游园
兴起短打,算是弥补了八六子夭折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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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轻絮往头面上粘绢花时失手扫掉了妆台上的粉扑盒子。正欲腾出一只手去捡,身侧候着的小丫头早已机灵地替其拾起,并使绢布包着递还到了妆台上。程轻絮冲着镜子里红扑扑着脸的小丫头微微一笑,便接着梳弄起了头饰。
这时的戏楼吵吵嚷嚷,脚步声闲话声不绝于耳。因今日要演<游园惊梦>,无锡的听客们格外捧场,戏版一连排到五天之后,几多时<游园惊梦>的客座便销售一空。程轻絮抬手整理着花缎银翠铺满的头面,一边侧耳听着屋外的声响。听客们陆续来了,为这<游园惊梦>,也为程轻絮陈老板。
程轻絮微侧过头,对着镜中的自己凝眸注视了一会,从头面到妆角,每一处都细细打量过,方才放下添妆盒子。一旁候着的小丫头早已将戏服铺整打理好,缓缓递了上来。程轻絮在小丫头的服侍下穿罢衣裳,屋角的西洋钟当当当地敲了三下,已是七点,再过一刻<游园>便要开演。
程轻絮灵巧地将胸前缎带系好,示意小丫头代为扯平了下摆,便闪身走入琉璃屏风。屏风后是一架黄鹂木桌案,案上摆着一盏古旧的赤色香炉,几柱线香已燃至末端。程轻絮捻过一旁摆放着的新香,凑近烛台旁点燃头部,倾身作揖三拜,方将线香插入炉灰之中。
这是师傅程缎襄老班主定下的规矩。程缎襄是北方昆曲名角,北平战事吃紧后便带着戏班南下躲避,最后落脚无锡。程老班主却因奔波疲累染病,安顿好戏班后便撒手人寰。但规矩仍完完整整地被众人保留了下来。
程轻絮敬过香罢,便出了妆室来到台边候场。师姐程轻蕊已在侧等候多时了。自程轻絮能记事始,便终日在戏班中与师姐形影不离,师姐唱旦,他唱生,但他总央求师姐教他几句,师姐拗不过便替他像师傅求请,改学了旦,这本<游园惊梦>便最早是师姐教给他的。
程轻蕊见他走近,款款扶起他的手道,今儿个客座们都来了,咱可不能出岔子。程轻絮微点了点头,伸手为师姐摆正了头面略微乱断掉的娟花。静心等候之际,只听客座后门廊前迎客的小厮高声报道,恭请段少爷。轻蕊听罢,一旁叹道,好生气派。
一刻已至,丝竹吹拉声渐起。<游园>开演。
程轻絮因初到无锡的一曲<玉簪记>惊艳客座,名声便在无锡流传开来,被听客们雅称一声程老板。今日的<游园惊梦>便是他作杜丽娘,师姐唱春香为他作配。
他款款移步至台中,手捻锻绢,仿作闺中小姐游园之态。一曲<绕地游>终了,客座掌声四起,程轻絮与轻蕊相视而笑,心中一块石头便落了地。
一折<游园>唱罢,程轻絮环顾客座预备退场暂作休整。目光行至二楼雅座时,程轻絮偶见一军装青年傲然其间,胸前制服口袋上气派地别着只德式钢笔。那人见程轻絮目光扫向自己,便微微欠身微笑致意。程轻絮眼眸微动,微顿身回了一礼便转身下了台去,心中暗道,这便是段家少爷了。
第二折戏演罢,程轻絮远眺客座时,二楼雅座已空无一人,段家少爷人也未见。程轻絮心尖怅然,行至妆室,候着的小丫头递上一封捻着整整齐齐的信纸,只道,方才段家少爷央人送来的。
程轻絮伸手接过,眼眸微颤,脱掉戏服外襟后,便坐下由小丫头替他拆卸头面。他只顺着折痕缓缓展开了那方信纸。
偶临此地,不胜欢欣。幸遇程老板一曲游园,恍若至音。惶恐惊梦今日无缘。
特此问好。
一听客
程轻絮用晕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上头的字迹整齐干练,浸润着淡淡的墨香。
因第一日演出之时客座既满,反响也好,程轻絮等人皆对此有了信心,此后一天的演出亦轻松从容了起来。只因有前一日那方小信的缘故,程轻絮款款登场时,愣是忍不住挑眼望了望二楼中间的那方雅座,雕花镂空的黄梨木椅空无一人,寂静得很。程轻絮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只道是偶留踪迹也,人去那复计东西。便站定开嗓,转转悠悠地唱了起来。
正唱至<皂罗袍>时,廊前小厮引着一行人上了二楼。程轻絮再抬眼时,二楼那方雅座便又有了段少爷的身影。
今日他风尘仆仆地来,却并未匆匆忙忙离去。缎绣交错间程轻絮望见段少爷的神色更带了些倦意,制服也不似昨日平整,倒显得有些慌乱。
一本唱罢,众演员回到台前向客座致意。程轻絮环顾四周倾身行礼,只因着有昨日那方小信的缘故,也特意在两折戏之间交代丫头为段家少爷赠茶。他浅笑着向二楼雅座微顿了顿首,对方亦端着茶盏向他注目致意。
此后几日的演出段少爷都再缺席。他有时会派遣小私将一方信只齐齐整整地送来,有时不过仅居于雅座之上惬意观戏。
<游园惊梦>收官的那一日,段少爷却迟迟未至。程轻絮临上场时左右等不到他来,心绪竟有些慌乱,只因前几日的无声之交,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况前日在那方熟悉的信纸上,他款款落笔,祝他最后一日演出顺利。
一本戏唱罢,二楼雅座那熟客仍未姗姗来迟,雅座之上那雕花梨木椅方存了些人气,且又寂寞了起来。程轻絮只得在心中暗叹,只当他是普通听客罢,茫茫人海觅得一知音,谈何容易。
待回到妆室时,程轻絮意外发现妆台桌案上竟素素然落着一方折叠地整整齐齐的信纸。
絮因风而起,戏为座客行。婉若游龙意,何谈负此际。
山转水流,此去无期,再念故人。
程轻絮看罢,将信纸依着折痕款款叠起,收入妆匣中,口里轻轻幽幽地念着什么。段少爷这番话倒好生叫他吃惊,程轻絮心中虽有波澜,也无奈人生海海世事苍茫。在这混乱时代非常时期,个人因缘际会在家国天下面前显得无足重轻。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风息云卷中的一蔟轻絮,风聚起他便随风流落四处,风停散他便随尘埃悄然落定。师傅说过,一个人的名便是他的命,他不喜花儿草儿的,便在择名时偏挑中那个絮字。
不知过了多少日,北方战事愈加紧急,程轻絮委身于戏楼深院,也对战事之惨烈知之甚切。战火迅速蔓延,波及无锡周边县镇,戏也受到了牵连。程轻絮连唱几场都客座寥寥,只得暂时撂下板子,停了戏。
那日在案前照例翻看报纸,头版便是前两日周边县镇的战报,下附一串牺牲士兵的名单。陈情绪叹了口气,正欲放下,却在右下角看到了一则婚讯公告。
段砚白沈令妍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同心同德,宜室宜家。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
此证。
中华民国十九年元月廿二日
程轻絮读罢这则消息之时,心中一沉,倒像是久久悬在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初见段砚白时,他便身着军装制服,卓然临于戏楼雅座之上,略显几分少年军官之姿。今虽战火纷飞局势动荡,但缔结良缘,也算幸而圆满。
复休整了几月,南方战事平息。戏楼便重上了戏版,程轻絮再唱<游园惊梦>。他照例敬了香上好装至台侧候场,侧耳听见小厮通报,段少爷至。
伴着丝竹声起,程轻絮抖起罗裙,面若珠玉含笑款款登场,启步致意时抬眸凝望二楼那方雅座,雕花梨木依旧,只是坐上客却不是记忆中那方面容了。客座之上的段砚白从从容容一袭长袍,双目架着一轮金边眼镜,赫然一副书生模样。程轻絮感到自己原本满溢出来的欢欣,霎时凝滞在脸上,他勉强想要撑起一个微笑,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整拼凑出那一副动人神色来。
程轻絮恍然醒悟,这一切从一开始便错了。他从始至终都坐在戏楼为段家少爷预备的那个座位上,程轻絮的<游园惊梦>唱多少场,他便坐多少场。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知他的名,只因他的信便也将他认成了那位段家少爷。程轻絮不知他此去如何,是像报上刊登的段砚白那样娶妻成家,还是蓦然埋骨沙场,他不知道。
在这种风息云卷的混乱时代,程轻絮总是偏安一隅。在各方势力的纠葛斗争中,幸运或不幸的存活在南方狭小戏台之上,听客愿听多少场,他便唱多少场。
春去如何遣?
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游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