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蜘蛛从网上放下来
按:记不清楚了。这应该是是我刚上研究生的时候写的流水账小说。
把蜘蛛从网上放下来
大学四年级哲学系身材高大的男生方刚此刻正一个人躺在宿舍上铺看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从第一段始就被牢牢吸引,他随着书中先知来到了市场,看到了走钢丝的人。方刚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当他试图体验那种望着走钢丝者的抬头动作时,他看到了墙角残破的蜘蛛网,蜘蛛已不知去了哪里。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代,约摸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那时他自称为“动物保护者”,在方刚家乡的那个南方小镇上,“动物保护者”这样的称号是多么奇怪。然而他为何有这样的想法呢?是因为学校教育要爱护益虫;还是儿时的童话书籍让他相信万物又灵;或者无比厌恶那些小男生为了吓唬女生到处残害小虫子?这一天在男厕所旁边,方刚看到那几个最顽劣的男生正拿着竹竿在倒弄墙上的蜘蛛。方刚在这群男生后面生气地“喂”了一声,几个男生看到他有些慌,方刚从小属于学霸型,非但如此,他还有学霸最缺的东西——力气,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比班上最高的人还要高出半个头。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方刚冲着他们吼。
几个男生吱吱呜呜,随后有一个男生嬉皮笑脸道“我们准备把蜘蛛从网上放下来。”
此后很多年,“把蜘蛛从网上放下来”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方刚耳边。直到他接触到哲学,晓得了柏拉图、康德、尼采、海德格尔……他开始觉得每个人都是一只蜘蛛,在为自己编织着生活之网,然而有太多蹩脚的蜘蛛,把自己的网编织成了一团乱麻,太多的人想要把自己从网上放下来,从这层层密密的束缚中挣脱。苏格拉底是最善织的一直蜘蛛,当人们带着一团乱麻祈求让苏格拉底帮自己“解脱”,想把自己“从蛛网中放下来”时,苏格拉底往往会采用漫长的引导方式,让这人慢慢理清自己的网,其过程是异常痛苦的。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把简单的问题变复杂,专门为难他们。懂得苏格拉底的人知道他的良苦用心,苏格拉底编织的正六边形的蛛网可以组成无限延生的世界,形成秩序井然的宇宙图景,生命的丰富在其中绵延。
然而拥有苏格拉底的美好时代已经远去,面对着当下的现代性问题,无论是时代还是个体都采取了简单粗暴的“切断蛛网”的方式。方刚想起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断裂”,那是在高考的时候。
老师说“留在家乡的都是没有出息的!”
父母说“无论你到北京、上海,甚至香港,父母都支持你!”
亲戚、朋友,甚至路人都在说“考出去吧!”
整个家乡都在告诉方刚赶快走吧!果然,方刚考到了北京,开始学习哲学。欢乐、好奇、激动包围着他,一种下子从蛛网解脱的自由感,仿佛成了全天下最幸福的人。随着而来的却是巨大的陌生感、孤独感。所有的经验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都失去了效用,连吃饭、上厕所、坐公交都要从新学起,因为牵涉到刷卡、自动冲水、线路查询等,方刚说不出来这是好是坏,设备上肯定是更先进了,可是总有一种失去真实的感觉。最致命的是,也是方刚这样身材高大的人不愿意承认的——乡愁。切断所有与家乡的联系,儿时的朋友成为了封存的记忆;天天见天天烦的父母成了电话的那一头。从蛛网上被“解救”的方刚明白,要存活下去,需要继续织网。这是一张哲学之网,里面充满了哲学家的灿烂人生,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霍布斯、笛卡尔、康德、黑格尔、尼采、海德格尔、福柯、德里达……时时刻刻都激荡着方刚澎湃的心。在这些大哲的照耀下,方刚几乎能够听到自己心智成长的声音。
然而哲学如何与生活结合呢?在精心编织哲学之网时,方刚发现自己离生活似乎越来越远了。大四这一年的春节,还未找到工作的方刚回到了家乡过年。家乡的感觉“人是物非”,人们的思想千年不变,然而家门前那条河已经变成了一个游泳馆,妈妈们再也不用担心孩子们会随着这河一去不复反了,这生在水乡的孩子们也大多都不会游泳了;家门前那座山已经被炸开了一大半变成了整个镇子上最大的小区,周边许多村子里的人在这里买了新房,只有在春节时才住满了人,平日里都是些老人小孩。看着自己大的山水竟然也会死去,方刚感到家乡很陌生。好在家乡的人们用各种熟悉的问题迎接他:
“哟,大学生回来了!现在应该要工作了吧?”
“被分到了什么单位?一个月能够挣多少钱?”
“他是搞政治的,应该要当官吧?”
“方刚,你说说我们国家的政策到底好不好?”
方刚想从自己的知识体系中找到可以回答的语言,还没等他找到,他爸爸就替他回答了:
“还没有找到工作呢,现在大学生不好找工作。”
“学他这一行挣不了钱。”
“让他考公务员,他就是不肯。”
“他还准备读研呢,讲道理你们说不过他的,他是搞哲学的,专门给人洗脑。”
方刚什么都没有说,就成了“审判”的对象,被指责为“不对生活负责还专给别人洗脑”,仿佛加入传销组织急于贩卖自己的思想。懂得哲学的方刚懂得珍视周围人的生活,可是谁又能理解他呢。方刚沉默了,哲学需要与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
方刚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宿舍门开了,宿舍的三个哥们阎哥、大兵、小马一起说笑着进来。大兵对着方刚说:“方刚,下来,喝酒!”
“今儿什么喜事儿呀!”方刚边爬下床边问。
“阎哥找到工作了,堂堂销售经理。”大兵替阎哥回答。
“太好啦!阎哥,祝贺呀!”方刚礼节性的回复。
“你小子还在看书,考研都考完了还不好好玩玩儿。”阎哥对方刚说。
“嗨,还不知道考得上考不上,我可没有小马那么有把握,对吧,马律师。”方刚对小马说。
“我那是跨考,有什么把握。还是阎哥厉害,未来就有着落了。”小马说。
后来他们在宿舍喝着啤酒,吃着小吃,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多半是未来的设想,也是选择读哲学的人到了毕业季的尴尬。方刚知道,宿舍里四个人,自己和阎哥是真正喜欢哲学的。阎哥因为家里面没有钱支持他继续读下去,选择了工作。小马一心相当律师,当初从法学院被调剂到了哲学院,后来在学习中虽然也渐渐爱上了哲学,但是为了以后能够找到好工作,考了法律硕士。大兵是典型的富二代,毕业了就去美国上学,学哲学让他更懂得以隐晦温柔的方式炫富了。阎哥找到工作,方刚莫名的伤感,他不知道阎哥如何能够割舍下哲学。
晚上去澡堂洗澡的时候,方刚突然感到毕业季的学生们正在经历人生的第二次“断裂”,活脱脱的把自己从自己织了四年的网上放下来。走向工作、走向社会,学了这么多年的知识大都变成无用,大学四年结下来的哥们友谊、师生情谊也都被狠心斩断。方刚为自己自己的专业——哲学感到谈谈的忧伤,仰望星空,如此璀璨,哲学天才们耀眼夺目,一旦太阳升起,能看到的只是身边庸庸碌碌的哲学研究者们无法同天才一般一上来就摧枯拉朽,面对正常的生活,一切按部就班。然而方刚想起了“哲学即生活!”研习哲学,表面上和大家一样拥有普通的生活,而在沉思中,不甘和“大家”一起“沉沦”。方刚意识到一旦读了哲学的书,就中了哲学的毒,还没有一门学科可以将生活倾入得那样深:每每遇到选择,会想起萨特说的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而这自由意味着责任;每每遇到两种看起来相反却都有道理的说法,会想起康德说的二律背反,视域因此打开;每每感孤独无助,会想起叔本华说的人生除了痛苦就是无聊……哲人享受孤独、节制欲望、直面死亡、让普通的生活通向永恒,方刚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力量将自己包裹,是哲学带来的如蛛网般秩序井然的安全感。
洗完澡在回宿舍的路上,方刚还沉浸在自己的哲思中,提着洗澡篮子在宿舍有点阴暗潮湿的的走廊里,方刚突然发现他迷失了,有那么一刻在那黑漆漆的走廊中,面对千篇一律的宿舍门,他突然找不到了自己的宿舍,过了好几秒,方刚努力回忆起自己的宿舍号,这才找到了自己的宿舍。方刚突然感到那条延伸的宿舍走廊把自己从哲思的长河中打捞起来,哲学与生活密切相连,但绝不是说将当哲学当成一种信仰,从此神光照耀,不在害怕现世。那条走廊向方刚显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他需要通向一个更高的维度来思考哲学、丰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