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巴多和特罗威尔的遗产——13世纪法国吟唱诗人歌曲集《国王尚松集》

中世纪法国南方和北方吟唱诗人

一提起中世纪音乐，人们总是会想到古朴庄严的宗教音乐，事实上，和我们现代社会一样，歌曲和舞蹈这样的俗世娱乐也充斥在当时的生活中，从法国南方吟唱诗人（troubadour，音译为“特罗巴多”）和北方吟唱诗人（trouvère，音译为“特罗威尔”）的丰富多彩的歌曲中便可窥见一斑。

12世纪到13世纪早期活跃于法国西南部朗吉多克地区的用奥基坦语（occitan）创作的特罗巴多主要身份是宫廷贵族。已知最早的特罗巴多是阿基坦公爵威廉九世（William IX，1071-1126），他的孙女阿基坦的埃莉诺也是著名的艺术赞助人。重要的特罗巴多还有马卡布鲁（Marcaburu）、若弗雷·鲁德尔（Jaufre Rudel）、贝尔纳·德·文塔多恩（Bernart de Ventadorn）等人。然而，1209-1229年的阿尔比十字军战争让南方繁荣的文化戛然而止，但特罗巴多世俗歌曲的精神和形式已辐射到法国北部、伊比利亚半岛和意大利等地。

阿基坦的埃莉诺嫁给了法王路易七世，也把“典雅爱情”（Courtly Love）之风带到了法国宫廷。她的儿子狮心王理查创作了一些歌曲，她的两个女儿香槟伯爵夫人玛丽和布罗瓦伯爵夫人阿丽斯（Aelis）也为世俗歌曲艺术的传播起到重要作用，分别使香槟和阿拉斯成为重要的特罗威尔活动中心。玛丽的孙子、香槟伯爵和后来的纳瓦拉国王蒂博（Thibaut）是已知最高产的特罗威尔之一。早期的特罗威尔大多数也是贵族，不过从13世纪起，一些出身于市民阶层、大学和教士的创作者开始活跃起来，他们还组织了一些称为“puy”的诗人和歌手的行会以及诗歌比赛。

特罗巴多和特罗威尔的世俗歌曲集叫做尚松集（chansonnier，chanson即歌曲的意思）。13世纪下半叶和14世纪初出现了许多尚松集，但它们的抄写时间距离特罗巴多和特罗威尔的活跃期已相差数十乃至上百年。这些尚松集不仅记录了诗歌和部分旋律，也是记录诗人生平和体裁发展的“百科全书”。尚松集的组织形式比较复杂，也十分吸引人。它通常按照创作者的身份地位来排序，例如香槟伯爵蒂博在不少尚松集中排在第一位。尚松集中还附有诗人的微型画、散文体的生平（vida，“行状”）和评话（razo）,讲述了关于歌曲、诗人、诗歌文化世界和传统的故事。这些并非可靠的史料，充斥着虚幻的传奇和浪漫的故事。著名的尚松集有《康热尚松集》（CangéChansonnier）、《阿拉斯尚松集》（Chansonnier de Arras）和《诺阿耶尚松集》（Noailles Chansonnier）等，而本文介绍的《国王尚松集》（Chansonnier du Roi或Manuscrit du Roi）是收录曲目最多、体裁最广的尚松集之一。

《国王尚松集》概述

《国王尚松集》的起源并不完全确定，可以确定的是抄本最古老的部分在1253年之后，很可能在1260年代到1270年代之间抄写成书，地点可能在阿图瓦或阿拉斯，就像许多其他奥依语（法国北部方言）歌集那样。John Haines经过音乐书写学（musicography）的考证，认为该尚松集是献给1245到1278年间统治希腊摩里亚半岛的维尔阿杜安的威廉（Guillaume de Villehardouin）的礼物，后来改献给安茹的查理（Charles d'Anjou，1226-1285）。但是起源地到底是阿图瓦还是阿拉斯，都没有足够的证据。《国王尚松集》和来自阿图瓦的《诺阿耶尚松集》很相似，但在书法、装饰和主题上也有显著的不同点。后来这部尚松集在1640年被曾任法国首相的红衣主教马扎然（Mazarin）购得，1668年进入法王路易十四的皇家图书馆，因此得名《国王尚松集》。

这部尚松集现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编号为fr.844。它包括216张羊皮纸，尺寸为310×215毫米（之前约为360×240毫米），记录了600多首各种体裁的歌曲，同时包括特罗巴多和特罗威尔的歌曲，甚至经文歌和一些器乐曲，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最初的428首古法语特罗威尔歌曲（学界标识符为M），由于一些书页被撕毁，还留存404首（包括完整的和残篇），其中365首带有旋律，27首是独一无二的；特罗巴多歌曲（学界标识符为W）有61首，其中51首带有旋律，31首仅存于该集中；三首籁歌（lai）,一首是法语的，两首是法语-普罗旺斯语的；经文歌（学界标识符为R）中，二声部法语经文歌有45首，三声部经文歌有三首；附加的回旋歌、尚松和籁歌有33首；另外还有九首器乐舞曲埃斯坦比耶（estampie，第一首仅存片段），两首舞曲和一首皇家舞曲（danse royal）。

这部大型抄本经历了近800年的风雨，现在的品相已经很糟糕，很多书页顺序有装订错误，有18页已经丢失，剩下的许多页的微型画被撕掉，大部分带有特罗威尔画像的首字母图案画都丢失了。殃及的还有不少诗歌和旋律。相对幸运的是收录香槟伯爵蒂博作品的小诗集（学界标识符为Mt），60首诗歌都完好无损，其中56首带有旋律。这部尚松集似乎还没有制作完成，许多地方还留有空白等待抄写。排版方式采用每页两栏，每栏41行。抄本按照诗人的社会地位来排序收录，蒂博自然是排第一位。M中每个作者的第一首作品以带有人像的首字母图案画开始。大部分旋律是用方块记谱法记录的，三首有量记谱法的旋律是后来加入的。

《国王尚松集》中的世俗单声部歌曲

《国王尚松集》收录作品最多的特罗威尔当属香槟伯爵四世蒂博（1201-1253），他后来当上了纳瓦拉的国王。他的家族世系出了很多吟唱诗人或保护人。蒂博的作品至少出现在32部抄本中，作品数量也是特罗威尔中最多的，足以说明他在当时的流行程度。受到加斯·布吕莱（Gace Brulé）的影响，蒂博结识了其他著名的特罗威尔，如南特伊的菲利普（Philippe de Nanteuil）、苏瓦松的拉乌尔（Raoul de Soissons）和布莱松的蒂博（Thibaut de Blaison），也许还有纪尧姆·勒·维尼埃尔（Guillaume le Vinier）。《法国大编年史》和但丁的《俗语论》都把他归为“杰出的诗人”一类，他本人生前受尊敬的程度可见一斑。作为一名诗歌技艺高超的诗人，蒂博对各种诗歌体裁均有涉猎，从宫廷歌曲、带叠句的歌曲、田园歌、分派竞赛歌（jeu parti）和辩论歌（tenson），到籁歌和圣母玛利亚歌曲，这些都可以在《国王尚松集》中找到。他知道如何在写作中展示他的创意，从不犹豫用幽默的笔触重新写作经典的诗歌范本。异乎寻常的自由音韵、精雕细凿的修辞手法和伯爵本人的屈尊俯就让他的诗歌熠熠生辉，他经常妙笔一提，并没让人忘记他的尊贵身份和政治地位。

在蒂博的诗歌中，他经常表现出身份的不同侧面：情人、文化人、政治家、智者、虔诚的基督徒、士兵等等。像许多同时代特罗威尔那样，他咏唱“典雅爱情”，他的大部分诗歌都是献给他的女性恋人的。例如，在坎左（canso）《我要作首歌》（Chançon ferai）中，他称恋人是全世界最好的。这首歌的前两条旋律需要重复，以十音节为一行，每一诗节都以一个不同的叠句结束。在辩论歌《夫人，行行好》（Dame, merci）中，蒂博取笑自己丰满的腰围。田园歌《又一个清晨》（L’autrier par la matinee）的每个词都对应一个不同的音符（叫做“音节式的”），描述了一个可怜的骑士或被牧羊人威胁，或被牧羊女嘲笑，落荒而逃。《以最光荣的名义》（Dou tres douz non）是一首崇拜圣母玛利亚的歌曲，以音节式的方法对“Maria”的每个字母进行谱曲，展示了复杂的文字游戏。十字军歌曲《在充满了邪恶的时代》（Au tans plain de felonie）则描述了一位战斗中的君主保卫圣地。

《国王尚松集》中还有其他著名特罗威尔的歌曲。福尔尼瓦的理查（Richard de Fournival）既不是贵族，也不是专业诗人，而是一名外科医生，但他积极创作文学和音乐。纪尧姆·勒·维尼埃尔是阿拉斯最重要的特罗威尔，他喜欢和其他诗人在分派游戏歌中辩论并因而闻名。贝蒂讷的科农（Conon de Béthune）有着辉煌的政治生涯，甚至当上了东罗马帝国的摄政王，他是特罗威尔中地位最高者，他的尚松经常表现出刻薄和厌女倾向。内勒的布隆德尔（Blondel de Nesle）更为传奇，传说他在城堡外听到一首只有他和主人狮心王理查两人才知道的歌曲，从而发现了主人的下落。

《国王尚松集》还少见地同时包括特罗巴多的歌曲。如若弗雷·鲁德尔的《五月天悠长》是奥克语（特罗巴多使用的法国南部方言）歌曲传统中最著名的一首歌，它是一首的优美的悲歌，通过大量地重复“lonh”（遥远的）这个词，哀叹遥不可及的爱情。若弗雷·鲁德尔也是第一代特罗巴多中的佼佼者，据说他1147年参加十字军东征就再也没有回来。皮毛匠之子佩尔·维达尔（Peire Vidal）属于第三代特罗巴多，他擅长尖酸刻薄的讽刺歌（sirvente）。《当我们看见冬天愤怒》（Posvesemquel'ivernss'irais）仅存于《国王尚松集》，主题是关于对爱情的失望和对背叛者的复仇。《国王尚松集》选录了贝尔纳·德·文塔多恩的八首歌曲，他和阿基坦的埃莉诺发生恋情，最终遁入修道院了此残生。

《国王尚松集》中的器乐舞曲

《国王尚松集》的另一特色是它包含了12首器乐舞曲，从笔迹上看，应该是14世纪初加入进来的，而历史上几乎在15世纪之后才有纯器乐曲集。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八首完整的埃斯坦比耶和一首皇家舞曲。法语estampie这个词的拉丁语对应词为stantipes，普罗旺斯语为estampida，意大利语写作istanpitta，从词根上看，可能暗示着“跺脚”或“站立”（stamping或standing），后者也许和15世纪的站立着优雅地鞠躬的低音舞曲有关。

早期的音乐理论家把埃斯坦比耶归为特罗巴多和特罗威尔歌曲的一种体裁，但是没有相关音乐留传下来。埃斯坦比耶在乐曲结构上倒是和籁歌相似，都有反复段落，称为“puncta”（点），它们常常分享旋律材料，仅用开头的几个音符来区分。这里的埃斯坦比耶有4到7个点，长度也有所区别。

这些埃斯坦比耶只有旋律存在，如何重构可以演奏的曲谱则存在很多难点。几乎所有16世纪之前的音乐都没有标明配器。从13和14世纪音乐图像学证据来看，皇家宫廷应有许多器乐演奏家，乐器的种类也有一定的范围，特别是打击乐是舞蹈的重要伴奏乐器。如何添加复杂的伴奏也是问题之一，这些没有记录的部分可能是通过记忆即兴演奏的。早期手稿上也没有精确的音高，谱号标记的是半音在音高组里的位置，没有绝对音高关系。甚至旋律形状也不是全然清楚的，由于伪音体系和其它某些传统，无法清晰地判断半音的位置。那个时代的器乐家使用的调音体系也没人知道，有人说是一种纯律，也有人偏好阿拉伯音乐的音程组合。节奏问题也困扰着音乐家们，前佛朗哥记谱法的天然缺陷令学者们无法达成共识。如果没有装饰音，这些简单的旋律也无法满足舞蹈时间上的需求。这些林林种种的问题造成了中世纪舞曲演绎的多样性，如何选择只能见仁见智了。

录音精选

《国王尚松集》的专辑录音主要有三种，零散曲目散布在很多合集中。Brigitte Lesne指导的Alla Francesca专门录制了《香槟的蒂博——国王尚松集》（Aeon 1221，2012），包括了这位著名的贵族特罗威尔的10首歌曲，中间还穿插了一些器乐经文歌和舞曲。该团的声音通透优美，还采用一些仿古乐器以即兴的方式来为尚松伴奏，节奏的选择也令人信服，演录俱佳。

Guy Robert指挥的帕西法尔合奏团（Ensemble Perceval）录制了一张名为《特罗巴多和特罗威尔——国王手稿》的专辑（Arion 68225，1993）。他们选取的10首作品都是有关奥克语和奥依语歌曲传统之间的语言联系的。作为一次不太确定的实验，他们使用一定数目的法语词，同时最大程度地保持原版的要素和特点。

Jordi Savall和“晚星21”合奏团（Hespèrion XXI）贡献了一张精彩的器乐即兴演奏专辑《埃斯坦比耶和皇家舞曲》（Alia Vox AV 9857，2008）。尽管Savall一直因其演奏风格不太“本真”和牵强附会式的曲目拼凑为人诟病，但这张录音给了他艺术创造的自由度，挥洒自如的即兴演奏恰到好处，让我们这些现代人也能沉浸到中世纪世俗舞蹈的活力和能量之中。

特罗巴多诗歌是西方文学史和音乐史新纪元肇始的标志，受其影响的特罗威尔歌曲到现代法国尚松（流行音乐中经常用“香颂”的译法）的历史进程也从未中断过，这些中世纪的歌声一直回响在现代人的耳畔，这部著名的《国王尚松集》即是明证。

（原载于三联《爱乐》杂志2021年第2期）

微信公众号：静默斋谈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