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超越性,在于日常生活——读《归去来兮辞并序》
《归去来兮辞并序》与《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等是陶渊明的散文佳作。一篇“归去兮”,想必能赚到不少游子的眼泪。欧阳修曾评价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而已。”足见本文的份量。本文试从背景、内容、语言等角度展开分析。
1、痛苦的根源
一般情况下,读此文时难免对陶渊明“过于强烈”的思乡之情,感到惊讶。《归去来兮辞并序》序中说:“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可谓痛苦深切。
这是指公元405年,陶渊明出仕为彭泽令(今江西九市内)时发生的情景。不仅仅很快产生念家之情,而且有相当强烈的自我怀疑以及反思。而此地“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可以说与其家的距离并不是特别遥远,而且满足了他嗜酒的特点。但显然,这些因素不足以解决陶渊明的矛盾。以至于当嫁到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急忙就辞职了。总共只有八十多个日子。
在《归去来兮辞并序》里,类似充满过分焦虑的心情随处可见。比如“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在陶渊明看来,出仕与身心受到劳役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再有“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对以往的深深悔恨,对未来可能深陷于此的巨大担忧。
此时的陶渊明40岁左右,其出身于已经破落的贵族家庭,祖父据说为东晋名将,高居大司马的陶侃。从二十岁开始进入官场,陶渊明先后出仕共计五次:第一次起为州祭酒,第二次入桓玄军幕,第三次为镇军参军,第四次为建威参军,第五次任彭泽县令。这些经历普遍时间短,此外还包括拒绝为官的一些经历。但持续时间长达二十年,充分说明陶渊明本身并不厌倦为官。
鲁迅早就指出陶渊明“金刚怒目”的一面,例如陶渊明在《读〈山海经〉》中写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透露着雄心壮志。
但是,陶渊明的从政经历是容易产生争议的。这第二次,陶渊明跟随权臣,大司马桓温之子桓玄,此后又疑似在另一权臣,使持节(直接代表皇帝行使地方军政权力)刘裕帐下做镇军参军,此二人后来均自立为王。而在陶渊明出仕为彭泽令的这一年,朝廷正陷入一场大乱局:1月19日,晋安帝司马德宗年被桓玄逐出建康。两年前,桓玄已自立为王,国号为桓楚;3月24日,刘裕举兵攻桓玄,桓玄军队大败。(420年,刘裕亦自立谋反,国号宋,史称刘宋);6月26日,桓玄挟安帝逃往江陵。但桓玄很快败亡后,桓玄的手下将军桓振攻陷江陵,晋安帝被俘。
在本文中也可以看到一些线索。比如“于时风波未静”,显然暗有所指。又如把作此文的时间写成“乙巳岁十一月也”,没有写晋氏年号。沈约在《宋书·隐逸传》中如此评价道:“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405年)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以此认为陶渊明拥有忠晋之心,该说法影响甚广。不过,陶渊明真实的政治态度一直被其隐逸文字所掩盖。
袁行霈在《陶渊明与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中评价陶渊明所言较为准确:“他在政治斗争中当然不是一个风云人物,但在政治风云中却也不甘寂寞。仅仅用亲老家贫解释他的出仕,显然是不够的;仅仅用生性恬淡解释它的归隐,也是不全面的。他在政治漩涡里翻腾过,他的进退出处都有政治原因。”
结合这些人生的经验,陶渊明这次出仕和“归去”自然显得十分沉重。在这种“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政治环境,不应对陶渊明的政治立场过分苛刻。陶渊明的可贵之处在于,及时认知到这一切之于其人生的虚幻性,本为一恬淡寡欲的诗人,何必趟官场的浑水?此后,陶渊明彻底远离政治,完全进入了隐居的生活,真正进入了人生的黄金时间。
2、富有人情味的隐居
一谈起隐居,不少人会联想到某些名山大川里离群索居的狂狷之士。在今天,终南山等地也成为一些城里人返璞归真的去处。古今的不同之处,或许在于前者因为时间遥远而显得品格高贵,如伯夷叔齐,后者则要么被当成“异类”,要么被人利用,一地鸡毛。
陶渊明被后世公认为“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派之鼻祖”,恐怕不是因为此前没有隐逸或田园诗人的缘故,而在于陶渊明的隐居创造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类型,某种程度上把握到了隐居的真谛。
且看陶渊明隐居的具体内容,文章开头说了一句话:“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也就是说,他最挂念的是田园的农地是否荒弃?这或许是由于常年“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导致的自然反应。这更是田园劳动曾他带来过有别于官场的体验。如《归园田居》写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又有《饮酒》中的千古绝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他的心情是紧张的。文中如此写道:“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乘着夜船,一直在问快到了吗?并且埋怨天还没有亮。在归乡这一主题上,初唐诗人宋之问的一句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十分著名,写的是久别家乡后,面对物是人非的复杂心理。陶渊明完全没有这种心理,某种程度上像一个“逃犯”。也说明他对家乡和路程十分熟悉。
一个颇有趣味的观点认为,这篇文字与《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等文一样,或有着明显的虚构色彩。以下这段话便是例证:“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辞并序》)
说的是陶渊明到家以后的具体情况:童仆和孩子们迎接,松树菊花还长在那里,和去时的一样,家人已经为他备好美酒,而后他可以每日在院子里散步,欣赏周边的景致,再无其他令人心烦意乱的政治问题以及工作。这似乎与开头序中提及的“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表现的窘境有一定冲突。
再看后面的一段话:“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归去来兮辞并序》)写的是陶渊明的会客、弹琴读书、劳动以及郊游的丰富的生活情况。
这与一个需要操持养家糊口的一家之主的生活还是有差距的,似乎更像是一个富裕的“农场主”少爷。更真实的陶渊明可能如序言所述,接近其诗《乞食》中描述:“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所以,现实情况可能是,陶渊明省去了许多触及现实真相的文字,而专心描画生活中最精彩的一部分。
或许也是因为现实生活的逼仄,使得陶渊明不得不依靠其他的社会关系,家人为他准备酒、与亲友谈话、农民的一声通知等普通生活细节,让他进一步感受到日常生活中的温暖,并写入了文章中。至于那些郊游可能只是忙里偷闲的片段被放大。这也使得其笔下文字显得温情脉脉,完全不似“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里描写的孤芳自赏,弃绝人间的高士形象,贴近以及满足了普通人的生活经验和对田园生活的想象。
而这可能才是隐居的真谛,回归人类最平凡的生活,沉浸于人性的真善美。清学者伍涵芬在《读书乐趣》写道:“陶元亮《归去来辞》,一种旷情逸致,令人反复吟咏,翩然欲仙。然尤妙于“息交绝游”一句,下即接云:“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若无此两句,不将疑是孤僻一流,同于槁木乎?”可谓一语中的。
3、小结
本文从追问田园是否荒芜,到细致地描绘田园生活的图画,带领读者深入个中乐趣。最后呼应开头,再次强调了个人对人生的追求,即“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归去来兮辞并序》)情绪上从悲转喜,后又转悲。说明陶渊明仍然处在思想的斗争中。
所以,文章末尾又说道,“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并序》)将生活推向了独自与自然融合的境界,完全不需要依靠其他的外物,直到生命的尽头。这自然是不切实际的愿望。可见上述田园生活的形式也可能对他造成一种隐性的负担,也会令他产生厌倦,“请息交以绝游”的感叹不仅仅发生在官场,也可能发生身边的亲友之间。因此,陶渊明需要更独立的精神。
将人生的超越性与世俗性较好地融为一体,或是陶渊明的为人及文字超凡脱俗,又充满人情味的主要原因。恰如朱光潜评论陶诗所言:“陶诗的特点在平、淡、枯、质,又在奇、美、腴、绮”“把他们调和在一起,正是陶诗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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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苔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1-07-13 17:56: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