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之:弗罗里达.阿尔梅塔
据她自己解释,她一辈子就是在不断学习中走过来的。二十岁之前,她还没读书、识字,只能画圈。她出生在墨西哥大纳克里。她没能像正常女孩那样上学,因为母亲是盲人,她得照看母亲。关于她的兄弟姐妹,只剩下一点朦胧亲切的记忆,别的不知道了。生活的强风把兄弟姐妹吹到墨西哥的四面八方去了,说不定已经命丧黄泉。她的童年虽然遭遇农民家庭的经济拮据和诸多磨难,但还是幸福的。她常说,我喜欢农村,尽管如今我已经不习惯农村那些讨厌的蚊虫。也许有人不信,大纳克里的生活有时可能是紧张的。照看瞎眼的母亲也能让人开心啊。洗衣服也能让人开心啊。做饭也能让人开心啊。她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上学。后来,她和全家搬到了贝斯盖拉镇,原因嘛,不宜透露。母亲后来死于该镇。母亲逝世后八个月,她跟一个几乎不认识的男人结了婚。那人勤劳、诚实、尊重别人,年龄比她大得多,顺便说一下,举行婚礼时,他三十八,她只有十七岁;就是说是个比她大二十一岁的男人啊!他买卖牲口,大部分是山羊和绵羊,有时也买卖牛,甚至猪;由于这样的工作环境,他经常去那个地区的村镇,例如,圣何塞、圣佩德罗、伟巴里、特巴切、兰巴索斯、迪维萨在罗、小纳克里、艾尔乔洛和纳坡帕,有时走土路,有时走羊肠小道,有时翻山越岭。他的生意不错。有时,她陪着丈夫走一趟,次数不多,因为商人带女人出门不好,尤其是带老婆。但不管怎样,她陪着丈夫走过。那是她惟一见世面的机会。在看外面风光时,虽然好像一样,但若是仔细看,睁大眼睛看,结果与老家贝斯盖拉镇的风光大不相同。弗罗里达说,每走一百米,世界变个样。说什么这里、那里都一样,是撒谎。世界就像一次地震。她当然很想有子女,可是体质(她笑着说是丈夫的体质)不让她担负母亲的责任。这样一来,她把本来应该用到生儿育女的时间,全都花在读书上了。是谁教她念书的呢?弗罗里达肯定地说:是孩子们教会了我念书,他们是最好的老师。孩子们带着识字课本来她家里。她给孩子们糖果、饮料。生活就是如此:正当她以为学习或者重新学习的机会永远消失了的时候(不可能有学习的希望,因为巴斯盖拉镇的人认为夜校等于是圣何塞郊外的妓院),却没费多大力气就学会了读书和写字。从此,她阅读任何可以到手的书本。她在一个本子上写下读书感想和心得。她阅读旧报纸和杂志,阅读每隔一段时间骑摩托的小伙子送来的政治纲领和新报纸,阅读她能找到的寥寥几本图书,阅读她丈夫每隔一段时间外出贩卖牲口时习惯给她买的书籍,不是按照册数,而是按照斤两。一次买五公斤。一次买十公斤。有一次甚至买了二十公斤。她一本不落下,本本总有收益。有时,阅读从首都墨西哥城来的杂志;有时,阅读一些历史书籍;有时,阅读宗教书籍;有时,独自坐在一盏煤油灯前,阅读一些让她脸红的低俗读物,灯光照在画页上,仿佛在飞舞,或者像是鬼影;有时,阅读指导种植葡萄或者建造预制板房屋的技术图书;有时,阅读恐怖和鬼怪小说……总之,阅读一切老天爷送到她手里的东西;她从所有的书本里都学到了一些东西,有时很少,但是留在心中了,弗罗里达说,如同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一粒金砂,或者打个好点的比方,如同在一堆不熟悉的垃圾场上看到一个失而复得的洋娃娃。一句话,她不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至少没受过人们所说的系统教育,为此,她请求原谅;但是,她并不感到惭愧,因为上帝拿走的,圣母又放回了原处;如果发生了这种事情,你就该与世无争。年复一年,光阴荏苒。她丈夫由于所谓对称性的神秘东西,一天,忽然失明了。幸亏她有照顾盲人的经验,这位牲口贩子的晚年还算平静,因为受到了妻子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后来,只剩下了她自己,年龄已经满了四十四岁。她没有再婚,并非缺少求婚者,而是因为她尝到了独身的快乐。她先做的事情就是购买一把点38口径手枪,因为丈夫遗留给她的猎枪,她觉得难用;接着就是暂时停止从事买卖牲口生意。但是,她解释说,买卖牲口,尤其是出售,需要机灵一点,有文化,敢冒险,这是她所不具备的。赶着牲口走在山间小路上是很惬意,而在市场上或者屠宰场里卖牲口,可是相当恐怖。因此,不久后,她放弃了这种买卖;但是,继续外出旅行,陪伴她的是丈夫的猎犬、她自己的手枪,有时还带上牲口(跟她一样开始衰老啦),但这是她出行的身份,一个江湖女郎中。在可爱的索诺拉州的土地上,江湖医生很多。她在旅行中,寻找草药,写想法,放牧牲口,跟贝尼托·华雷斯[7]童年时当牧童一样;哎呀!贝尼托·华雷斯!多伟大的人啊!多正直!多完美的人啊!可又是一个多么招人喜欢的孩子啊!他童年的生活,人们说得很少,部分原因是知道得少,部分原因是墨西哥人说到孩子,总是说孩子如何愚钝。关于这一点,大家可能不知道,但是她可有话要说。她阅读过的书籍成千上万,其中有墨西哥史、西班牙史、哥伦比亚史、宗教史、罗马教皇史、美国航空航天发展史,关于贝尼托·华雷斯童年时大概感受的文字却只有寥寥几页,而且说不上绝对、全面地如实描写:儿时的华雷斯常常连续几天几夜外出给牲口寻找牧场。
童年时当过牧童。这是一本黄皮书里说的。它说得实在太明白了,让弗罗里达·阿尔梅塔觉得该书的作者一定是华雷斯的朋友,是华雷斯吐露给这位朋友关于自己童年经历的私房话。这是完全可能的。的确可以传达出来你在夜幕降临后星星出来时孤独一人的感受;那时夜幕刚刚拉开,夜晚的真相开始一一展现,像旷野里的人那样时隐时现,或者好像一种陌生的病菌在血液里循环而我们全然没有察觉。那位小牧童在诗歌里发问:天上的月亮,你在做什么啊?走遍天路之后,你不累吗?你的生活很像牧人,他曙光乍露,就给牲口带路。晚上累了,就休息,什么也不想。生命对牧人有什么用处?月亮啊,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呢?牧人这样发问道。弗罗里达·阿尔梅塔用变调的声音问道:我如此短暂的漫游是要去哪里啊?月亮啊,你这永恒的轨道又伸向何方呢?诗歌说:伴随着痛苦,人来到世界,出生后就伴随着死亡的危险。还有,为什么要生孩子?为什么要让那个出生后需要抚爱的人活下去呢?还有,既然生活是不幸的,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忍耐下去呢?还有,完整无缺的月亮,你是在垂死挣扎啊。可你是永恒的。或许我说的一切,你不明白。还有,与之矛盾的是,你,离群索居,永远在天上漫游,如此地沉思默想,或许能很好地理解我们地球生活、我们垂死挣扎的状态和我们的苦难;也许你清楚地知道这死亡的味道,了解这张惨白的面孔,知道这远离土地和缺乏经常性友好陪伴的滋味。还有,那无限的太空和无边深邃的宁静在做什么呀?这无边无际的孤寂意味着什么呢?那我又是什么呢?还有,我只知道并且明白:别人会从这些不停地转动以及我虚弱的生存中捞到财富和好处。还有,我的生活只剩下了不幸。还有,衰老、白发、疾病、缺衣少穿,背负重担,走街串巷,翻山越岭,走过岩石,走过海滩,走过夏季牧场,顶风冒雨,酷暑严寒里,跑啊,跑啊,满怀渴望地跑啊,穿越水塘,渡过溪流,跌倒了,爬起来,总是急急忙忙,无休无止,受伤了,流血了,最后来到路的尽头,热情结束的时候:可怕的万丈深渊等着我摔下去,万事皆休!还有,啊,月亮圣母啊,这就是要命的生活啊!还有,啊,我的羊群啊,你们睡在那里,莫非全然不知道自己悲惨的命运吗?我真真羡慕你们!不仅因为你们摆脱了种种苦难,摆脱了各种伤害,还很快忘记了各种恐惧,也许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感到过厌倦。还有,你们休息在树荫下和草地上的时候,感到幸福和安宁,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生活在这种没有烦恼的状态中。还有,我坐在树荫下和草地上,心里充满了烦恼,好像感觉到刺痛。还有,我已经没有任何欲求了,从来没有想哭泣的缘由。弗罗里达·阿尔梅塔讲到这里,深深叹口气,说道,可以得出以下几个结论了:1. 束缚牧人的思想会轻易脱缰,因为这是人性的一部分。2. 面对烦恼是一种需要勇气的行为,贝尼托·华雷斯做到了,她也做到了;二人都在烦恼的表情里看到了可怕的内容,她宁可不说出来。3. 现在她想起来了,那首诗说的不是墨西哥诗人,而是一个亚洲牧人,但具体情况是一样的,因为各地的牧人都是一样的。4. 即使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来到了深渊面前,她希望:一是不要骗人;二是待人要厚道。这样才能继续往下谈。她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倾听和谈话。直到有一天,雷纳尔多来到她家里,向她请教失恋的事。他走的时候,带了一副减肥药方、让他心情平静下来的草药,还有一些香草,他放在单元房的各个角落里,香草让房间里有了教堂和太空船的气味。这是雷纳尔多对来访的朋友们说的:是一种神圣的气味,是一种让心灵放松和快乐的气味,甚至让人产生要听古典音乐的愿望,各位觉得如何?雷纳尔多的朋友们要求他把弗罗里达介绍给他们。一个说:哎呀,雷纳尔多,我要见见弗罗里达·阿尔梅塔。接着,又一个提出了同样的要求。然后是一连串的朋友,好像头戴紫色风帽的忏悔者或者无赖或者花蝴蝶一样蜂拥而至。雷纳尔多权衡利弊后,说道:好吧,小伙子们,你们把我给说服了。我把弗罗里达介绍给你们。一个周六的下午,弗罗里达在雷纳尔多的单元房里见到了这些朋友。为了这次见面,雷纳尔多还把房间装点了一番,甚至在阳台上方挂起了营造气氛的糖果陶罐[8]。弗罗里达没有任何不快的表情,而是说道:各位嘉宾,怎么能为了我这样麻烦大家呢!为了这次聚会,是谁张罗的这一切?这蛋糕真可口,我从来没吃过。这是凤梨做的吗?这是刚刚做出来的天然饮料。这餐桌摆设得无可挑剔啊!多么招人喜欢的小伙子们!多么细心的小伙子们啊!甚至还给我送礼!可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接着,她走进雷纳尔多的卧室。小伙子们排队,一一进去讲述自己的不幸。他们伤心地进去,满怀希望地出来。他们说:雷纳尔多,这个女人可是个宝贝啊!这个女人是圣人啊。刚才我哭了,她跟着我一起哭。我说不出话来了,她猜到了我的痛苦,建议我喝亚硫糖苷,据说可以刺激肾上腺,因为是利尿剂。她建议我继续做结肠水疗法。我看见她出血汗了。我看见她前额布满了红宝石。她把我搂在怀里,给我唱摇篮曲,我醒过来时感觉好像刚刚从一次桑拿浴出来。这位女圣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埃莫西约不幸的人们。女圣人对待受伤的人们以及被虐待的敏感儿童非常友好;对待被强暴和被侮辱的人们友好,对待被嘲笑的人们友好。她对每个人说话都和蔼可亲,都给一个切实可行的忠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笑话听起来像女神唱歌,失礼的话听起来很理智。肥胖者会瘦,艾滋病患者会笑。这样一来,如此亲爱的弗罗里达·阿尔梅塔很快出现在电视节目里了。但是,第一次雷纳尔多邀请她上电视的时候,她拒绝了,说不感兴趣,没时间。更糟的是很可能会有人冒失地问她是怎么挣钱的。问她是不是纳税?决不!那就让她改天吧!她可不是一般人啊。但几个月后,雷纳尔多已经不再坚持这件事的时候,弗罗里达主动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愿意上电视节目,因为她有个信息想公布于众。雷纳尔多希望知道是哪一类信息。她说是关于幽灵、月亮、沙漠里的图画、在家中厨房里客人走后阅读的书籍、报纸、窗外的夜幕、有时好像是躲避什么的黑夜。结果,雷纳尔多什么也没弄明白。但他真的喜欢弗罗里达,便答应临时在他制作的节目里安插一个空当。电视大楼在埃莫西约。有时,信号可以清晰地传送到圣特莱莎。但有时充满了雪花、迷雾和杂音。弗罗里达第一次亮相的结果很差,城里几乎没人知道她的名字,虽说邀请她登台的《与雷纳尔多一小时》是索诺拉电视台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
……她看看坐立不安的雷纳尔多,又谈起最近她看到的幽灵来。她说她看见了死去的妇女、死去的女孩。那是一片沙漠。那是一片绿洲。就像电影里那样,出现了法国和阿拉伯外籍军团。那是一座城市。她说,城里有人在杀害女孩子。她一面说话,一面尽可能清晰地回忆出她看见的幽灵,同时意识到自己要进入鬼魂附体状态了,这让她很不好意思,因为有时(不经常),鬼魂附体时往往说话夸张,最后像女巫师那样满地乱爬;这可是她不愿意的,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上电视啊。但是,鬼魂附体的状态在继续,能感觉出这种状态在胸中和脉搏里跳动;无论她多么奋力抵抗、出汗和微笑地对待雷纳尔多的问题(他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也没有办法阻挡附体状态的发展。雷纳尔多问她:弗罗里达,是不是让服务员给你送上一杯水?是不是光线、聚光灯和室内温度让你不舒服?她害怕张嘴,因为鬼魂首先要揪人的地方就是舌头。尽管她想喝水,因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可是她害怕闭眼,因为只要你闭上眼睛,就会正好看见鬼魂看见的东西,所以弗罗里达睁大眼睛,闭紧嘴巴(结果撇出一道弯弯的微笑,十分可爱和神秘),一面注视着那个口技艺人。他时而看看弗罗里达,时而望望木偶,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但是反之却好像闻到了危险,闻到了不请自来,随后仍然不明白的神示,一种从我们眼前掠过、只是让我们确信一种空虚存在的神示,而这空虚常常逃离了“空虚”包含的意思。
……她想:她们真可怜啊,肯定很难受吧。可她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进入鬼魂附体的状态。她闭上了眼睛,张开了嘴巴。舌头开始工作。重复了已经说过的话:那是一片大沙漠,那是一座大城市,位于索诺拉州的北方,有女孩子被害,有妇女被杀。她在想:那是哪座城市呢?想一想是哪一座呢?我想知道那座鬼城叫什么名字。她想了几秒钟。名字就在嘴边。女士们,我不是自己堵住自己的嘴,尤其是面对这样的情况。啊,原来是圣特莱莎!是圣特莱莎!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里有人在杀害妇女啊。她叫喊起来了:那是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啊!与此同时,她把想像中的面纱蒙在头上。雷纳尔多感觉有股寒战像电梯一样在脊梁骨上窜上窜下。片刻后,她说:警察无所作为。那口气变了,变得严肃起来,有男子气概,那些浑蛋警察什么也不干,一味地观望,可是观望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呢?这时,雷纳尔多打算让她听话,不要再说下去了。可是没能办到。弗罗里达说:这群懒虫,让他们滚开!她声音嘶哑地喊道:应该通知州长啊!这可绝对不能开玩笑!何塞·安德烈斯·布里塞尼奥州长应该了解情况,应该知道在那座美丽的圣特莱莎杀害妇女的事情啊!那不仅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而且有很多工业和工人。朋友们,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州长是好人,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的。那里的警察疲沓懒散,充满了黑暗啊。接着,她用女孩子的声音说:有些女孩子上了黑车,被杀害在随便什么地方。随后,她用银铃般的声音说道:他们至少应该尊敬圣母吧。接着,她跳了起来。这个动作被索诺拉电视台一频道的摄像机完整地捕捉到了。随后,她好像被子弹射中一样轰然倒地。雷纳尔多和那位口技艺人急忙上前去搀扶她。可是正当二人从她两侧搀住她胳膊时,弗罗里达咆哮起来了(雷纳尔多从来没见过如此地道的复仇女神模样):别碰我!麻木不仁的浑蛋!不用替我担心啊!你们怎么就不明白我说的话呢?!接着,她自己站了起来,瞅瞅观众,走到雷纳尔多身边,问他出了什么事,最后一面盯着镜头,一面请大家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