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友三四五六七八九
豆腐君有自己的票圈。
我们之前的家所在地区距离洛杉矶市中心不远,被称为“艺术街区”。这一片最早是各类物流的仓储区,因此建筑几乎都是工业厂房风格、混凝土结构(美国的一般住房几乎都是木结构)。因为地租便宜,许多落魄的画家、作家、音乐人、电视电影从业者便在这里聚集,大幅的街头涂鸦随处可见。千禧年初,地产开发商逐渐将一部分废弃厂房买下,缓慢地改造成住宅,同时保留了原始、粗糙的工业风格。随后,一些小型的独立餐厅、咖啡店、衣物生活商铺、超市带着强烈的冒险家精神,零星进入。由此带动了更多年轻人和设计艺术工作室入驻。现在,这个区的一端仍然承担了物流和仓储的功能。因此时时能听到卡车倒入卸货区的鸣笛声、气刹声。《江城》里乌江上的汽笛在这里寻到了回音。另一端,是与仓储截然不同的生活工作氛围——前卫又怀旧,似潦倒、似新生。大量颓败的厂楼里,驻扎着许多你知道名字的工作室。也许你看到的某个视觉创意、电影剧本,穿戴的某件衣服、饰品,手稿就在那片锈迹斑驳的窗子后面。








我们在这里住了大约两年半。期间,豆腐认识了社区里几乎所有的狗狗。
对面楼里有个男生叫小芯,小小一只,主人也不知品种。领养回家后,小芯一直担任守护重则,特别爱望风。豆腐每每下楼遇到他,稍玩一会儿,他便要观察一下周围环境。若是十米之内有个可以行动的生物出现,他一定睁大近视的双眼,作警戒状。小芯后来有了个人类小妹妹,这里房子太小,爸爸妈妈就带着他搬走了。
走五六分钟,是豆腐的幼儿园,附近白天要上班的家长都会把自家狗星人送来,下班时接回家。幼儿园依据体型分大小班,分别在大、小两个室内操场玩耍。操场里有水盆、小滑梯、矮吊床和各类玩具。小朋友入园之前需要接受老师和其他小朋友的考核。考核从半小时到两小时不等,非常简单。实际上就是通过这段时间来观察狗狗在陌生环境下的性格和适应反应。方式就是狗狗先与老师玩,扩大范围与一两个已经在幼儿园并且性格温和的狗狗玩,再扩大范围与几个更活泼的小朋友玩,最后与大班或者小班的全体成员玩。通过考核并出示疫苗记录,就正式入园了。萨摩耶这个品种在培育之初,一个职责就是陪伴人类。这与许多工作犬的纯工作性质大不相同。因此萨摩耶如果在一个空间长期独处,会产生分离焦虑。幼儿园就帮助有效解决了这个问题。另一个好处是社交——许多狗狗与人一样,有强烈的社交需求。经由幼儿园,豆腐形成了自己的社交圈。狗狗之间的互动非常有趣,几乎和人类一样。你可以分辨出她与哪些朋友特别要好,与哪些形同陌路。





从幼儿园转个弯再走五六分钟,是布鲁斯的家,一只俊俏的哈士奇,却不是常见的西伯利亚标准品种,脸略圆,毛色更深。布鲁斯宝宝时期拍摄了一部电影。拍完以后,饲养方不知什么原因,不再想把他带回家。他现在的爸爸正巧在片场工作,就领了回来。布鲁斯刚搬过来不久,在公园里遇到了豆腐,后来也上了同一个幼儿园。时不时能看到老师发的傻乐图片。
布鲁斯家不远住着皮克斯。他们俩差不多大,两三个月的时候开始一起上课,毕业以后断了联系。直到某天我带着豆腐压马路,突然听到对面一阵狂吠。转头一看,一只棕色的狗星人正面向我们,上蹿下跳,爸爸在一旁无可奈何。我定睛一看,那不是皮克斯的爸爸么!我们连忙穿过马路,两位儿时好友好一阵打闹才消停片刻。原来他们最近搬来了我们这片。皮爸爸每天早上都带着他去买咖啡,刚好是豆腐的晨间放风时刻,于是我们常常碰到。爸爸要求十分严格,小朋友见面,皮克斯必须先坐好,冷静一下,才准开始玩。相比之下,豆腐已经把这些都还给了老师。在与小皮打闹过后,李先生常常摇头,对豆腐说你今天没有给我面子。
在小皮常去的咖啡店能碰到卢娜,一只法斗女生。她妈妈喜欢戴牛仔帽,爸爸是个建筑师,非常健谈。有一天傍晚我正在遛豆腐,碰上他回家,刚好是同一个方向,便聊了一路。虽说是聊天,几乎是他包圆场,我只负责嗯啊,单音节聊表存在感。他们每周末早上都带卢娜来买咖啡,然后坐在店外的长凳上,跟其他人聊天南地北。卢娜就趴在地上,长长地伸着舌头,大口喘气。碰到豆腐经过,一阵追逐热闹。
与幼儿园相反的方向,大约走十多分钟,住着欧迪,是一只阿拉斯加姐姐。姐姐性格分外温柔。每每见到豆腐,只是徐徐停下,用鼻头轻轻碰一下豆腐的头。豆腐必定跑前跑后,闻闻这闻闻那,再强行拱拱姐姐的脖子。姐姐的主人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弯弯的笑眼,笑意一直延伸到皱纹里。她个子不高,不需弯腰,手便能轻松放在欧迪的背上。她总是先拍拍豆腐,再摸摸欧迪,便继续走路了。步履缓慢、安稳,像晕了金色的底片。
从欧迪家走几步,是小奈家。小奈是一只白色哈士奇女生。安静,极其迅捷,很有傲气。她并不理会大多数狗狗,只跟几个固定的朋友玩闹。豆腐在她面前永远显得笨拙:跑不过,也打不过,只能跑几圈之后,在角落独自气恼,嗷嗷地小声呜嚎。这时,小奈会跑回来,在豆腐旁边停下,假装豆腐追上了她,进入第二轮跑闹循环。她爸爸时常带着她到我家楼下的便利店买小食,因而我们楼门口也有她们打闹的身影。
小奈家对面是个围起来的极小的社区公园。公园本是给人休憩的,因此贴了狗狗在园内必须有牵引绳的园规。可是这一片社区的狗狗非常多,大部分训练有素,社交有礼。加上地少,玩乐场地稀缺,这个公园渐渐就被狗狗们占领了。每天早晚,邻里的狗狗都会来赶集,家长聊天,狗狗打闹。来公园里坐坐的行人似乎也不介意这样的场景。巡街警察开车或者骑摩托经过的时候,偶尔会喊几句让大家牵狗绳,喊过也就走了,没有下文。


在这个公园里,豆腐认识了一只杏色的金多犬,叫杏儿。她被从韩国的狗肉厂被解救后,经小动物保护机构照顾,后被现在的妈妈领养。认识豆腐的时候,杏儿回家不到5个月,第一次来公园。因为狗肉厂的经历,杏儿有心理障碍,一度完全不出自己的笼子。妈妈十分耐心,逐渐引导她重新开始生活。这次带她来公园,也特意选了比较晚,狗狗不多的时候,免得她反应过度。豆腐跟熟悉的朋友在一起能变成疯子。但对新朋友一般比较温柔。杏儿起初对她很好奇,想闻却又害怕,躲到了妈妈身后。豆腐便走到她妈妈身边,从一侧把头探出来,先闻闻妈妈,再试图闻闻她。杏儿迅速后退几步,警觉地盯着豆腐。豆腐也就不再强求,回到我身边求抚摸。见她俩相安无事,我跟杏儿的妈妈开始攀谈起来。话间,她似乎不那么害怕了,再次试图靠近豆腐。豆腐不动。杏儿好奇地闻了闻豆君,又即刻弹开。豆君仍然不动。见状,A她胆子又大了些,凑过来拱了拱豆腐,豆君站起来回拱。她跑开,豆腐追了上去,壁垒就此打破。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两只狗狗就在公园里跑圈不停歇。杏儿速度很快,豆腐压根儿追不上。
公园的常客里有一只12岁的边牧斯科特,爸爸是电影编剧。每天上午八九点的时候,阳光好,气温不太热,她就缓缓地跟着爸爸到公园里来晒太阳。她在公园里有两个固定的地点,都在视野好的地方,左右一望便可以看到小公园的全貌。她通常只是慈祥地看着其他狗狗,从不参与玩闹。但若有两只狗狗不友好地吵起来,她必定去劝架。除此以外,她最大的爱好就是找人挠屁股。她认识我,于是每次见到我,都会主动迎上来,先用鼻头蹭蹭我的手,再转过头去,等我给她挠。惬意时,尾巴稍卷,左右轻晃,好不开心!
我们自己楼里有一只沙皮,也是我现实生活中唯一见过的真实沙皮。毛发深棕,色泽油亮,泛一点黑色的底光。四肢,特别是后腿十分强健。我总觉得他的形象很冷峻,酷酷的,像他爸爸一样。爸爸永远带着墨镜,短袖T恤勾勒出一点健硕的肩膀和胸肌,耳朵里插着无线耳机,手腕上戴着健身手表,篮球短裤,潮流运动鞋。照面的时候,他会笑一笑,却不说话。我们互相点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
楼里还有一户,住了两只不明种类的狗狗,一老一少,长得很像福尔摩斯和华生。华生是年纪大的那只,有些沧桑。他俩性格也截然相反,华生特别怕其他狗狗,时时跟着妈妈。福尔摩斯可能因为好奇心太重,加上个头不小,力气挺大,总是爸爸遛。福尔摩斯碰上豆腐的时候,两个好奇宝宝总有闻不完的新气味,电梯到了也不愿离弃。某日,我碰到爸爸,他看上去有些憔悴。我八卦一问是否一切顺意,又说许久不见华生和妈妈,是否都好。爸爸说华生去世了,唏嘘不已。
华生去世不久,我在电梯里碰到了另外一对夫妇,怀里抱着一只宝宝。他们刚领回家,才8周大。眼神羞怯又懵懂,想闻我又犹疑。说是他们的第一只狗狗。下了电梯,我们又聊了许久。很难不联想到华生去世。有死亡,亦有新生,虽是陈词,却也是实话。
……
豆腐还有个最好的额朋友——李先生。李先生下班后,常常走路回家,大约走45分钟。我如果先回家,豆腐会嚷嚷着带上我,再走半程去接李先生。我的视力非常差,差到豆腐总比我先发现李先生。一旦发现,便发挥雪橇犬的功力,拖着我一路小跑,扑到李先生身上,裂开嘴,标志笑容。萨摩耶是中型犬,站起来,前爪可以轻易搭在我腰间。但她似乎不记得自己的体型——谁还不是个宝宝呢?李先生便开心地受着,同时闷骚地享受路人艳羡的眼光。如果是夏天,每周日傍晚,李先生便不顾我的反对,带着豆腐去吃冰激凌,美其名曰父女团建。“如果吃得太健康,狗生还有什么意思?狗生一趟不容易,还是要享受一下。”豆腐记住了冰激凌店外的桌子和椅子。此后我每次带她散步经过,她都会使牛力,闷头拽着牵引绳到这把椅子前,坐好看着我,似乎只需她意念够强,冰激凌就会出现。在我借了豆腐医生的幌子严正交涉之后,加上她体重飙升,李先生才满怀怨念地放弃这一传统。我也庆幸冰激凌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松了一大口气。

这条遛狗的路线,完整一趟大约两英里(3.2公里左右),我带着豆腐君几乎每天走两趟。走路是我冥想的时刻,会想起保罗·奥斯特写的《地图结束的地方》——巴尔的摩街头的冒险和骨头先生敏锐的嗅觉,丰沛的情感,涌动的思潮。我常臆想豆腐会说话,像骨头先生一样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和自主的思想。是不是臆想我无从确定,但她一定是善良的。豆腐的老师曾跟我说不要跟狗狗对视,因为那是向他们示威,可能引发危险。这一点在豆腐身上似乎不成立。我们常常对视,李先生更不用说。我遇到过无数陌生路人,各种激动地想要撸豆腐。他们与豆腐对视的时候,我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妥,豆腐只是三傻一样摇尾巴。于是李先生下了结论:我“女儿兼最好朋友”的灵魂只有“纯粹、纯洁的善意”。昨天有位朋友跟我抱怨,说生了小孩以后,丈夫变前夫。我说我或许已经自动让位了。但让位给这样一个有趣的小生命,我也十分心甘情愿。
That’s all I’ve ever dreamed of, Mr. Bones. To make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 To bring some beauty to the drab, humdrum corners of the soul. You can do it with a toaster, you can do it with a poem, you can do it by reaching out your hand to a stranger. It doesn’t matter what form it takes. To leave the world a little better than you found it. That’s the best a man can ever do. ——Paul Auster, Timbukt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