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雪封城【百年窒息】

如果大雪封城
张趋明
老韩又开始在武湖滨江公园走圈了,这公园小,走来走去就一条道,没什么大树,都是些城里改造或者哪里建房子迁来的树,每棵树都有四根带皮的木头杵在地上扶托着它,谁知道这是从它自己身上锯下的树枝还是邻居的。琥珀黄的灯柱棱角分明,比老韩高出了不少,放在道两边还没一般的路灯好用,但晚上六点钟它们亮起来的时候,即使没有夕阳,也还是能让人想起没有蟹爪兰盛开的那个夏天。远处约莫着一个人影出现在拐弯处,铁叔来找老韩,让他别走了。老韩的腿有点问题,走不快。老韩说冬天也要多动动,热乎热乎身子。铁叔拗不过,回屋里烤火了。老韩看着江面上的些许雾气,蓝绿色的江水在防波堤上起落,他在等待。他拿出那包舍不得抽的烟,点上一根,就夹在手指上,让它慢慢地燃烧,或许因为温度,它燃烧得并不充分,老韩并不懂得这些道理,只是觉得这灰烟有些辣眼。等到一根烧完,老韩把烟头在掌心扭了丢进垃圾桶上的铁盘,上面歪歪扭扭的,都是老韩的。他看到一只鸽子,探头探脑的,也许是饿了,它的羽毛不是纯白的,在它扑棱离地后,老韩没有去追赶,而是往不远处的大棚走去。
大棚里一群穿着军大衣,羽绒服的老爷子老太婆,他们拿着铝皮水杯围着火炉操着方言谈论猪肉涨价。大棚的明天是个什么样子的,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他们知道警察迟早找上门来,这种时候最好的就是在家自我隔离,大棚的明天是很重要的,明天可以不开,但以后一定会开,直到大家都老得走不动路了。他们已经商量好明天就将大棚锁了,今天是他们最后的聚会,他们并非不怕病毒,而是不怕自己感染上病毒,有过于自信的,也有听天由命的。人们发出的粗俗笑声丝毫没有把老韩拥入怀中,他坐到角落的木箱子上,旁边坐着铁叔,铁叔比老韩大了几岁,但头已经是全白了,和鬓角微霜的老韩不一样。有一会铁叔闭上眼睛,抽一口短的快要烧到手的烟,和老韩说,冬天是越来越冷了,今年不懂会不会下雪。老韩的心里百感交集,他紧紧握着不属于他的那杯热茶,拉扯着满是皱纹的脸庞,显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笑的幅度,让应付不是那么明显。老韩说,已经快十年没下过雪了。铁叔说,下雪好,下雪了安静,下雪也不好,春天的时候会更冷。你说这病毒会不会怕冷呢?老韩还能记起这座城市披上银装的场景。老韩从口袋里拿出那包烟,抖出一只伸向铁叔,说,抽我的吧,别抽地上捡的了。铁叔说,不抽,这你儿子给你的,你自己都舍不得抽。老韩说,不是我舍不得抽。铁叔说,我不抽便是,我们回去吧。两人就站起身来回到那歪顶的铁皮屋去了。
小道上布满了水坑,水泥路自然是有的,但他们不走大道,路的两旁野草丛生,不久前下过小雨,板结的土地还没泡软,只是表面上停了一层水膜,柔弱斑种草吸饱了水,散发着从来闻不到的香气。老韩和铁叔住在北郊,十几年前在这合着一块盖了个铁皮屋,离轻工业园区不远。老韩在城里有家,他不喜欢回去,感觉住的不舒坦,儿子当初买房的时候是瞒着老韩,知道父亲舍不得花钱,就等房产证都到手了才跟老韩说。老韩三十几岁的那时候被保险公司辞退,心想自己被出租车司机坑过那么多次,就去开出租车攒钱给儿子上学,他载客的同时还拉些货,给一些便利店送些饮料啥的,后备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也放不了几箱,就开了箱门,勾两条弹性绳,拿布遮上去夹好,能多运两箱。同行都叫老韩的车是掉屁股车,车尾被货压的下沉,遇到些大坎,车屁股都得磨地。之后送货的事被公司发现了,车也开不成,听原先保险公司的同事介绍,去一个老小区做了保安,可保安他也不好好做,一个劲地和环卫工抢塑料瓶。老韩在保安亭里放了一口麻袋,翻到一个就倒了水丢到麻袋里,拿个绳头绑了,环卫工去解了几次还没一次能解开。生病住院的时候,环卫工偷偷告状还是咋地,物业找他说你这么喜欢捡垃圾,那就去专职去捡吧,保安也不让他做了。老韩回了出租屋就又大病了一场,过了半年缓过劲来,儿子也出息了,考到了北京去。老韩就搬出来不租了,找上铁叔一起去到北郊住去。现在儿子在北京买了房,要拉老韩上北京,老韩怕的不得了,他最讨厌拥挤的地方了。儿子只能给他偷偷在这买了房,可老韩也不住啊。他多半也是舍不得铁叔。
铁叔是老韩当保安的时候认识的。与往常没太多区别,他叼着一根破烟站在小区门口和小贩聊天,顺便蹭几个橘子吃。突然听到背后哐当哐当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看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拎着黑不溜秋的工具,带着点方音,嘴里叫唤着擦鞋咯。那个咯的声是往下的,好像一直通到他的肚腩里面去。他的左肩比右肩高一点,应该是右手拎着东西的缘故,之后和铁叔住一块了,老韩才发现,铁叔不拎东西也这样。老韩低头看了看自己市集上买的廉价皮鞋,上面蒙了不知道多少层灰,有时候踩到水坑,还能难得亮一会,等水蒸发完了,污渍又黏在皮鞋上。老韩叫住他,他说擦鞋不。老韩说不擦。铁叔说,那你叫我干啥。说罢就继续往前走。老韩拦住了他,铁叔退了一步,面露怒色,问老韩,你找茬是不?老韩说,不是,我想问你,你擦一双鞋多少钱。铁叔说,二十块。老韩说有点贵了。铁叔说,你爱擦不擦。老韩问,你一个月能擦多少双。铁叔说,怎么你也想干这行?老韩说,就是问问。铁叔说,能有一百双都算好的。老韩说,这么不赚钱还干这个。铁叔说,那我也没其他可干的。我之前有租一个柴火间,搞一些铝合金门窗,防盗网之类的,干了几个月。居民嫌我天天用电圆锯锯铝条太吵,就投诉我扰民,也就被赶走了。不过那里的小孩还挺喜欢我,他们叫我铁叔,还拿了我好几个磨钝的铁转轮,我叫他们不要看电焊的火花,他们都不听。老韩说,你要不坐在这,小区出入的人挺多,生意肯定比你这样乱走要好。说着去保安亭拿了一把塑料凳给他。其他的擦鞋工都是坐在公园门口等客人,铁叔倒不嫌累,拎着家伙走街串巷。他说现在人工作忙,通勤路上遇见我,也就图个凑巧省事,也就会找我擦了。不过多是下班的时候,上班他们着急赶路,有的故意不想自己的鞋太亮。老韩琢磨啊,铁叔可能就是想躲城管。老韩问铁叔有关孩子的事情,其实是他恨不得逮着人就吹他儿子,这让老韩感觉倍有面子。铁叔说来城里前有个媳妇,隔壁村的,老实顾家就是有点傻,生了个大胖小子,如果没出事,现在都三十多了。老韩听了,缄口不说孩子的事了。铁叔倒也不觉哀伤,习惯还是麻木,其实都无所谓。他看有人聊天也就偷个闲,今天不干了,把放脚的铁弓丢在地上,就马路牙子上坐下了,把鞋刷摆在塑料凳上,好像在清点自己的宝剑。他们就那样聊到了日落,最后铁叔自然没给老韩免费刷鞋,倒是给卖水果的小贩刷了。那也是,小贩请他吃砂糖橘了。
老韩和铁叔的床是并排的,老韩其实想把床搬到房子的另一头去,铁叔鼻子里有一块息肉,晚上睡觉总是会打呼噜,即便老韩把那和狂风撼动墙壁以及暴雨敲打屋顶铁皮的声音划为一类,在如雷的梦中醒来时,他还是无法把鼾声当作不存在。老韩的睡眠很敏感,但不是一直这样,儿子上大学之前,自己起早贪黑,晚上回到出租屋倒在床上,就算是点了一溜鞭炮丢在床底也叫不醒他。搬到郊区了之后,是舒坦了不少,感觉时间都过得慢了,但夜晚变得不是那么喜欢他,他需要在白天踏过几千米的道路来证明他的诚意,夜晚才会勉为其难地接受他。铁叔则不一样,他是属猪的,和猪之间的亲缘关系好像不止他属猪那么简单。
当车辆驶过道路,安静的空气更安静了。一个男人从车上走下,他戴着一次性的蓝色口罩,敲了老韩旁边的一间铁皮屋,老韩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话,在他来敲门前打开了门。那个男人上下扫视了一眼老韩,问,你是陶冬寒?老韩说,是啊。老韩不姓韩,而姓陶,别人喜欢叫他老寒,不仅因为他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寒,也因为他总是看着很冷的样子。这在外人听来也就成了老韩,老韩也并不在意这些。
那个男人说,我是你儿子的大学同学杨维家。老韩说,哦,你来做什么。杨维家说,让我进去坐下吧叔。老韩说,哦哦,对,外面冷,进来坐一坐。有点脏,你别嫌弃。杨维家拿了折叠椅坐下,铁皮屋的墙上有一幅三峡水坝的张贴画,四角已经起开,沾满了灰尘和小飞虫。床脚边不远放着一个正烧锅炉,拿来取暖和烧水用,墙角一个坏掉的反烧锅炉被塑料雨衣遮住,露出下半部分,那塑料雨衣看着也是坏的,塑胶变软后黏在一起,好像又被老鼠咬破了几个洞,已经看不出原样。床头上方两米处被锯开了一个不平行四边形,安上纱窗,加上门上的小洞,就是这件屋子的唯二的窗口了。一进门看到最显眼的那张桌子,抽屉全都不见踪影,就像掉光牙齿的老太婆。桌上没有摆着酒瓶,而是一些红薯干,祭灶用的那种炸果。杨维家开口,你儿子今年。。。。。。老韩打断说,我知道,电话里都跟我说了,他今年不回来了,不回来了好,谁知会突然发生这等破事,他留在北京倒给我省心咯。杨维家说,他还跟你说什么了吗?老韩坐在床边,用被子盖在腿上,说,他还叫我不要外出,要戴口罩,不要看新闻什么的。杨维家说,那你照做了吗?新闻,有去看吗?老韩说,叫我不出去我可待不住啊,但我不去人多的地方,见人就跑。口罩买不到了,过两天我再去问一下吧。新闻,我从来都不看新闻。杨维家好像松了一口气,口罩更湿润了一些,杨维家能闻到自己唾液的味道。铁叔在床上刷着短视频,老韩回头说了一句,小声点。铁叔拱了眉毛,按小声了两格。老韩对短视频不喜欢也不反感,只是讨厌别人在他交谈的时候毫无克制地发出声音。杨维家说,看见你老人家没事就好。老韩说,你来就是为了看我?那臭小子叫你来的?杨维家说,不是,也只是刚好要来。刚下飞机就开车来找您了。老韩说,你学眼科的来了也没啥用。杨维家说,我不是学眼科的,分科是大三的事,我大二和小陶一起分到临床医学,之后他选了眼科,我选了呼吸科。照顾病人无论什么科都是可以干的。老韩说,那你专程还来看我干啥,快去忙去。现在多少病人在等着救治。杨维家说,下午我就要开始工作了,别担心,我们来了很多人。老韩说,那你先回去休息吧。老韩把被子裹在身上。杨维家说,其实,我来也是想问你一件事。老韩说,什么事。杨维家说,小陶在学校里的时候,打临工差点被学校发现,还是老师帮他说话,才没有上报。学业那么繁重,他还要想着去赚学费······老韩的脸黑了下来,说,我含辛茹苦养了他十八年,我已经给他第一个学期的钱了,他没钱找他妈要去,他之后不是拿奖学金了吗?不是打暑期工赚了不少吗?不是可以养活自己了吗?杨维家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大一时在食堂第一次看见小陶,看见他清汤寡水的,三五下吃完拎着包不知道去了哪里。在大二时在奶茶店看到穿着围裙的他,他装作没看到自己,把奶茶放上自动封膜机。上公共课时,在大教室瞥见另一端的他,低着头写着局解的题。也在挂科名单上唯一一次看到他,他的物化考了52分。老韩说,你想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是吗。那我就不是吧。老韩扇了扇手,示意他离开。杨维家起身离开,站在门口等了一会,把门轻轻掩上,房间里那张“没牙齿”的桌上多了一包口罩。杨维家并不知道,从孩子上大学到现在,给老韩的每一笔钱他都存着,一分未动,他花的都是自己的低保,他不愿住孩子给他买的房,不愿和他产生再多的交集。铁叔把音量又调高了回去,老韩躺在床上,拿出那盒开合得不知多少次的黄鹤楼,抽出一支,用大拇指和中指捏着光滑的滤纸,短视频里粗俗的笑声盖过了他神神叨叨的声音。杨维家坐上从当地同事那借来的车,拿出手机,静音的手机上十几个未接来电,二十条未读短信。杨维家落下了眼泪,目光上移,想要给家人证明一次,给世人证明一次。
当车辆驶离道路,嘈杂的心绪更嘈杂了。老韩坐起身来,穿好衣服,把自己裹成一个球,棉帽,围巾,出门前放了一个口罩在兜里又拆了一个口罩戴上,他没有发现口罩上下颠倒,他不懂得哪边是上。铁叔说,还出去啊。老韩说,嗯,很快回来。铁叔倒下去继续看他的手机,老韩脱下屋内污浊的闷热,穿上室外污浊的阴寒。
他就沿着无人的道路往市中心走,天桥那挂着红色的横幅告示,也有鼓励人的话语。小区门口都贴着不戴口罩禁止进出小区等字眼,有门的公园紧闭着大门,没门的公园也立着牌子。道路上偶有行车,或因无人而快,或因着急着把暴露时间压到最短而快,也有开得慢的,车里的人看着外面,像是陌生的眼光里带着凝结的霜,看到了平时看不见的。巴士和地铁都停运了,唯一联系着城市的就是黄色的蓝色的,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小哥。有一个黄衣的外卖员进了奶茶店提着几杯奶茶走了出来,他一个上午就接了两单,他是少数还愿意留下来的人,他把口罩折了塞进矿泉水瓶,想从口袋中拿出一个新的,却只拿出空的塑料袋。老韩走上前去,从兜里拿出口罩,伸出手来,外卖员看了他手上的口罩,接过说了声谢谢。老韩带那口罩,本是想给二的,老韩知道二那人舍不得花钱,现在可能待在地下室里门都出不了,没东西吃还不得饿着。老韩说,小伙子,你载我一程行不。外卖员说,行,你去哪。老韩说,你要送到哪里去?外卖员说,香江花园。老韩说,行,我就去马场角那好了。老韩坐到外卖员屁股后面,电动车坐垫软塌塌的,被一百七十多斤的老韩压下去一大块。
外卖员问他去那做什么,老韩说去买菜。外卖员不知道他为什么跑去那里买,也就没问了。老韩问他怎么现在还送,外卖员说,自己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就报名留了下来,一时脑热糊涂认为竞争少了,还是为了不可名状的责任。他说,老人家你可能不知道,有一款游戏叫做死亡搁浅,现在您坐在我背后,我觉得我和游戏里的送货员是一样的。外卖员看向空荡荡的人行道,两侧的高楼裹挟下的灰暗天空,BT的黑魂从井盖的小孔流出,聚在一起又倒在地上消失不见,无形地潮流搁浅着电动车的车轮,沉重得好像要陷入地面。外卖员说,大爷,你真挺重的。
和外卖员告别之后,到马场角的沃尔玛排队买了一些蔬菜,恰好碰到补货,老韩又转悠到果蔬区的时候看到菜已经没了。又带一瓶槐蜜,一包盐,试了试挑了一袋最轻的十斤米。出了超市,到江滩公园去,和一直站在这的小李,小廖,小杨,小肖打了招呼,往南逆着江水走,直到看到江对面的黄鹤楼,才突然想起忘记买鸡肉了。老韩心想还是算了。继续往南走,经过自己做保安的小区,经过送过货的便利店,他进到了一个十年前刚建的小区,按了电梯到14楼,敲了敲1402的门,靠在墙边,这样开门的时候能够不多不少地露出侧脸。等了一会儿,里面并没有传来拖鞋的声音,老韩又敲了一遍。这回有声了,说不上带着一种怎样的情感,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老韩有一股想要摔碗的冲动。谁呀!那个女人又叫一句。老韩说,是我。那个女人说,你谁啊。老韩说,老陶。老韩能听见她走到玄关贴在门上,手应该是放在了门把上,她说,都这时候了你来干什么。老韩说,我买了一点菜给你,多屯点,最近少出门。她说,你又不早说,我刚出去回来。老韩说,走之前没敢打给你,出门后发现手机也没带。她笑了声,没带手机也就你这样整天带着钱的人能买到菜了。老韩说,本想买点鸡肉给你,脑子不好使给忘。她说,给自己省点钱吧。你进来坐会?老韩慌张地说道,不了不了,我身上都是外面的细菌病毒,我把东西放门口,你待会出来拿。空气安静了几秒钟,她说,阿勇他······老韩抖了个哆嗦,问道,他回来找你了?她说,没有。老韩说,那孩子也是倔,早跟你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她说,你还是不喜欢看新闻?老韩说,我从来都不看。她说,这样也好。老韩说,小杰在里面吗?她说,你想见他?老韩说,他在弹钢琴?老韩的耳朵已经不行了,细微的声音很难分辨出来,但这钢琴声好像是从心中发出来的一样。她说,是啊,现在没得聚会,他只能闷在家里弹琴。老韩说,可以把琴房的门开一下吗?她的脚步声渐远,心中的钢琴声在耳膜上生长出来,随着开门的角度变大而萌发嫩芽。她走了回来,隔着防盗门柔和地问老韩,现在满意了吗?老韩说,没有。“妈,你干嘛把我门开了。”小杰嚷嚷道。她走回去把门关上,老韩悄悄对自己说了一句,现在满足了吧。她走回来的时候,老韩按下了电梯向下的按钮。老韩说,我走了,不打扰你了。她说,诶,等一下。转身往客厅跑去。老韩已经进了电梯,门关上后的一秒钟,她打开门穿着拖鞋走了出来。红色数字变动着个位数,电梯下降,老韩也在下降,老韩的心也仿佛跟着低沉。口罩内侧吸湿的那层好像超过了承载能力。老韩搓了搓粗糙的手,眼前浮现无意间看到的杨维家的手,那是一双带着疤痕的手。电梯停在了6楼,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是她。她穿着一件大衣,领子都没翻过来,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在止不住地发汗。“你坐电梯下来啊。我走的慢,没出小区你就能追上我。你也不要给我钱,我不会要的。”老韩说道,一只手挡着电梯门。她说,我知道,给你带了盒口罩。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十五只装的口罩,塞到老韩手中。老韩说,谢了,你要少出去。按了电梯按钮,回去记得洗手。她说,嗯,出门记得戴口罩。老韩将挡着电梯门的手移开,摘下口罩。她看着老韩那张多了些老年斑的脸,被电梯门合成了一条线。电梯锁定解除的一瞬间,老韩抬起头喊着,慧宁,给小杰泡点蜂蜜水喝!老韩听到慧宁喊了句,好!
这次电梯没有停止下降的步伐,直降地面,而老韩的心像电梯的配重块,和轿厢绑在了定滑轮的两头。仿佛是一个国外的不知名的节日离老韩远去,若未踏上那片异土,它便永不再来。也可以称之为,只庆祝一次的节日。老韩不会认为它是节日,认为今天是节日,几天后的除夕是节日,春节是节日,但今天绝不是。老韩去到从来都没去过的楚河汉街,奢侈品店紧闭着大门,仿欧式的建筑更让老韩觉得这里是跳脱之地。老韩在这住了一辈子,第一次有了一种除了归属感外的亲切,像是一位老朋友,老韩终于体会到他们都是同样的孤独。走在跨江大桥上才能知道桥有多长,坐在车里好像没几分钟就过去了,走在桥上,江风不可躲避地扫荡老韩身体散发的热量。老韩给二打了一个电话,二接了,老韩问他家里有东西吃吗?二说有着呢,你就别来看我了,我上床准备睡觉了。老韩问他怎么这时候睡觉。二说,太久没出去了,脑袋有点晕。老韩说,好,那你先休息。挂断了电话,老韩并不想马上回去,他看到部队的运输卡车开在大街上,从自己身旁开过去,老韩停下脚步,看着车,晃了晃身子,继续往前走。就像一只slow boat to China,荡漾着,没有罗盘,没有三角帆。
冷风敲打铁皮屋,湿冷得好像下起了毛毛雨,但其实没下。铁叔坐起身子,煤块在炉子里咋啦作响,老韩的床垫已经冷了许久。他咋还没回来嘞。铁叔穿起马甲褂子,走到门口看了两眼,外面杂草丛生的荒地没有人影,阴灰的天空上一只鸽子飞了过去。他又躲到暖和的被窝去,刷了几页短视频,突觉恶心,可能是看得太久,也可能是视频里那人矫揉造作的姿态。铁叔放下手机,又拿了起来,给老韩拨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就在老韩的床上,在枕头边震动着,唱着李双双的什么歌。铁叔又爬了起来,推开门站在门口,不远处的大棚里有隐约的灯光。铁叔回到床边,发现被窝已经不热了,余温加上身体散发的湿气,被子像是赶着他走。铁叔穿了又一条裤子,没拿口罩,就上不远处的大棚去了。大棚里刚才那群人还坐在那里,他们只要有瓜子,有热茶,就能在那坐一天。铁叔发现老肖在哭,旁边两个老太婆的手在他背上上下滑动,不知是摩擦生热还是给他顺气。铁叔近了问他,老肖么,么事啊,小女娃子都冒得你嘞娇气,老古董一锅哭个搞么斯洒。老太婆说,咩说了,他家那狸奴给人活埋咯。另一个老太婆接着说,他归了晓得去挖,差点没被资居(蜘蛛)给咬了。铁叔问,哪家崽子这么胆,我找他去。老肖抬起了头说,那些个黑社会啦。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说我猫会有病毒,就给埋咯。说罢又低下头去哭,老肖无妻无子,几年前捡了一只狸花猫,就是他最亲的亲“猫”了。铁叔蹲了下来,和老肖说,这啥时候了还有黑社会。老太婆说,就是些地痞,平时安分得很,一有事就冒出来。铁叔说,这样吧,nia(你)吃了冒(没),冒吃我带nia去吃好吃的撒,你老是屁的打滑(吃完了等着别人结账),这次我请。老肖说,冒店啦,大过年的,又闹病毒,哪有人啊。铁叔站起身来,克(走)咯。老肖说,不克(走)。铁叔说,那nia哭着吧,我去馆子了,晓得不。老肖说,你个糊鸡油,谁管你。老太婆说,跟铁叔去吧。老肖说,紧他克,不克!老肖背向铁叔,铁叔摇头出了大棚,切,他那鞋都是我帮他修的。铁叔回到自己的铁皮屋子,老韩还是没有回来。
铁叔往城里走,如老肖所说,真就看不到一家开业的饭馆,他到所剩无几的便利店买了一包货架上所剩无几的小餐包。一边吃一边想老韩会去到哪里。他走得很慢,因为总想着老韩会和自己错过,所以总想着掉头,但一股无名的劲推着铁叔继续往下走去。他连续待在家里已经不是一星期两星期,他会出门,但从来没有离家超出一公里。他在街上,好像能听见铁弓和零件撞击的声音,他的左肩更高了,穿过路口便又回到走街串巷的那时候,工具都躺在床底,躺在铁叔的心底,这时候像是撑鞋的铁板落在地上,铁叔小跳一步,啪嗒一声落地,这是他自己做的鞋,他走过他和老韩相遇的那个小区,保安亭里坐着陌生的大叔,而且抽着烟,和老韩那时一样。几个人排队在小区门口测体温,往外套上喷消毒水。他记起一个年轻时的朋友,他身材高大,头是方的,他总是往自己身上喷水,用他的小喷壶,他说不想有任何人碰他,男的女的都一样,他喷的有讲究,要喷的让人看着衣服上没一块干处,又不能渗到衣服的里子里。铁叔给他做鞋,他45码的脚要穿47码的鞋,他说这样鞋不会那么快穿破,他虽是一个巨人,但住在地下室里,好在地下室架高3米多,对他略显压抑,但也不用低头。在遇见老韩之前,铁叔和他住过一段时间,他做的生意本该是维修工,可眼睛有点问题,就做了洗车工,之后全自动洗车逐渐推广,他也没了工作,坐在天桥底下和农民工打牌等活,他块头大,老板都喜欢找他,农民工嫌他抢了他们生意,再不跟他一起打牌。他其实是读过书的,据说当年考得还挺好。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据说是因为信教的关系,他受家族影响7岁便入了伊斯兰教,信教本不是理由,只因他过于虔诚,每过几个小时他就会跪在地上做祷告,时间好像都是规划好的,无论在公交车上,还是菜市场口,只要时间一到他便跪下来。铁叔还记得自己带老韩去看他,那时他生了病躺在床上,老韩会捣鼓几个药材,就带老韩过去。老韩看了,把了脉,说自己没有透视眼,治不了,要拉着他去拍X光。他推脱着不去,拍不要几个钱,但后面治起来可要花不少钱。让他去买一点金银花炖水喝,他也不去。他在地下室吃了消炎药,捱了几天好了,落下咳嗽气喘的毛病。他叫做二,不是因为因为他叫二,是因为他这人挺二的。老韩会去他那了吗?铁叔打了老韩的电话,还是没人接,老韩还没回到家。心想也没多远,就去看看吧。突然被大妈叫住,站在队尾的大妈说,你这人怎么不戴口罩。前面的人也回过头来,铁叔顿时慌了神,说,家里口罩用完,出来买。大妈说,这时候哪还有啊,早上一上柜台就被人买空,你得早起去药店排队去。铁叔赔笑微弯下腰,说,那我回去待着,明天来买。大妈说,你,等下吧。大妈走到保安亭那和保安说了两句,拿了一个口罩过来。“拿着,我们物业发的口罩,本来限一天领一个的,我今天就不出门了,为国家做贡献。”大妈说。铁叔明白对于大妈,晚饭后找人拉瓜是多么重要的一件日常例事。铁叔接过口罩,道谢后离开。铁叔拿在手中,不只是一个口罩的重量,他戴了起来,上下颠倒,他看新闻知道戴口罩的重要性,但固执地认为自己铁打的身体百毒不侵,现在看来是错的。离开被窝这么些时间,他已经感觉腿要冻麻,如果说成年人的崩溃是从借钱开始,那老年人的崩溃就是从忘穿秋裤开始。铁叔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并没有接,又给老韩打了个电话,还是没接。铁叔心一横,去那地下室比回去近。那是一个有些年头的商场,和有些人一样,里面装着上世纪的东西,却在这个世纪仍能高昂着头颅。老人们总说现在的商场太浮夸,这商场里那涂着丑陋眼影的假人当时不也浮夸过?商场的地下室是仓库,铁叔又给他了一个电话,他还是没接,铁叔走到他用塑料板搭的小屋前,敲了敲门,叫了一声二啊,发现门并没有锁。铁叔推门进去,又叫一声二啊。他第一反应响起挂在透明炉子里的烤鸭,二庞大的身躯上盖着薄薄的一床被子,整张脸通红着往下冒汗。铁叔上前摇了摇二的肩膀,二睁开眼睛,说,铁叔?你咋来了,你让我再睡会儿。铁叔说,别睡了,你都发烧了。二说,就扁桃体发了点炎,我刚已经把老韩给的药吃了,睡一觉就好。铁叔说,别坳了,跟我走,去检查一下。二坐起身来,天旋地转就要往旁边倒,铁叔扶都扶不住。二说,我,我,吃点消炎药,说着往柜子那爬去。铁叔不管他,站起身来打了120。救护车来把两人运往医院,二在救护车上昏睡,铁叔给老韩又打了一个电话,他终于接了。老韩回到了家中,看到铁叔空荡荡的床铺,走向床边,想给铁叔打个电话,这时铁叔的电话来了。
“我和二在去医院的路上。”
“二生病了?”老韩不太相信铁叔会生病,即便二的身体比铁叔大上一圈。
“是,我本想去找你,也幸亏我去二那找你。”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要观察一下,要隔离一段时间吧,先不回来了。”
“二确诊了?”
“二说前天一起吃饭的人有个已经确诊了。”
“你带口罩了?”
“带了,但我碰了他,房间里碰了几下。你放心吧,我带着口罩呢,手在车上用速干消毒液洗了。”
“好,你们早点回来。我待会去看二。”
“你就待家里吧,不要再来医院了。”二好像听见铁叔和老韩说话的声音,嘴里气喘说着不要来,不要来,离我远点。
挂断了电话,老韩将走了几十条街才买到的热乎的馅饼丢在桌上。老韩总觉得疫情离自己很远,直到身边的人去了医院。老韩再次离开屋子,站在土包上四处张望,荒草地里看不见一只老鼠的踪影,他走到大棚去,坐在一角喝热茶,劣质的陈年茶叶苦涩得想吐。不知道谁拿来一个电磁炉,煮着一锅鸡蛋,沸腾的水里,鸡蛋开始变得成熟,能够说出滚烫文字一般转瞬破裂的气泡。老头老太说着当年非典的事情,老韩回忆起那年,小杰刚刚出生。一个老太说,这种时候啊,下一场雪就好了。一个老头接上话,还要是大雪,只要天够冷,病毒一呼出来就被冻死,传播不了就能够控制住了。老韩笑了,僵硬的关节也笑了,发出关节炎独有的笑声,都说了,病毒不耐高温。
老韩把含在口中难以下咽的尿一般的茶水吐掉,往城郊的阳逻方向走去。越往那走,就像是往过去的方向的走,街边的景色变成了两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样子。他想起一家人住的那件十五平米的出租屋,自己的宝贝烟壶就是那时候搬家的时候丢的,他一直怀疑是不是儿子偷偷把它扔了。江水没有丝毫结冰的迹象,滔滔不绝,不曾平静。老韩看着路边停着摩托车,苍蝇小店摆在人行道上的折叠圆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残局,想象着酒瓶落地后弹起,天空似乎又更低了一些,他不懂继续往下走去会去到多远的过去。
差不多到了阿勇出生的那个过去,他打给了阿勇。老韩说,儿子,问你个事。就像看到高考分数的第一个数字时的释然,阿勇舒了口气:“爹,你说吧啥事。”老韩说,如果大雪封城,武汉能好起来吗?儿子在那一头停顿了好久,说,会的,会好起来的。老韩说,这样啊,那就好。老韩没有多说,挂掉了电话。睫毛上凝着细微的霜,唇皮裂开血口子,老韩继续往江水奔流的方向走去。他不去闭上眼,想象着雪花从天上落下,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那将是银装素裹?大地上污秽都将被埋藏,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孩子摔倒了不会疼,大人摔倒了也不会,他们会打雪仗,不再用那些危险的东西,那些无形的武器,而是用蓬松的雪球。捧起白雪,就会像老韩儿子所说的,把光明捧在手中。每个人戴着严严实实的口罩走出来,雪落在头上,就像不曾和别人交换过唾液。然后终于能摘下口罩,每一个都是自己深爱的人。
并非漫无目的地走,老韩来到铁叔的旧家,毫无户型可言的方形二层小楼平平无奇地挤在千篇一律的二层小楼之中,和上次来有些变化。老韩看到有些人家往上又盖了一层,有的盖了两层,外墙还没刷水泥,裸露着红砖。有的房顶上的菜地似乎荒废了好久,无名的植物垂下枝条。老韩来到房子的后边,一楼的背面有一扇紧闭的窗户,老韩将手指伸进木头横条和玻璃之间的缝隙,真就抠出了一把半锈的钥匙。费了老大劲开了门,一楼是祀堂和厨房,一辆摩托车停在祀堂前,老韩居然没有注意到。上了二楼,挂在天花板上的风扇的叶片边缘结着黑尘,老韩探进了铁叔那破床的床底,把铁叔曾经吃饭的家伙拖了出来。老韩也明白铁叔并没有确诊,在和老韩住在一起后,铁叔就不常去擦鞋,他把擦鞋的工具都扔在床底,在初春的时候会拿出来上街,擦到艳阳毒辣的时候,通常是八九月份,就收手回来,他有低保也有那两人给他的钱,也不愁吃穿。近两年管的严了,就把擦鞋东西索性直接丢在这二层小楼里,也许他过了六十岁,弯腰成了罪,也许他不想看见鞋刷,他开始厌恶,开始等孩子回家。大棚里人说,这样就没人给自己修鞋了。老韩虽也象征性的给一点,作为朋友间的礼尚往来,但心里也失落了一处,这下该找谁呢?就在老韩失神的时候,一个戴口罩的男人从厕所走了出来,老韩和那么面面相觑,几乎同时地问对方,你谁。那个人自称是铁叔的孩子,接了医院的电话,也是回来拿铁叔的宝贝的。老韩纳闷铁叔从未说过自己还有一个孩子。老韩问他今年几岁,他说36。老韩又问他,铁叔和你妈离婚了?他说没有。老韩接着问,铁叔有几任妻子。他说,就一任。那个男人隔着T恤挠了挠肚皮,丝毫没有降低对老韩的戒心,老韩这才发现他敞开的外套最内侧居然是穿着T恤。看来······老韩问他,你叫什么,他说管辉。老韩心想,是了,就是他。老韩问起铁叔的孩子时铁叔只说他给孩子取名叫做管辉,希望孩子像焊接的时候的火花一样耀眼。老韩问他,那铁叔为什么说你出事了?他为什么一个人住,一个人生活?管辉说,我小时候是出过事,我爸带我逛庙会的时候把我丢了,在人贩子那里待了几天,警察把我救了出来。我爸却好像疯了,不认我也不认我妈。其实医生说他是认不出来了,我想我走丢的那几天他过的比我还要绝望。他放弃工厂的工作,去买了一些工具,开始给人擦鞋,擦鞋的时候顺便打听我的下落,所以他都不会待在一处给人擦鞋。管辉说起这些时候的神情,和铁叔给老韩说孩子的事的神情,一模一样。管辉说,他不愿跟不“认识”的人住,所以就从这里搬了出去,搬到汉口北那边去一个人住,你什么时候找上他的,他怎么就跟你住了,还有,他带你来过这里?我都不知道有把钥匙藏在那里。老韩费力地打开二楼的窗户,外面相对清新的空气涌到室内,看来管辉并不住这。老韩说,我知道他盖的第一间屋子倒了,第二间盖好一年半,土地被征用盖小区,就去给工厂当保安,在园区里盖了第三间,工厂倒闭他也就离开了那里,第四间是租的老房子,之后我找上他之后他才从那搬了出来,要不是嫌那里房租贵还不一定会跟我一起住。现在盖不成了,违章搭建要被处罚,这一片这些个老头老太的安置问题还没有解决,所以暂时还能在那住着。老韩将目光放向窗外,大概十六年前吧,那次我去找你爸······现在的老韩回忆当初的所有细节,总感觉在哪儿有着看不见的纰漏,油漆有时候也刷的太厚,有意或者无意修改的痕迹都已经看不见了。但是他还是可以说出。
铁叔感到可笑,居然有人会找他借钱,明知道他的裤子已经是三件衣服的后代,而借钱的那个人就是老韩。铁叔只要向那陌生的“妻子”,“孩子”开口,其实是可以拿到一点钱的,铁叔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陌生人会对他这么好,他猜想那个女的一定是做警察的,可他猜错了,她是做茶的。不止一次,那个女人走过来对铁叔说,我是在工厂里做茶的,而你曾经是我的工友,我们结了婚一起从乡下来,曾经你的双手都是茶香,现在你的双手都是鞋蜡和油污,但我不介意,你是我的老公。咦,真肉麻。铁叔真想躲那个女人远远的。而有一个男人在不断地接近铁叔,就是那个在小区门口遇见的保安,他很奇怪,这人不仅像个记者一样问他的收入,还要了他的手机号。铁叔擦了这么多年鞋,这还是头一遭。要电话号码的人什么都不要,他不想要妻子,也不想要孩子,他总喜欢叫他的孩子滚得远远的,但铁叔认真想过了,觉得也没有那么奇怪,既然有人被妻子孩子抛弃,那也应该有人不想要妻子孩子。老韩是哪种人,铁叔并不知道,但明白正确答案不在所给的选项中。
老韩找他借钱,在一棵芒果树下,老韩打了电话确定了位置精确地把铁叔截住,或者说精确地碰见。老韩的孩子的要上高三了,他想买点东西给孩子补一补。老韩的牙齿没有上次见那么黄了,看来戒烟有一段日子。那时候铁叔还不知道老韩他前妻的事,他没借钱给他,毕竟只见过一次面。大概两个月后,他拎着擦鞋家伙走街串巷又碰见了那请他吃砂糖橘的小贩,和小贩闲聊起来,小贩提起老韩,说他被小区物业辞退,现在又生了病在医院住院。铁叔问他是那个医院,小贩说不知道。铁叔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的神志,他发现自己居然考虑到别人了,在那之后他并没有改变太多,但偶有一刻他的心里会站起别人。他在想如果当初借钱给老韩,现在会是什么样?那一点钱足够缓解他的压力?足够让他的孩子多吃一点肉?他在犹豫着,但身体已经行动,他到了老韩之前工作的小区问了他去了哪个医院,物业也不知道,已经辞退的人不在他们关心的圈子里,他真傻,直接打电话问老韩就好。可是在接通的那几秒里总让他想起初中的最后一张考卷,但他等待的不是多么漂亮的数字。他挂断便没有勇气再拨号。
老韩也不曾想到最后住了院,一开始本是工作没了,比起有工作的时候说是让孩子补补身体,没工作的时候说要维持生计,好像理由更充分了,可是就是借不到钱。他也不再去找工作,他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老韩盘算着自己靠低保还能凑活过,就赖在床上说自己生病了,饭都不给儿子煮,让儿子去找他妈去。儿子没去,上完课回来自个煮了饭,还煮了老韩的那一份。老韩赖在床上好几天,硬是闹不走儿子,却把病闹出来了。心脏出了些毛病,不是冠心病,儿子一个电话就把老韩送去了医院。
躺在床上的老韩会想很多,在医院和家里想的不一样,从本质上来说,老韩都在怀疑自己,甚至有时候,他怀疑是不是几个月前的旧病复发了,医生说他体内已经有了抗体,但他还是怕,老韩只是一个庸医,只懂得几味草药,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抗体。在医院里躺了快要两周的时候,老韩早早起来和查房的护士打了招呼,然后回到床位那去,拉起帘子,把病服换下穿上自己的衣服,拉开帘子的时候,旁边床位的小男孩坐在那里看着他,盘着腿,前面放着一本图画书。老韩看了男孩一眼,拿起帽子到病房门口看了一眼又退回来,去床头的柜子那里拿了一个儿子给自己带的燕麦酥给了隔壁床的小孩。小孩看向他放在自己床上的那一小包核桃酥,然后抬起头来,老韩已经偷溜出门了。三个小时后护士再次查房,老韩对面的两个床位的还在睡觉,老韩旁边床位的小男孩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他的母亲坐在旁边拿着一部三星s308在和谁打着电话,护士问小男孩旁边那个中年男人去哪了,小孩说没看到。
其实老韩此时在医院,不过是在另一个病房。他拿着铁皮饭罐走进了都是女性的病房,慧宁的预产期已经过了一周了,肚子里的孩子还迟迟没有动静。老韩把饭罐搁在慧宁枕边的柜子上,拿了白漆略微剥落的凳子坐下。“那小子不守着你?”“他上班呢。”慧宁靠在床的铁架上,被子鼓起一大块。一股声从嗓子眼传上来,他可不懂你喜欢吃什么,到了嘴边,却变成“给你蒸了鸡,蜜也带上了,你记着吃。”老韩不想去看她的脸,旁边的孕妇看来或许会以为这是老丈人,慧宁怀了孕面带红光,皮肤也好了不少,看着年轻。老韩低声地问她,是阿勇叫你帮我付医药费的?慧宁说,他哪会啊,他都不想跟我说话,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跟着你。老韩说,我也不知道。慧宁说,鸡你还是带走吧。老韩说,怕他看见?慧宁说,最近要吃点清淡的。老韩说,那你给他吃吧,照顾你这么久辛苦了。慧宁说,你还抽烟吗?老韩说,不抽了,这不省钱给你买鸡。我这老烟肺,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烟味,就不影响你了,别让肚子里的小子给烟呛到。说着就起身往门外走去。慧宁叫住他,陶冬寒,你还是不敢笑着跟我说话是吗?老韩转过头去,问她,想好孩子叫什么了吗?她说,志杰吧。老韩说,好,这名字好。老韩出门轻轻把门掩上。走下几楼,他和护士站的护士道了歉,护士说,你跑哪里去了,直接过来扎针吧,挂瓶时间都耽误了。老韩坐在圆凳上,拉起袖口,护士利索地把针插了进去,贴两个医用胶带固定针和管,拿了个空药盒垫在老韩右手下,拿胶布缠了。老韩走回病床,那个小男孩用棉花按着肘正中静脉。老韩把瓶挂起来,躺在床上。扭过头去,说,刚抽完血?小男孩说了一声,嗯。老韩转正头来盯着天花板,感觉滴液的速度好慢,大概过了十分钟,老韩转过头去,发现那个小男孩还按着那团棉花。老韩说,按一会就好了。没事的。小男孩怯怯地抬起棉花,有些棉花还勾在皮肤上面,小男孩把棉花取下,剩了几缕留在上面。他看了看床旁边,没有垃圾桶,他的母亲也不在身边。他在纠结着要不要下床穿鞋,老韩说,医疗废物你可以先丢矿泉水瓶里,说着用左手拿起旁边一个空的矿泉水瓶。那本是他拿来丢瓜子壳的。小男孩扶着栏杆,接过侧着身的老韩递来的矿泉水瓶。他旋开瓶盖,将棉花丢了进去,然后旋上。那个小男孩很安静,不吵不闹,就在那里一直看图画书,老韩眼睛不好,没看到他看什么,只记得有大脸猫,不过知道他有好多本,他好像没什么大碍,没过几天就出院了,后面来的人不是一直睡觉就是话多的跟辞海一样。那天晚上,他的儿子来看他,帮他把饭罐拿到水池那去洗了,把从家里带来的那罐放在床头柜子上,老韩打开就坐在床上吃,儿子就坐在旁边写作业,他问儿子,作业做得完吗?儿子说,我去我妈那了,谁照看你。老韩说,你不到一年就要高考了。别倔了行吗,那个叔叔不是也很喜欢你吗?儿子说,你能原谅他,我不能原谅。他还在写着数学。老韩说,那时候不是非典吗?也不是她的错。儿子没有说话,继续写着作业。药液点滴落下,纸在笔下沙沙作响。老韩好像拾起了一本很久不再读的书,上面写满了自己,两个字在咽喉出不来。
孩子高考后,拿了叔叔的钱给老韩买了药,叮嘱他要坚持吃。老韩这才发现孩子什么都知道了。在08年红十字会每年给老韩8000元的补助之前,老韩的股骨头坏死其实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他的心脏在那次住院之后也不再发病。孩子上北京去了,学的是医学,说是都是老爹这个半吊子郎中的影响。不愿再向她开口,老韩找了当年的朋友,可没有一个愿意和他合租,最后,他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铁叔。铁叔明白当时小区以捡瓶子为由解雇他只是个借口,老韩虽没有明说,但铁叔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躲着老韩。老韩和铁叔见面的时候戴着口罩,他给铁叔一个口罩让他戴上。铁叔问这是做什么,我出来见熟人都这样,习惯了。铁叔拿了口罩,扔在地上,说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愿意和老韩一起住,为了省钱,两个人在北郊盖了间铁皮屋。就这样住了十六年。老韩不经意间问起过他,为什么愿意和他一起住。铁叔含糊地说,可能因为我擦鞋这么多年来,只有你向我要了电话吧。
当然,面对铁叔的儿子老韩并没有这样说出来,寥寥几句,他便懂了全部。上一次是自己,这一次是二和铁叔,老韩把修鞋擦鞋的工具全部整理好,不想放弃任何一个。管辉说,别抢我的好意,说着把工具拿一个大编织袋装了,扛在肩上。老韩说,也是,你不帮我拿,我去你爹那告状去。
没有骑上摩托,管辉跟着老韩慢慢走着,就像时间停滞了一般,沿着原路往城里走去,空旷的街道上两人的身影没有引起任何眼睛的注意,经过一片污水塘才在乌黑中被自己的眼睛所看见。老韩拿出那包黄鹤楼,用塑料打火机点上一支,仍由它自由的燃烧,烟灰无声落了一地,像是指引了方向和轨迹。天空有一只气球拖着尾巴,不高不低地摇摆,大棚的老人们关上了大门,回到各自的家中,有的一落座就又开了视频开始唠嗑,有的和孩子老伴坐在桌前,拿了面杖擀面,有的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听戏曲,大门重开的日子不会太久到来。因为冰核沿着109度的键角生长开来,不再装模作样地假装水汽。
老韩张开手,看向天空,自言自语道:“下雪了。”管辉瞄了眼天空,说,下雪了?说完耸了耸肩,把编织袋往上拉了一点。老韩拿出手机,放在耳边,阿勇很快就接了电话,老韩张口说,阿勇啊。阿勇说,怎么了爸?停了好一会,管辉在他身后站住了脚,把袋放在地上,揉着酸痛的肩。老韩终于开口,说,对,下雪了。
灵感来源于 徐则臣《如果大雪封门》
初稿结于2020年2月6日
二稿改于2020年3月18日
三稿改于2020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