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的大麻风
(一) 诺莎背靠斑驳的土墙,凝视着手里的织锦,久久说不出话来。趁此空隙,我终于有机会抬眼一睹她的尊荣:这是一位老迈的女性,鼻梁尤其高,眼窝深不见底,在昏暗的房子里仿佛两盏幽幽的黑洞。她咂了一口皮烟,然后轻轻地放在火塘旁。那是一支纯铜制作的烟杆,隐约间尚能看清烟杆上布满一些錾上去的花纹。在两个男子的搀扶下,她缓缓站了起来,用不太流利的官话问道:“你们来我这点干甚么” (二) 自去年渝黔公路全线贯通至今,家里已是五次三番地写信催我回家,听闻自巴县上车,不过五六日便能到席(敏感字)安,大有“朝发白帝,暮到江陵”之感。想到能探望年迈的父母,族里的姊妹,阔别十年的同窗旧友,本来不甚欢欣,然而情况之糟糕还是远远出乎我的意料。 (三) 连日来频频大雨,致使綦江段的公路酥软不堪,汽车所到之处,皆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深坑。自公路两侧垮塌的泥石,更是让汽车频频抛锚,车行至一陡峭的盘山路段,竟忽然向后滑行数百米,车上连我在内六七人,无不绝望地哀嚎,直到车身刮擦至山体,才渐渐停住。这样的速度和频频出现的险况,令同车的人无不暴跳如雷。“诶我,日,你,妈,的,托关系找来的汽车票分明是找罪受!这哪是汽车,分明是气死人的气车!” (四) 同车的除司机和修理师傅,其余皆为黔籍。其中一人在(席)安城防司令宋醒手下谋职。他对这条连接川黔的“康庄大道”倒是见解颇深。为赶修这条川黔路,政府令全川二十七县出资垫款,所辖处一律废除招募制,所有保安队丁一律按抽调,仅綦江一段,被强征来修路的民夫就达到了两三万人。工人不分昼夜赶工,累死,病死者不计其数,仅用三个多月,便竣工验收,实则道路质量糟糕,路面塌陷,护坡垮塌,逼仄、急弯、陡峭等设计不合理处也真算得上罄竹难书了! (五) 车行至某县路段时,因几日前接连的倾盆大雨,引发了山体垮塌,竟将数万方泥夹石冲向路面。回想起这两天来,沿途所见塌方滑坡大小竟有一二百处之多,轻者不过是泥沙堆积路面,严重者如被泥沙冲垮掩埋的民宅则处处皆是。在极大的焦虑中,我们只得计划将车停往附近一个叫朱昌的镇上。朱昌原来叫猪场,滇黔川一带土民至今仍然保持着“日中为市”的习俗,赶场之地原来只是一块自然聚落间的荒坝,为互通有无,当地人互相约定,在此地择日贸易,有五日一集,有四日一集。选丑日集市者称牛场,选辰日集市者称龙场,选寅日集市者称猫场。此朱昌镇即是亥日集市,后来当地士绅大约觉得“猪场”之名实在不雅,遂干脆以讹传讹,改名“朱昌”。 (六) 是日恰逢朱昌当地土民赶场,沿路所见房屋,除零星几片是一底一楼一阁层的干阑式外,其余皆为倾颓的茅草土墙房。到了镇上,当地人即刻高呼着“汽车来了!”扎堆涌来,朱昌的街道不过一丈来宽,汽车很快即陷入人潮中不可自拔。有好奇的孩童更是直接爬上了车顶,下面的人则振臂欢呼。汽车司机不停对着围观的人群破口大骂:“让开!让开!再不让开老子撞死你们这些龟,儿,狗,日,的!”同车的朋友们倒是都很轻松,有两三人甚至于发出了“咯咯”的笑声—这样热闹且滑稽的场面,在这两年,不在偏僻些的地方的确是难得遭遇了。我连忙打开手里的微型相机,对着一张张好奇且兴奋的面孔按下了快门。 (七) 朱昌周边的乡民依照妇女的装束大约可分为几类,一是喜穿宽袍大袖,将发髻呈团状挽于脑后的南京族;一是衣尚黑,上半身着大襟右衽衣,下着百褶裙,身披毡衣的诺族;一是衣尚青,喜将门牙打掉,用青布裹在头上,呈锥状的青族;再有是喜欢穿大襟短衣,下身着蓝底白花百褶裙的布侬人...... (八) 朱昌虽然不大,但自古是川黔贸易往来的重要枢纽。镇上的客店多无字号,一床烂绵被放门口就算是对这处建筑功能的全部暗示了。有一家客店门前用红纸写了“店内可以栓马”,同行的司机苦笑道“我们要找个地方栓汽车”。在朱昌下街的最尽头,我们发现了一家合院式的客店,迎街的店门上有一对莲花状的门簪,上面的牌匾上写着“宿远旅社”四个大字。我们看到这家旅社后喜出望外,将车开进了他家的晒坝,老板听闻是城里的汽车开来了,连忙出来迎接。 (九) 这老板四十出头,一身青色长袍马褂的行头,搭着崭新的皮鞋,全然不像黔地乡民的打扮。老板同我们作了揖,介绍道:“鄙姓蔡,名培泉。几个客人怕是从城头过来的?”我们只得苦笑着向蔡老板简单说了路上所遭种种倒霉之事。谈话间,才晓得,原来这蔡老板早些年在省城鼎鼎大名的“恒生昌”绸缎铺干过几年学徒,后来又自己做起了收售猪鬃的生意。这几年因父母老迈,又实在割舍不下祖地,于是回朱昌镇盘下几家门铺,做起收售山货的生意。由朱昌周边的土民提供猪鬃,皮草,杜仲等山货,再由过道的马帮统一收去。这一去一来,利润丰厚,听闻渝黔公路已贯通,见多识广的蔡老板又立刻盘下了这片商宅,仿照城里,取了个某某“旅社”这样摩登的名字。 (十) 正说间,走进来一位头戴礼帽,身穿西服皮鞋的人。店老板连忙上前相迎为我们介绍,此人叫杨约瑟,也是(席)安人士。半月前自江阳返(席)安,在朱昌停留至今。杨若瑟脱下西帽与我们作揖,方才看清他的面目:这是一个面颊消瘦,鼻梁高挑,两眼炯炯有神的青年。民国二十五年上海中华书局印行的《太平天国史》刊载了一副忠王李秀成的白描像,与眼前的杨若瑟竟仿佛如一个模子脱出来的。知杨若瑟是习安同乡,看起来又像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连日的疲劳和沮丧的心境立马好了不少。 (十一) 杨若瑟叹了口气与我们说到:晌午的时候,听镇上的大老爷说,自宣布公路已全线贯通以后,工程师已全数调往广西河池,这滑坡怕是十天半个月也不能通畅了。众人听了,无不悲伤恼怒。那宋醒的部下更是脏话不绝于耳,将面前的八仙桌使劲锤了又锤,军痞之相一览无余。一向容易悲观的我此刻反倒是看开了,我心想:这杨若瑟既是我习安同乡,看起来又像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不如和他交个朋友,一来路上相互间有个照应,二来两人同乡,对这时局的迅变,想来会有很多共鸣罢。 (十二) 是夜,我与同车的人打通铺,同宿一屋。原以为这家十五个铜元一宿的“旅社”条件会好些,哪知只是表面光鲜,实则铺盖腥臭,屋内臭虫丛生。同车有一贵定老兄,打了两壶当地彝人酿制的米酒,欲与同屋几人一醉方休。“这听闻是当地彝苗酿的土酒,他们喊叫水花酒,好得很哦,喝醉了哪管他妈的虼蚤虱子,好睡球得很!”因家父酗酒溺亡,我平生素最恨酒。见情况不妙,便随口打个哈哈走出来。院子空气薄凉,楼上则已开始吆五喝六,想来这几日周遭环境总是逼仄吵闹,这难得的空旷又静谧的夜晚,让我心情大好。 (十三) 我从兜里掏出一支哈德门,正准备点着,却注意到近门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身段笔直,必定是杨若瑟无疑。我走上前悄悄将烟递了过去,他回过头见我,匆忙起身作揖。“是你啊王申老哥,你咋个还不休息”我给他解释,乘车至此,已是肠子悔青,但求在朱昌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去处就好了。今夜同铺的弟兄们喝酒划拳,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问道,“你却为何逗留朱昌这许多日子?”杨若瑟听罢,哀叹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了一块布。 (十四) 籍着月色,我看清了。是一面织锦。 (十五) 杨若瑟这才缓缓说出来他的故事: “我叫杨若瑟,生于光绪庚子二十六年二月十六,西历1900年3月16日。关于我的出生地,是个迷。我出生的第三天,恰是弥撒日。清早,从小城四面八方赶来做弥撒的人首先发现我,当时我被背扇包裹着,因为还太小,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被捂得全身发紫。” “是...?(席)安城南文峰塔下的天主教堂么?” 我惊讶于杨若瑟的身世,早些时候听到杨若瑟名字时,误以为他只是来自一个普通的教会家庭。“ (十六) 众姊妹将我捧起,递给了马玉莲修女。马玉莲修女也拿不定主意,就将我抱给了胡士谦神父。我是幸运的,真的。你可能还不知道,自民国开始以来,几乎每天都有婴儿被遗弃在教堂门口。为此教会甚至专门修了育婴堂。但我出生的时候,当地大部分人与教会是完全对立的。胡士谦神父本是法兰西人,供职于巴黎外方传教会。自天主教驰禁后,胡士谦神父便坐着滑杆来到石城。早些年,石城人见胡士谦神父长相奇特,以为是罗刹鬼国的食人魔,故不敢与之有甚么交集。城里的人家是不会把婴儿弃在教堂门口的,怕做了亏心事更交了厄运。 (十七) 城周边有多个弃婴点,北山,汪家山,凤凰山...被遗弃的婴儿常常是草席包裹着,扔在山下的小路。过不了多久,便成了“死娃娃”。几年前,我甚至在城西北的花山下看到被斩去头颅和四肢的孩子,听说是因为孩子的父母连续生了几个孩子皆早夭,以为是恶魔附体,在孩子气息将断未断之时,斩下孩子的头颅和四肢,以达到驱赶恶灵的目的。我是被背扇包裹着扔在了教堂门口,那年月这样的场景还是很少见。说起背扇,你就晓得了,背扇就是我们少数民族所用的背儿带。扇面上常常镌有带当地民族吉祥寓意的传统纹样。 (十八) 我被胡士谦神父收养的原因只有一个,包裹我的背扇上有若干接近十字架样式的织锦,神父以为是神的旨意,故将我留在了教会。当天是圣若瑟的瞻礼日,故给我取名杨若瑟。次日神父便给我施洗了......” (十九) 到这我总算是明白杨若瑟此行的目的了。原来杨若瑟自小在城南教会长大,孩童时代,当同龄的玩伴还在读着私塾一心将来中榜升官时,他已通过《大英百科全书》了解到了山外更为辽阔的天地,那时候就一心想着将来要做个科学家。若干年后,也是教会资助,杨若瑟考上了圣约翰大学,后来调到重庆北碚来组建外文系,期间因有日本人类学者的来访,有幸参观了日本学者采集的一些西部地区少数民族的生活物品,其中一面织锦的纹样和包裹杨若瑟的背扇类似,只是那块布料看起来像是坎肩,样本采集地就在朱昌附近的诺族区阿可以列。 (二十) 我被杨若瑟的故事深深吸引着,不知不觉间竟聊到天明。想到一时间路也通不了,我便主动和杨若瑟相约,去拜访阿可以列的头人,罗洪家族的头人大诺苏依姑。 (二十一) 回到住处,同行众人皆酩酊烂醉,蔡老板正着家丁打扫狼藉。我们向蔡老板表明去向,蔡老板因常年在朱昌做山货生意,答应为我们找一支要进阿可以列的马帮。次日,蔡老板为我们找了一支马帮,马帮全部由诺人组成,他们的东家便是阿可以列的大头人女官诺莎。蔡老板将我和杨若瑟拉到一边,叮嘱道:“他们是哪样生意都做的,早些年专拐汉人到山上做娃子!你们要小心,万万不可胡乱开腔,他们说诺语,也会打官话,听闻周边寨子的苗话他们都听得懂,万万不可取笑他们的“天老爷”! (二十二) 诺族的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魁梧,无论晴天还是阴雨,总是披着厚重的察尔瓦,他们皱着眉头,满脸严肃,眼神里有着其他民族所没有的神圣而不可冒犯。他们喜欢把头发梳成辫子状,剃光辫子周边的头发,再将头发盘在头上。蔡老板悄悄朝我使了个眼色:看瞧!他们的这种发型便是“天老爷”。 马帮的马是不能坐的,蔡老板又极为热情地给我们请了几个抬滑杆的脚夫,我们就这样随着马帮朝阿可以列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