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飞时代
在距离现在不近或不远的将来,可能有这样一个时代,谓之起飞。但愿它永远不会到来。
——题记
我三十八岁了,刚刚过完生日。在起飞时代,有三个生日比较受重视,十八岁,三十八岁,五十八岁,分别是成年日,中年日,老年日,社区会送给你一个蛋糕,并开具一摞证明,凭证明可向学校或企业申请休假一天,不罚款,可以说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毕竟,起飞时代,日日工作,全年无休。
很多人活不到老年日,我觉得我也是,所以大家都把三十八岁生日当成最后一个生日来过。就是说,格外珍惜。好了,不绕弯子,就是说,为此休假,别人会给予理解。
表弟事先说要给我庆生,但最后没来,电话都没有一个。我不怪他。他早已飞黄腾达了,不是早些年的他了,我却还是早些年的我。
或许是我想多了,他并没有低看我,而是忙。他忙,我忙,大家都忙,毕竟,三十八岁生日也已经有不少人表忠心似的主动放弃了。
我孤家寡人,自斟自饮,最后喝多了。实在不该。担心会妨碍睡眠,进而影响明日的工作。休息时间本就不多,标准时长是三四个小时,由于喝酒耽误,现在只剩不到两个小时。于是忙上床,努力入眠。可我想,已经影响了,因为我现在就胡思乱想起来。安神药都不管用,可能买到了假药。黑市,难免。
我想起了十几年前,我二十四岁,刚毕业参加工作。
我记得,那时候我抬头纹就很重了,加之谢顶,单从面貌上来说,混充四十二岁不成问题。这可以说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幸事,因为处在起飞时代看上去年轻会很吃亏。
我那位表弟,小我四岁,比我显老,所以混得比我好。假如混得好是个好词,那我就该承认他是个聪明人。
以前不是的,以前表弟不聪明,他比较理想化。理想化这个词就是指不切实际,不够脚踏实地,放在年轻人身上原也不是多大的罪过,但在起飞时代,假如大家说你理想化,就很不妙,比杀人放火的罪过还要大,是顶级耻辱,一点改过自新的机会都没有。而表弟竟能改过自新,足可见他有着不同凡响的聪明。
简单来说,表弟把自己变老了,要比实际年龄老出三十岁去。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他倒是在我面前炫耀过几次,而我认为把自己变老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所以从不理他。
我那是自然成就,他这是刻意而为,我看不上他的做法。假如可以,我倒是希望自己年轻起来,与实际年龄相符也好啊。表弟说我这种想法很堕落,并告诉我,如果不加以提高,以后怕是在他手下打工也不能了。
这是表弟开我的玩笑。我们关系不坏。以前他在我手下做工,我对他很是关照。那时候他特立独行,所有人都不喜欢他,说敬而远之不贴切,不妨用群起攻之,大家忙的时候就骂他,这是因为腾不开手,等腾开手了就打。假如不是我事后疏导,他怕是早已轻生无数次了。
我表弟可以说是照着面首生的,形体绝佳,细皮嫩肉,经了他们拾掇,惨不忍睹。如果放在别的时代,我们可以怀疑这是大家的破坏欲,见了好东西就要毁坏。但在起飞时代,我可以保证不是,虽然不认同,但也要如实说,这是因为唾弃。
那时候我在起飞厂做一个小主管,这是得了面貌上的便宜。大家都叫我老刘。在起飞时代以前,如果谁都可以叫你老刘,那就说明你无关紧要。但在起飞时代,这是很尊敬的称呼。不消多说,也是得了面貌的便宜。
我才二十四岁就成了老刘,心里别提多难过了。我满面愁容,可大家说老刘得了便宜还卖乖,心里肯定要乐死了他。说这话的有小张小王小马,还有一些小家伙,他们都三十来岁。
作为老刘,我有权利把他们派去清理公司厕所。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经理老安告诉我,小刘,你的样貌还不算老,要如履薄冰,不要叫人给你穿了小鞋。其实我怕的不是这个,主管我本来就不想当,是老安非要把我安上去,他说我看起来成熟稳重。我清楚他的心思,成熟稳重的人都老实,随人捏摆,任扁任圆,毫无怨气。我真正怕的是一旦那么做了,就会从侧面证明那些小家伙们说对了。
我不喜欢老安,也不喜欢他们,我想要找到一个知己。要求不高,只要他能认同我的悲伤。但在起飞时代,这难于登天。就算有,对方也不敢承认。
起飞时代遍地企业,都叫起飞,大家都在里面上工。这里面什么职位都有,也什么客户都有,像个市场,大家既是劳动者又是消费者。企业宗旨是带你起飞,如果你来了不守规矩,想东想西,将受尽欺凌与白眼。
表弟开始就不守规矩。我开始也是。我当时抗争了一个半月,表弟比我厉害,抗争了一年半。所以我当时对他寄予厚望,在心里为他鼓劲,望他坚持,活出自己。我当时身在岗位,可心都在表弟身上,时刻留意他的进展,若他能成功,我就马上罢工,依葫芦画瓢。
然而他失败了。这是想而可见的。我不该心存幻想。有很多比表弟坚定的,最后都失败了,乖乖地做起工来,过上几年,就会回过头去教导那些和他们曾经一样的年轻人,训斥、劝诫,或鄙夷,以指路灯塔自居。
表弟那时初进企业,杂念未除,因此很受排挤。所谓杂念,就是除了拼命工作之外还有别的心思。这个毛病在年轻人当中属常见病症。表弟就是典型,不求上进,他不肯像牲口一样劳作,而是每天只做八小时工,做完就要休息,且连续工作五天还要休息两天。这是有害的,会导致他不能完成企业规定的挣钱额度。他的挣钱额度达不成,就会影响他的消费,进而影响其他人的挣钱额度。所以他是害群之马,要被大家唾弃。
那段时间,表弟常当着我的面大哭,他不是个爱哭的人,所以我觉得他可能是身体吃不住劳累,便经常给他买营养品。多是缓解疲劳补充体力的,也有安神的,那是从黑市买来的,大概里面有安眠药,用了总是会睡过头,上班难免迟到。至于真正的安眠药,已经在世界级著名企业家钱尤里先生的促动下列为禁药,钱先生的根据是,员工何需安眠?这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堕落!员工当奋斗不止,不眠不休,你不奋斗,价值何在?那就只有淘汰!就是安神药,也有媒体报道,里面含有不明成分,已发生数起一觉睡死过去的案例,所以列为禁药,严厉查处。其实呢,比起死在工位上的,真可谓九牛一毛。所以我没有害表弟的意思,我失眠时也会用。但表弟不用。任何营养品都不用。表弟说,比起身体上的劳累,他感觉人格和心理上受到了侮辱。他说,这些营养品不是让我们当牲畜吗?马的夜草,猪的饲料,狗的骨头,鸡的虫,不,还不如牲畜,牲畜都不必自己挣钱给自己买营养品!我说,其实是一样的,给鸡虫吃,不也是因为鸡会生蛋?蛋就是鸡挣的钱,主人代购而已。表弟说,自我轻贱,你就活该做你的顺毛鸡。
我得承认,我不如表弟勇敢,表弟有什么就会表现出来,而我总是畏头畏尾,在心里惊涛骇浪,言谈举止则合乎规矩。我劝表弟不要讲这么大声,小心隔墙有耳以后吃苦头。表弟说那就一次吃够,让他们弄死我。
于是骂起来,脏话,很大声的脏话,粗暴直接。起初刺耳,但听着听着我就激动起来,愤怒,啊这是愤怒,我都快忘记了的久违了的愤怒,曾经也只敢存在于心里的愤怒。又一次说明表弟比我勇敢。我从来都骂不出口,更没想过去死,宁可这样闷闷不乐哀哀伤伤地活着,也不去死。我这样的人最讨厌,心里有选择,却在行动上做两面派,寄希望于别人冲破牢笼,拯救自己。可以说,是懦夫,是帮凶,是无耻分子,是半死不活的咿呀者,是只会哼哼唧唧哀婉呻吟的病夫。我要说,我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我不准备为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一个开脱,如果有一天死在工位上,不论是谁,我都要在心里说,活该,你活该啊!
表弟也是这样说的,他清楚我,他说我哪一天死在工位上,唯一的价值就是捍卫了既定规则,或许可以得到两万块赔偿,要看老板心情,看他是否愿意给这个从不添乱的闷声死去的人一点补偿,当然,死去者毫无价值,补偿,只是安抚生者的一克糖粉而已,聊胜于无。他说他不同,如果他死了,一定是带着恨意离开的,是作为一个人而离开的,他拒绝补偿,还要留下一句混账王八蛋!表弟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丢了愤怒,一个丢了愤怒的人,就是一头被骟掉的牲畜。他问我,你敢不敢跟他们说混账王八蛋!
我笑笑。敢不敢?他又问我?我说,消消气,你年轻,易冲动,我下次给你买点水果,吃了下火。表弟破口大骂,把我轰了出去。
对我这样的心灵伙伴,表弟尚且如此,想而可见,他当时要吃多少苦头啊。大家给他扣上诸如不务正业不知上进不知羞臊的帽子,用他作反面教材来教育自己的孩子引以为戒。表弟那时候二十来岁,平时沉默寡言,一旦发起火来,便是山崩地裂势不可挡,大家批评他,骂他,打他,孤立他。之所以不教育,是觉得他已无药可救了。连我也只敢在暗中关心照顾他。我觉得,大家并不一定多恨他,相反,可能还挺喜欢有这样一个人,可以用来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也可以和其他人相互印证,继而获得某种满足,某种支撑。或者,也没这么多古怪,一切只是因为习惯了,习惯使然。表弟大概也习惯了,他终日灰头土脸,不修边幅,却始终恨着一双眼,照着一个个人看过去。
终于有一天,表弟说,他的眼睛就是阎王爷手里的生死簿,放眼望去,皆是该死之人,到他死的那天,一并带走,一个也不留!表弟说,山是山,水是水,山水不相连!表弟说,来吧,来吧,来跳舞!表弟说,一天晚上,二人同床,三更半夜,四肢朝上,五花缭乱。后面是什么?表弟问我。我说,六六大顺。表弟指着我说,继续,继续!我见他认真,只好说,骑在身上,扒光衣服,久久入内,十分舒服。表弟说,好好,来啊!他在脱衣服了,裤子一把褪下。我说,你干什么,大街上,光天化日的。表弟说,牲畜不怕当街,不管白天黑夜!我说,穿上穿上,疯了吧,谁跟你干这个。表弟说,我是头母马,你是公驴,母马配公驴,骡子,能生推磨的骡子!
我看出表弟精神不妙,忙叫救护车。是精神病院的,在起飞时代,突发性精神病与过劳死是优胜劣汰中的双绝,精神病院与殡葬馆遍地都是。所以救护车应该很快就到,可惜表弟已经开始裸奔,一路连呼带喊,我跟在后面,叫不应,又跑不过,好在救护车及时出现,我忙打电话,让他们拦截。谁知他们告诉我,看见啦,不穿衣服那位是不是,在车流里穿来穿去,哎呀哎呀撞死了看见没有?怎么又起来啦,命够大。你还是一步到位叫殡葬馆吧,肯定要被撞死,相信我,我还有其他病人,再见。
乌鸦嘴,话音刚落,表弟就倒下了。没影了。八成死了。那厢货刹车挺急,但还是碾过了表弟的位置一大截。待我喊着赶过去,发现表弟并无大碍。据他说,是跑着跑着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在车底躲过一劫。
那之后,表弟闭门不出,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等我再见他时,他便是个苍老的老家伙了,自此一帆风顺,生活上喝酒谈天话知己,事业上平步青云节节攀,看上去好不春风得意。
表弟有时会说,人力有限,汽车都对抗不过,又怎么能对抗得过时代,嗯?人生无常,说不准哪会就要眼前一黑,嗯?所以啊,较什么劲,既然都是牲畜,那就争个讨老板喜欢的牲畜,能吃上口好饲料,对不对,嗯?
这都是他偶尔喝的大醉时和我说的话。或者叫点拨。因为他说这些时好得意呀,就差叫我小刘了。指路灯塔,他一定这样认为。
有种痛楚,大概因为它从未山崩地裂地发作过,所以总是绵延不绝。不似表弟,十年前的他,用光了力气,所以能够潇潇洒洒地转身告别。虽然为他如今的样子感到失望,但更令我绝望的,是我自己,以及和我一样一退再退却从不敢说不的人。我们,从未绽放。至于起飞时代,它的造就者,不是资本。资本一向是贪婪的,惯于得寸进尺。是我们,是我们给他们的脸!
昨夜胡思乱想一夜,今早脑袋发昏,走在路上,不知怎么就念出了声,上班真是煎熬。心里一惊,忙去看,为时已晚。被两个路人听见了,他们上来打我。不少人围过来问怎么回事,听说了后,开始自己抽自己嘴巴。直到那两个人打累了,收手离去,他们才停下,朝我呸一口,散了。他们在赎罪,为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我的出口不逊而赎罪。
我仰面朝天,听脚步声来来回回,看枝条随风摇摆,当一声汽车喇叭响起,我酸疼的身体里突然灌满了力量。我爬起来,边脱衣服边朝迎面而来的汽车奔去,倒要看看,到底对不对抗得过。相向而行,就在我眼前,它就在我眼前,近了,近了,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