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爱情故事

“You live through certain things before you understand them. You can’t always take the analytical position.”

——摘自《Conversation with Friends》

（一）

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白晓玥决定和韩思宇分手。

他们俩是相亲认识的。是晓玥的大姨一手张罗的，大姨一再跟晓玥说，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优秀适婚男孩。

韩思宇时年二十八，比白晓玥大一岁，在一家外企上班，本地人，房车兼备。在亲朋戚友眼里看来，和晓玥可以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是几乎可以立刻打包在一起送去民政局领证的那种。晓玥在私立中学教英语，那阵子正好刚忙完期末考试，想要清闲地休个寒假，为了让妈妈少念她几句，决定老老实实地去赴这个约。

第一次见面约在一家网红咖啡厅里，说来也是好笑，地方是大姨替他们选的。晓玥早到了一会儿，刚坐下随手翻着菜单，韩思宇就站在了她面前。

“你好，白晓玥是吗？”韩思宇穿白衬衫黑裤子，领带松松垮垮垂下来，西装外套搭在左手臂弯形成的拱里，冲晓玥伸出了手，“我是韩思宇。”

晓玥怎么也想不到，一见钟情竟然是真的会发生在现实生活里的，会发生在见相亲对象的二十七岁的自己身上。

她伸出手潦草地握了握，然后她听见自己心底里发出低沉的颤抖的声音。

见面后，两人互相加了微信，礼貌地分别。当晚晓玥如平常一样卸妆、洗澡、护肤，斜靠在布朗熊玩偶身上准备玩会儿手机，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韩思宇的微信对话框：“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韩思宇五分钟后回复她：“相信的吧。”

“那你遇到过吗？”

那边静默了很久，久到晓玥猜想他要么是不想回复，要么就是睡着了。晓玥百无聊赖地打开又关掉每个APP，正当她打算放弃去睡觉时，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韩思宇：“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晓玥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实诚，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韩思宇恰如其分地又发来了一条消息：“抱歉回复你迟了，太晚了，我们改日再聊，晚安。”

（二）

晓玥是很后面才想通的，韩思宇并不喜欢她。

第二次见面，晓玥约韩思宇去游乐园玩，韩思宇足够绅士体贴，尽心尽力当个好玩伴，从过山车跳楼机到旋转木马小火车，她想排队吃的棉花糖，她想跟风买的彩虹气球，韩思宇都耐心地奉陪到底。天黑之后她拉着韩思宇去搭摩天轮，进去刚坐稳没多久，晓玥就扬起脸冲韩思宇问：“我们现在算是在谈恋爱吗？”

韩思宇略一沉吟，回答她：“我想算吧。”

摩天轮升到最高处的时候，晓玥看着城市里的灯火通明就好像是她心里乐开了花的模样。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没多久，韩思宇就带她回家见了父母，韩爸爸韩妈妈都是高级工程师，妈妈已经退休了，每天在家里面种花、遛狗、泡茶，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只差一个孙辈让我享一享天伦之乐了。”他们都对晓玥喜爱有加，韩妈妈更是三不五时地就会喊晓玥周末去吃饭。晓玥也把韩思宇带回了家，姥姥奶奶爸爸妈妈妹妹弟弟像是被施了法似的出奇的意见统一，恨不得立刻就让韩思宇变成自家姑爷。晓玥爸爸从没催过晓玥结婚，但这次也破天荒地表了态：“小韩人不错的。”

只有一个人对此有点迟疑。晓玥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朱明琪见过韩思宇以后，悄悄跟晓玥咬耳朵：“小小白，这个男人好到像假的一样，你有没问过他，他喜欢你啥？”

晓玥气到跳脚：“他就不能是被我的美貌蒙蔽了双眼吗？”

明琪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但一时又找不到什么确凿的反驳证据，只好撇了撇嘴说：“反正你最好不要让自己太被动哦。你看看你这副脑子不好使的样子，你真的很容易被骗到。”

晓玥嘴上嗯嗯啊啊，但手里已经在忙不迭地给韩思宇发微信问他下班以后去哪里吃饭。

（三）

原本他们已经计划要在春天订婚了。或者说，原本晓玥已经计划要在春天和韩思宇订婚了。

她决定要和韩思宇分手以后，跑到明琪家里去大哭大闹了一场。等她哭够了闹够了之后，明琪一边把打开好的酸奶递给晓玥，一边问她：“想好了？不哭着喊着要嫁给他了？”

晓玥接过酸奶一勺鼻涕一勺酸奶地往嘴里送：“嗯。”

“以后会后悔吗？”

“会。”晓玥一边应着一边腾出左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那还是要分手吗？”

“要。”

明琪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晓玥吃完酸奶，鼻涕眼泪也干了大半，她说：“我确实明白了，我没办法和不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想了想又补充说，“韩思宇就做得到，他可真厉害呀。”

晓玥和韩思宇分手的消息一出，韩家白家上下都乱了阵脚，只有韩思宇一个人出奇地安静：“我尊重晓玥的意见。”据大姨说，韩妈妈气到扶墙，指着韩思宇骂：“你是看我这两年过得太安逸，非要给我找点气生生是伐？韩思宇你真的是脑子瓦特了哦。”全然看不出韩妈妈往常那种优雅的知识分子气质来。

晓玥则是除了上班就轮流躲到朋友家去住，逃避来自爸爸妈妈奶奶姥姥充满困惑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啊？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好好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的呢？”妈妈的电话天天炸个不停，晓玥就索性把爸爸妈妈还有家里的座机都拉进了黑名单，每晚没完没了的看美剧，看到困了就倒头睡，醒了就去学校忙到天昏地暗。

日子就这样过到了春天。那是她原本计划要订婚的季节。这天下班后下雨了，她没有带伞，于是拿出手机来准备打个车回家。就在这时手机里涌入了韩思宇的一条微信，韩思宇语气客套地问她，晓玥留在自己家里的东西是否要帮她快递寄过来。

晓玥就这样端着那条消息愣神站在路旁。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站了多久。

（四）

第二天一大早，晓玥到韩思宇公司去了一趟，把一封信委托前台小姑娘交给韩思宇。前台小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明显还没有睡醒，但仍然客气而值得信赖地跟晓玥说：“一定亲手交到韩经理手上。”

走出韩思宇公司，晓玥轻轻叹了一口气，清晨的云层稀稀疏疏流动，但流云没办法停留。

思宇：

幻想过很多次写信给你的场景，可能是在婚礼前一边流鼻涕眼泪一边写典礼上要念给你的誓词，可能是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先是慌张、然后是期待的写给你的消息，又可能是八十岁老眼昏花的时候坐在太阳底下，给你写回顾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大半辈子的情书。我设想了太多场景，有时经常会把自己给感动到，殊不知感情里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自我感动。

可能说起来别人会觉得很可笑，但我就是对自己的第一个相亲对象一见钟情了，而且还是在二十七岁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你从没问过我，因此我也从没跟你提起过。那天你穿白衬衫黑裤子，和我握手的时候没有笑，但我心里却像是开了一大片花的海。喜欢一个人是说不清楚为什么的，正如不喜欢一个人同样很难解释出个一二三来，所以我也不问，我一向迟钝，但好在我终于还是想明白了这件事情。

可不可以和自己喜欢得要命但不喜欢自己的人结婚、生子，然后白头到老呢？我曾经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应该是可以的。你足够谨小慎微，悉心隐藏起一切与我无关、但和过往有关的痕迹，要不是那次我吃冰淇淋不小心弄脏了你的被褥，恐怕我一辈子也不会发现你藏起来的那枚戒指吧？那个款式是我很喜欢的，我也不介意收你买给别人的戒指，但戒指总是要别人送的，我总不能自己去讨要，你说对吧？

如果非要给个理由的话，我想大概是那次我们一起去迪士尼吧。在一起一年多，不是你太忙，就是我赶期末考试，我们从没能凑着一起去旅游过，但游乐园却去过不少。你是个好玩伴，多无聊的项目你也不嫌烦，再惊险的过山车有你在旁边我都很心安，可那次在迪士尼，坐完小飞侠天空奇遇，小车子还没停稳，我怀揣着满心的欢喜和浪漫转过头看你，猝不及防捕捉到了你眼角没来得及擦干的一丝泪痕，你没打算闪躲，反倒是我自己乱了阵脚，只好转回头去扯些有的没的。那天我们玩得挺开心的，但我却终于想清楚，靠装傻过不了一辈子。

但写这些也不是为了向你抱怨什么。你一向有耐心听我的牢骚和唠叨，我也尽可能少讲些不开心的事情给你，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只是累了、也倦了，想让自己喘口气，但更重要的是，我想推你一把，让你能够随着时间的脚步向前走，不要被动地困在回忆里。

这样听起来我可真无私啊。但其实我一点也舍不得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你说再见，我还想每天能看到你，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都能扑进你怀里，我没办法说再见，一点办法也没有。

留在你家里的东西就交由你处理了，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吗？我再想想，想到了会再告诉你。希望你睡得好，睡前记得拿保温壶温一杯水，夜里失眠的时候起夜，能有得喝。

晓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