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城市强迫性表皮剥离症
(一)窑湾
去年,我也去过窑湾,那时候以谭宝汽车站为中心向左边走的第一期历史文化复古建筑群还在建造,印有“中国梦”字样的蓝色铁皮和绿色塑料网敷衍的被架起,这是划界限的行为,与生活区隔离开来的工地是不准许人随便进去的,但围栏似乎历经时日,蒙上灰尘,参差不齐,破洞甚至即将散架,从这些缝隙中可见一些稀稀疏疏的推车和砖块,就像是面对着刚与胎盘分离的婴孩,红而褶皱的皮肤上还裹着羊水和血液,从绝对理性的角度,实在是不想抱有什么期待。但我们也无法阻止长开了的孩子受外人的喜爱。
现在的窑湾,因为第一期历史文化复古建筑群已经建成,并且开始启动招商引资项目,所以,即便靠近马路的前坪仍然保留着和去年无所差异的施工面貌,漫天尘土,围墙四起,也可以看见有不少衣着光鲜的人前来观光,车库尚未建好,车子见缝插针的停在这不并宽敞的地方。至于为什么能够一眼认出这些人的游客身份,大多是因为行动和神态,窑湾建成的历史文化复古建筑群沿江,从下车的地方到达仍然需要走一段距离,他们大都东张西望,一步三停,当然还有其他的辨别方式和,比如年龄和衣着。
能在这里住下的,基本上为老人和小孩,退休年龄以上,读书年龄以下。虽然这里在19世纪上中叶以及更往前推的时期,也曾是湘潭富饶之地,沿河建港,贸易发达,但是建国之后,工业的作用逐渐凸显,在国家政策以及群众口舌的作用下,人们逐渐把关注放在湘钢,湘电,锰矿和湘纺这几大工厂上,加之,道路运输的发展占掉了不少水运的份额,同时,新建的这些道路和桥给人们提供了更加便捷快速的通往别处的可能,不需要再经过窑湾这一条街来完成地点的迁移。是的,所以,它没落了。这个毫无生机的地方,完全没有办法满足年轻人,荒废的码头,没有菜地,没有商业街,我肉眼所见的商业活动,是开在房屋一层的几间杂货铺,仅维持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货物流通,不那么计较的话,也可以是物物流通,一种典型的熟人社会,所以它也是闭塞的。但正是这种闭塞,赋予了它相当强烈的丰富性,想象一下,这样一个繁华过的小镇今天仍然保留着和建筑当初,至少是与一个世纪以前一样的建筑格局,老的生命带着年轻时不知命运的希望和骄傲继续守在这里(虽然更多是无奈),新的生命不可抵挡的带来了“现代的东西”。他们融合而生长,长成了一种“缩影”。比如,你可以看到“三代”房子,第一代是用蔑竹片编成的房子,危楼,无人居住,第二代主要用树干和黄砖泥土,牢固性更强,但是也经不起每年一次洪水的冲击,房子里,水渍一层深过一层,裂缝延伸至墙体四周,第三代就很嚣张了,是我们在农村常看到了,暴发户标配“三层小洋楼”,这是完全推到重建的房子,丢失了以前的完整的建筑规划比例,基本都会挤到两边的房子,新帖的白瓷砖,在一众黄灰色双层建筑中,是格外张扬了。小木船和绣了铁皮的艇并排靠岸,路边,木质废弃小推车和电动车放在一起,老人还指出了地,指在了家门和道路衔接的地方,那里有层层的齿状缺口,她说铺了三次,可我没看出来,都是石灰质,被人的脚磨了这么多年,磨得天地可鉴……这些丰富的东西,如果把它们打扫干净,会是一部非常真实的“城市志”,可它偏偏是在毫无规划的环境下自由生长,太自由,自由到暴露了人的自私,懒惰和贪婪,那里的某些户主们,只顾自己住着舒服,全然不知何谓整体。我在看它的第一眼,只是惋惜,无论如何是不会想到“丰富性”,更不会为其惊叹,但当我看到建成的第一期历史文化复古建筑群,千篇一律的棕色漆木和灰色砖墙样板房时,突然想念这脏兮兮的参差不齐的老窑湾了。其实,在排除不按时打理这个原因外,不能用“脏”形容,只是那个时候,还不能造出这么光鲜亮丽的装潢材料,他们取的泥土和树木,都是灰暗而深沉的。
住过窑湾的人,老一代无所无求,年轻的,不是还没长大就是远走高飞,这些新出现的面孔,在为不久之后的商机敲锣打鼓,煞有介事的在崭新的纪念碑和博物馆前合影留念。进来时我看到了一个老人,拖着绿色的购物小推车,白发披肩,灰布做的衣服裤子像是拖在身上,立即有三五个人凑到他面前——
他说:“窑湾?窑湾啊……就往前走。呵呵,现在,都到窑湾来了……”
(二)一纸权威
现在是下午三点,云峰安置区,用停车库开的小商店成为了这个小区大部分噪音的来源,中国似乎很擅长利用社区的闲置空间发展熟人商业。一个拐角,稍微安静的地方,在改造成类似茶馆的一楼车库门口,大约七八个老年人,用从未有过的激烈的语气讲起了千禧年前后的征收行动。政府一纸命令,以两百多一平方米要求搬迁,虽然在几年后提升到了一千,但仅算房屋面积的方式和不断拖款的行为也出现了气出心脏病和自杀威胁的事情。当我问到,如果抛开价钱和补偿等问题,单纯来说,你们对征收会是什么态度呢?似乎任何一个问题都可以成为氧气,给予复燃的力量——“强制征收”!从前还是荒山和农田的地方,在这十几年房地产事业发展的基础下,已经变成了寸土寸金的商业圈和政治中心。这个从九十年代末开始建造并且不断扩大的“拆迁户安置区”,以六层楼的高度变成了高楼环绕下的“异类”。
纵观城市发展史,“征收”“拆迁”的确是规划建设难以绕开的难题。现在依然如此,去年下半年板塘铺才出了钉子户被强行挖断水管的新闻。这次去窑湾,以谭宝汽车站为中心往右走的二期工程还在拆迁阶段,但是稍靠近汽车站的尚新的几家房子已经完成了表面装潢。可是工程像是停止了,那时已经过完元宵,废墟依旧是废墟,没有车子来清理,偶尔有野猫出没,我看见一个推着婴儿车的中年妇女走过,停在这些“废墟”面前翻找,她说自己住在十七总,只是最近总是听到有人提起“窑湾”,所以才来看看。她已经捡了一车的“垃圾”了,眼前这一点废墟根本不可能有这个产量,我放眼望去,前面大概有一条可以感知的线,线以后,只剩下绵延的,堆积的,遗弃的废墟了。因为无人监管,有人趁机去敲钢筋,从水泥块里把钢筋敲出来,大概锤子年岁已高,我看见它的把手是用线一段段连起来的。有无事的人说,好的钢筋可以买到两毛五,敲一下午也就几根的量,都是赚的辛苦钱。
我问起他的来历,他说他就住在窑湾。那很好,我心里暗喜。他指了指前面的房子——他的家,房子都是连在一起的,其实我并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栋。我问他,这一边什么时候拆完。他说不知道,已经开始动工了,但是年后就没人来了——发生了纠纷。纠纷是三方的:住户,政府和城建公司,不是钱款的问题,而是到底哪里要拆的问题。城建公司的要求和政府的合同不一样,在居民打12315热线投诉未果后,气氛就这样胶着了。再往前头走个一两百米就是城建公司驻窑湾办事处,他说那里每天都会派人下来走,只是走一走,互不交流。再问些具体的时间,或者计划,所听到的只有“不清楚,不知道”了。之所以耳熟,是因为去年也听到了一样的话。
因为旧房已拆,新房未建,人的视野会宽阔很多。这里的建筑复杂,除了有三十楼高的新住宅小区,还没迁走的六层楼旧住宅和历史文化复古街之外,视线可及处,我可以清晰的看见农村景象——几亩农田和“小洋楼”。“那里会拆么?”“那里不归市政府管,那里属于新城乡,看政府去协商吧,又得好几年。”
官网上介绍征收和规划的文章,漂亮,却华而不实,如果去信访询问,工作人员大都是对官网文章的提炼和总结,多问,闪烁其词,最终讲出“机密”之类的语句,你心领神会,也不会再纠缠。我的地理老师早就在课堂上吐槽湘潭的城市扩张毫无规划,“摊大饼一样”,急功近利,政治老师也在讲解通货膨胀一章拿湘潭楼市做例子,这些年楼盘盖得太多,而人口又没有相应增长,楼房滞销,房价低迷……这些是我中学时听到的,那时还没有什么观察意识,全翁在教室和教科书里,但当我开始注意到上学那条小路一年内被修了两次后,便不再对这个城市可以建造出什么美丽的建筑抱有希望。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决定写下“拆迁”的初衷,这件事是要有冲动的,源于听到那些象征着不平等的故事后的气愤,不过,更多的来自于对于“老”的怀念。不是每个城市都要建造成“现代化”,我无法想象把老城区老房子拆了,那些习惯了下午去麻将馆外支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聊天,吃茶,嗑瓜子,嚼槟榔的湘潭人会怎么重新安排他们更“现代化”的下午。但是,发展,是必然会把老的东西所替换掉的,如果按照人类宏观来看,这篇文章,我的这些怀念显得很“小肚鸡肠”了。不过,任何事情的意义,都不会只停留在“当初”。的确,湘潭九华,东方红,沿江这些地方的的拆迁和其他地区的大同小异,但是对于窑湾来说,就意义重大了,只因为它有历史意义,它是被遗忘的“代表” 。这不仅是拆迁问题了,更是决策问题。领导人没有把历史的承接任务做好,放纵,拖欠,才长成了现在的杂草。政府现在建再多的商圈,广场,雕塑,还是窑湾最合适“代表”,以前是经济繁荣而撑起的地标,现在也是,代表着城市的发展历程:老一代的建筑不被及时规划,新的建筑以经济发展之名放任生长,终于在交错杂糅得没有空间时,出现了挖土机和墙漆。
我妈说我缺维生素B,见了结疤的地方总是想撕,撕完以后血淋淋的,我也怀疑自己有病,上网查了是强迫性表皮剥离症。原来我与我的城市同生同死,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