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碎片的惊鸿一瞥
这是我在北京生活的第11年,从一个四季分明山清水秀的华中小城来到这里,从18岁到29岁,我逐渐被北方的寒冷和尘霾侵蚀。我好像也变成了候鸟,有了它们的习性,在想家时归巢、在气候寒冷时趋向南方。
去年年底我做了个小手术,从未上过手术台甚至很少进医院的我感到非常惊慌,于是手术前想着去海南散散心吸收一下热带的能量。没去三亚、没去万宁,我去了海口,想感受一下热带区域本地人真实的气息。
美兰机场就已经十分独特,下飞机后的廊道竟然是半开放的,湿润温暖的空气浸满了周身,栏杆外的绣球花几乎伸到了每个游客身上,我心情微妙地倚着满目的热带气息换上了拖鞋。
海口很奇特,并无三亚的过度商业化、也无万宁海滩的冲浪青年,在这里过去和现代紧紧相接。海口的饮食非常接近广东,而风俗却与福建相近,总的来说还附带了一些南洋气息。
身为一个内陆出生长大的人,我很自然地认为只要平静地望着大海就能暂时消除一切烦恼。我未曾想到海口还有一个绝妙的地方,比大海更妙。
在骑楼附近有一些坊,是明朝抗击海盗时居民自发组织而成的社区,有一处名为居仁坊,过去是驻军屯马场,被唤为“马房”。
如今这里混杂着非常多样的气息,有百年快要倒塌的青砖破瓦老平房,有五层的钢筋小楼——且每扇窗户都装上了防盗网,也有修饰门面的仿古墙垛,互相交错、非常和谐。居民们身着相当朴素,多是T恤短裤和拖鞋,他们在湿润又炎热的空气中往来相互招呼,极为亲热。
我在海口待了三天,在这里消磨了两个夜晚。当然,万绿园很好,有绿油油的草地和温柔的海风;海瑞墓也很好,在此可以感叹两袖清风的老好人四百年后的墓园如此苍翠且劳民伤财。
——但是都不及居仁坊。
为了避免白日的曝晒,我夜间来城中散步。那时的我并无过去旅游时的雀跃,心思沉重的我每走一步路都带着些阴郁,每天都在倒数离手术还有几天。
随便走走,我站在一处正在拆迁的坊间,在一处路灯下,和三两居民一同观看挖机和铲车如何巧妙地践踏他们曾经的家,轰隆隆间尘土飞扬。见那栋老砖楼拆的差不多了,我走过几条影影绰绰的巷子,看见一家人满为患的“公鸡碗清补凉”,进去要了一碗椰子水打底的清补凉,端着一碗甜品在店门口却不知去往何处。
本能地往热闹的地方走了一段,右手边有一座牌坊,上面写着“居仁坊”,牌坊里的巷子传来一阵阵大人小孩的欢声笑语,这笑谈如此真切,让我想起我的家人,引得我想进去一探究竟。我手里端着一碗清补凉循着人声往里走,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一家铺面开着门关着灯,昏暗中一群大大小小的人围着生日蛋糕给一个小男孩唱着生日快乐歌。唱毕屋内灯光亮起,有人起哄有人给孩子们分发蛋糕,叽叽喳喳、人影攒动,我看呆在原地,一如十几年前我童年少年时的每一个生日。
正当我沉浸他们欢聚的氛围中时,两个大男孩拍着篮球高声笑着从我身边跑过,在香樟树一个转身就不见了,我阔步跟过去,离得越近越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感觉有千百个重物接连在地上弹起又落下。
我跟去从香樟树下转过身,眼前是一个开阔的小篮球场,背靠着一座不太大的土地庙,但这不大的篮球场几乎得有三十人在打篮球吧!?
光篮球应该就有十五个。五个成年了的年轻人占据了半场,不穿上衣不说,有人撒着汗穿着拖鞋,有人甚至光着脚满场跑。另外半场全是小孩子,从五岁到十五岁,从男孩到女孩,或单独或三三两两奋力地往篮筐里投着篮。我从未见过这样热闹打篮球的景象,好像一锅粥在猛火下扑腾,于是端着一碗清补凉在土地庙前的花坛上坐下了。
掀开清补凉的盖子,我往嘴里一勺一勺地塞着这甜蜜又清爽的甜汤,面前的篮球场仿佛正在沸腾,人声笑声球声不绝于耳。有两个穿着短裤球鞋的少女拍着篮球刚来,一个怯怯的,一个大声鼓励着她继续多投几个;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两只手刚好能捧住篮球,在篮下站定了使劲往里扔,他的家长在身后笑着拍手。
眼前明明是一个拥挤不堪的篮球场,但我眼中分明是一片山谷,阳光遍布溪水横流,草木生长、鹿鸣莺飞。我好像有被鼓舞到,好像有在吸收能量,在土地庙前的花坛上静静坐了一个多小时,看着这数十人挤在一个小篮球场拍拍打打挥洒汗水。直到九点半人群渐渐散去,我擦了擦手上甜甜的糖渍满足地离去。
三天后的一清早我在家人的陪伴下来到医院,戴着一只紫色的小帽只身进到日间手术室等待。在去手术室的路上,一个长相清秀的医师小哥哥牵着我的手,他的手温温软软的,却无尽坚韧。
手术室并不大、也不空洞,像一间友人聚会的小屋,两个小姐姐悠闲地聊着新家沙发的模样,她们手里的手术器械好像也没有泛着冷光。我在小小的手术床上躺下,一只面罩往我脸上一戴,一句温柔的“你感觉怎样”传来,我陷入昏睡。
醒来是在一阵强光下,我简直睁不开眼,在医院里的冬日里怎么会有那么热烈的阳光洒满我全身?我感受到强烈苍劲的生命气息。
只听到一声声有力的“醒醒、醒醒”,我的意识转圜回来,感觉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内心的开心雀跃无与伦比,张嘴就虚弱地喊道:“我要请所有医生吃草莓蛋糕!”两个中年女声笑得此起彼伏。
“爱的碎片只是生活中的诸多碎片之一,然而,却是唯一可以支托起偶在个体残身的碎片。”
或是昏暗中过生日的小男孩、或是居仁坊的篮球场、或是医师握着我的温柔的手、或是一块草莓蛋糕,即使为了一个只有五分钟的吻,生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