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乡土文学 fytz
“兄dei,俺脚得你这个发型……不成。”
清家村门口有一家艳红理发店,艳红理发店里有个烫头小弟,他取了个城里头最流行的名字,叫托尼。托尼揉着男顾客不剩的几根毛说道。
“那你说我这几根……毛,咋,咋整啊?”
大哥凑近镜子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搓了搓满头的廉价理发剂。
“梁熟,俺脚着你就全剪了罢,留个爽快干净。” 托尼试探着问道。没想到大叔根本不领情,围在脖子上的毛巾一丢,指着托尼的鼻子就骂:
“NNGT!俺就剩这几根儿了,你还要给俺薅秃噜皮儿了,你是不是人啊!” 大叔说着就举着拳头要往托尼脸上凑,托尼自知打不过他,撒腿就跑,躲到了门后面,又怕他把小木头门砸开,赶紧反锁锁上。
梁叔一看,烫头小弟人也不见了,没处撒气,只得偷摸着藏了瓶只剩一半的霸王回去,祈祷着还能长出两根毛。托尼听到门外的动静基本上消失了,便开开门,拿着扫把准备去打扫现场。
出门看到的是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他腰板挺得笔直,跟村里那群成天在地里耕作,习惯性驼背的人不同。他留着城里男人的发型——喷了不少摩丝固定住的油头,男人的五官似乎有点眼熟,但托尼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哥……剪头还是烫头……?”
托尼试探着问道。
男人歪嘴一笑,掏出他的8848钛金手机,点按了几下号码盘。
紧接着响起的是托尼的。他想,事情不会这么巧吧?总不会是这男人打给我……托尼从裤袋子里掏出大哥大。
“歪……”
“妮儿,俺罗舟当兵回来了。”
托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罗舟?哪个罗舟?他用大哥大顶着脑袋想了想……该不会是……罗二舟吧?
“你是……罗二舟?”
“是……” 男人朝着托尼走近了些。“俺娘说,俺家两个船去年有一条搁浅在臭水沟子里了,所以俺现在叫罗一舟了。”
是他,真的是他。
“余泥,俺真的……”
没等罗一舟把话说完,托尼便擦着泪,摔门跑了出去。
余泥,好久没有人喊他的本名了。上一次他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村代表大会上。那时候,罗一舟还是罗二舟。
他们是一个沟子里长大的。一起长大的还有德德,不过德德走得早,年纪小小就被带回了城里,跟爹妈一起住。德德离开清家村的那天,罗二舟抓着余泥的手臂哭了一晚上,从那以后,那条沟子里就只有他们俩撒泼了。
直到十六岁那年。
余泥刚从地里拔完庄稼回来,拉着罗家茅厕里挑粪的罗二舟就往村门口赶。村长姜大炮站在一个木头椅子上,左手拿着本黑面笔记本,右手握着话筒。椅子下站着他的狗腿子梁叔,旁边围了一层又一层的村民。
“清家村全体注意了!今年跟往年一样,村里要选一个刚满十六的娃,去城里参军入伍!入伍之后上城里户口!家里一年发补贴两千块!”
“因为只有一个名额,所以请符合条件的娃,拿着户口本来报名!”
罗二舟跟余泥面面相觑,正好,他们今年都16岁。
余泥家是清家村最富的人家,但即使如此,一年两千块也够他们垂涎的。余泥自然是想去参军的,他爹妈也珍惜这个机会,翻开家里放了十几年的老箱子,底下还藏着瓶上好的白酒,这就给姜大炮送过去。
罗二舟家相比就穷困多了,天天驾着两艘船在沟子里捞螃蟹捞鱼。罗二舟的爹妈本也没想他去参军,听了姜大炮的演讲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在桌边织着毛衣。
“今年估计是余泥了,没事儿,跟他打点好关系,以后他到城里能给你个照应。”
晚上。
“妮儿!在吗!妮儿!”
坐在窗口看书打哈欠的余泥听到熟悉的声音,打开窗户,果不其然,罗二舟蹲在阳台上。
“妮儿……”
余泥的房间一向不开灯,说是在看书,其实他书也是倒着拿的,不如说他在等人。
“俺明天可能就要走了。”余泥把罗二舟拉进房内,指了指角落里收拾好的行李。
“为什么?结果不是还没讲呢么?” 罗二舟不懂。
“俺娘给姜大炮送了瓶酒……” 余泥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罗二舟见他肩膀一耸一耸地,只能抱住他。为什么看着他哭,自己也跟着一起伤心呢,罗二舟自问却不自答。
“俺不想跟你分开……” 余泥抓着罗二舟的前襟,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妮儿,没事儿……我迟早会去找你的……”
然而,第二天的结果告诉他,他们是要分别了,但该打包行李的不是余泥。
原来,在罗二舟昨晚来找他之前,就偷拿着他的大哥大给城里的朋友胡先煦打了电话,胡先煦又告诉了郝富申,郝富申通知了蔡姐,蔡姐就是前年参军的女兵,对于能有个熟人来队里表示很期待。
余泥的爹妈知道结果,一早就冲进了姜大炮的院子要找他讨个说法。只见那瓶送掉的白酒已经喝完,姜大炮倒在桌上醉地不省人事,手边还放着没挂上的电话。
那天早上,罗二舟来跟余泥告别,结果当然,被关在门外,他说,一辈子都别见面了吧。
后来,余泥把名字改成了城里最拽的名字,托尼,他说要忘记一切,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法放弃这个尼字。
托尼坐在河岸边,桥头上,看着滚滚清家沟的废水荡着苔藓飘了过去。好臭啊,他捂起鼻子,真是跟回忆里的清家沟一样的臭。
“妮儿,俺……”
“你别过来。” 托尼站了起来,却没回头看罗一舟。“你进城了吧?你在城里了吧?你是不是还谈女朋友了?”
面对他一连串的发问,罗一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俺是……是谈过两个朋友。”
听到这话,托尼更气了,但他也没法为自己的生气找理由,只能继续装哑巴。
“但是俺都跟他们谈不下去。”
“俺要是跟你说,俺稀罕你,是不是很奇怪?”
托尼猛地回过头,差点没一下子栽进清家沟里。
“俺当年……俺太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俺也配不上你……”
“所以俺一时昏了头,抢了你的机会,俺想,俺自己走也许就会开心一点,但俺其实没有……”
罗一舟越说越呜咽,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声音却要被清家沟里废水荡漾的声音盖过。
“现在俺回来,还有机会吗?” 罗一舟抬头问他。托尼笑了两下,翻下了桥头。
“跟俺去城里吧。” 他向他伸出手,“俺偷电瓶养你。“
托尼朝他走去。罗一舟笑了,以为他是答应了,跑上前就要把人抱起来,却被托尼一下子推开。
“不要。”
“俺不要你带俺去城里。”托尼直视着罗一舟的眼睛,罗一舟却不敢看他。
“你要是想在城里见到俺,就等吧,等俺攒够了钱,自己来城里找你。“
还好不是拒绝。罗一舟忍不住去拥抱眼前的人,把手握紧,去亲吻他的眼角,去亲吻他的嘴唇,至少今晚,不要再放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