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园
第一次和明轩接触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正上初一,他上大学。尽管我家的苹果园和他家的苹果园只隔着一条地埂,但此前我们却从未交谈过,至多是见面点点头。他很聪明,自打一上学,就一直是全班第一。他喜欢画画,画儿多次在市里获了奖,因而一直带着“神童”光环。他念书时似乎从没花什么大力气,就考进了市里最好的中学,后来又考入南方一所知名的大学。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小时候并不喜欢他,普通人和“神童”之间总是有距离的。
那天天气很好,我和父亲在苹果园里挖水沟,听到地埂对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我抬头朝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在枝叶的间隙里撞上了明轩的目光,他挥挥手朝我喊道:“小羽,过来玩吧。”他看起来瘦瘦的,面皮白净,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蓄着长发。那时他正在念大三,所学专业的名字很长,具体是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好像和画画有关。他穿着白衬衣,袖子挽的老高,一只手里拿着调色盘,另一只手持油画刀,面前支着画架。他的眼睛盯着画布,飞快的用刀将颜料盘上的绿色颜料挑起,扔到画布上,说话的方式造作而且夸张,叫身边的女孩拿点心给我吃。他介绍说:“小墨,我女朋友。”小墨穿着蓝色的褶裙,脚下是一双浅帮薄底白凉鞋。她从树枝上取下一个纸袋子,浅浅一笑,说道:“里面都是点心,看看爱吃那个。”我从其中拿了一块,便站在一边看明轩画画,他头也不抬的盯着画布,嘴里念叨着一句话:“你要用每个事物真正的名字去称呼它。”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小墨说。他还说了一些话,我觉得很矫情,总觉得似是而非。
明轩画画时动作洒脱极了,伴随着他挥动画笔的振幅,他的长发上下飞舞。天近傍晚的时候,他画完了,抬起头用期待的神色望着我和小墨说:“怎么样?”小墨浅浅一笑,嘴角露出动人的梨涡,用崇拜的眼光望着他说:“你好棒哦。”他作画的对象就是我眼前的苹果园,画本身是写实的,画布上铺满了苹果树,浓枝绿叶和硕大果实密密匝匝,果树园的浓荫里露出一座泥巴小屋。客观的说,他的笔触仍然不够熟练,甚至有那么几分拙。然而在技巧之外,似乎隐藏着一种什么东西。在一层层铺开的枝叶上,阳光的斑点跳动着,枝头的果实太过沉重了,仿佛一碰画布就会丁零当啷的坠一地。那是一种迎着人扑来的东西,义无返顾,然而又极其脆弱。就像是被一层薄膜包裹着的婴儿,单纯、赤诚、明净,毫无抵抗能力。明轩和小墨在林间嬉闹,树枝间洒落的夕阳照在他们两个身上,使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在一团瑰丽的气氛中。我忽然丧失了对现实世界的把握,明轩似乎不是现实而具体的人,而只是一个概念性的存在,或者说他也是一幅画。在画之外,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只须稍微一用力,画就会被扯得粉碎。由此,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担忧。
我和明轩渐渐的“熟悉”起来,他家里有很多书,都是他上大学时买的。我那时候正热爱文学,所以便经常跑去向他借书看。我们聊天依旧不多,只有一次谈到克罗岱·卡蜜儿,他说了很多话,然而大多偏向艺术史,我听得一头雾水。我第二次看到他画画是两年之后,那时候我刚考完中考,分数并不令人满意,因而心情坏的一塌糊涂。我整天和父亲在苹果园里干活,偶尔能听到地埂那边说话的声音,那是一种爽朗的声音和爱娇的对话,我猜那是明轩和小墨。心情实在坏透了,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因而完全没有想过过去看一眼。时间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多次朝地埂那边张望,树隙间好似有个白色的身影,偶尔能看到蓝裙子飞动的裙裾,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空气似乎丧失了传导声音的能力,果园里安静极了,连往日的清风似乎也被吸附到了无名之处,使枝叶凝然不动。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跨过地埂去找明轩,他正在画画。这是一幅将近四米多长的大画,差不多接近完工。他似乎没有看到我,头也不抬的盯着画布,疯狂的把油画颜料挤到画布上,然后用画刀刮动着,小墨手里拿着带吸管的粉色小水杯,隔一会儿喂他喝一口水,或用手绢将他脸上的汗水擦掉。他机械的动着嘴巴,任小墨喂水和食物给他,目光连一寸也不曾离开画布。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片大火,就连身体周围也缭绕着一股热量。他的手灵活而娴熟,画刀在画布上纵横驱策,从一棵巨大的枝干到一条细微的叶脉都精准极了,比之三年前,他的画作在技巧上可谓炉火纯青,但画面背后那种令人担忧的东西也炽烈了好几倍。他画的主题依旧是“苹果园”,绿色的颜料好像是被整桶泼上去一般,澎湃的绿色汹涌而来,好像是一股大风吹得整个苹果园都向一侧倾斜,叶片上跳动的阳光好像烧灼的金块,刺目极了,在叶片上烧出一个大洞,连画布也被烧穿了。一颗颗饱满的苹果生气勃勃,好像守着一个个秘密。
我正要和明轩说话,小墨制止了我,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发出一个无声的“嘘”,她示意我到苹果园的另一端。小墨告诉我,明轩画这幅画已经六个星期了,这两个周和她反复说的只有四句话“饿”“水”“我困了”“抱紧我”。六周前,他们在苹果园里支起了帐篷,天一亮明轩就开始画画,一画就是一整天,开始的时候中间还休息、吃东西、聊天。后来话说的越来越少,中间也不休息了,天一黑明轩倒头就睡。开始的时候,小墨也曾想打断他,但是随着画布上的颜色越来越热烈,从热烈到炽烈,再从炽烈到燃烧,他的画作越来越接近于完成,她接受了明轩的状态。
她想,也许画完就好了。
就像小墨想的那样,画总有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明轩的那幅《苹果园》最后画了多久,我无从了解,因为那时候已经开学了。在此后的两年间,我再也没有见过明轩。不过在苹果园帮父母干活时我倒多次遇到明轩的父亲,说起儿子,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布满皱纹的整张脸也舒展开来,充满了神采。他告诉我明轩去法国留学了,并从胸前的衣袋里拿出一张明轩在卢浮宫前拍的照片给我看。我告诉他巴黎是艺术之都,明轩在那里学习,将来会出大名的。老人听了我的话,仿佛终于遇到一个懂他的人,激动的手也抖了起来,脸上露出一种酒醉后才有的笑容。
明轩的父亲走远后,母亲告诉我明轩去法国前和小墨分手了,那时候他们差不多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连结婚用的戒指都买好了,小墨甚至提前发了请柬。小墨的家世很好,她爷爷退休前在市里当法官,她父亲在县城教育口工作,连他们结婚的婚房都置办好了,用农村的话说明轩是高攀了。关于分手的原因,我听过几个不同的说法。其中一说,明轩精神有问题,他画画的时候就疯了,如果作画被打断就骂人,用的都是农村里泼妇骂大街时最不堪的言语。一幅大画画完后精神总要失常好几个月,有时候连自己的父母也认不出。小墨忍受不了他的怪癖,提出了分手。
后来我又好几次遇到明轩的父亲,老人每次都欲言又止,待我的目光与他相接,他又急匆匆的走掉了。回到县城上学,有一天正在上英语课,班主任突然进来叫英语老师暂停,并叫我跟他出去一趟。我疑惑的跟着他到了楼下,就看到了明轩的父亲。老人穿着平时很难见到的衣服,干净而且得体,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但这掩盖不住眼里的隐忧。他告诉我明轩已经半年没有写信了(实际是九个月),此前差不多是一月一封信,有时候还能收到两封。这么久忽然没有一封信,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明轩的母亲卧病在床已久,他们一直没有敢告诉他,怕影响他的学习。中断联系半年,他的父亲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幸好先前明轩曾在信中留了一个电话,叫他们有急事时拨打。但因为嫌国际长途太贵,老人一次也没舍得打。站在旁边的班主任听懂了明轩父亲的话,给我放一个小时的假,让我陪明轩的父亲去电信局打电话。因为全县只有一部电话可以打国际长途,就在电信局大楼里。
电信局大楼是早期来华的苏联设计师设计的建筑,有十几级高高的台阶和长长的门廊,我扶着老人花了很长时间才爬完那些台阶。大门的门厅里有一面镜子,老人看到镜子后立刻叫我等他一下,他站在镜子前仔细的整理着自己的衣装,十分努力的将衣襟上的一条褶子抚平,还将一丝白发塞进绒线帽子里,那种一丝不苟的样子简直充满了仪式感。他整理好后,这才请求我带他去电话室。我拿着他出示的村委会的介绍信给电信局的办事员看,然后又交了几十元押金,电信局的办事员领我们进了一个房间,把一部黑色电话机交给老人。老人拨了一次没通,又拨了一次仍然不通,工作人员的脸色便难看起来。第三次拨完依旧不通,工作人员代拨后,说号码是错的。老人说:“信上写着电话,怎么会错?”然后颤巍巍的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工作人员毫不客气的抢了过去,约略看了一眼便说:“拨错了一个数字。”这次电话果然通了,明轩的父亲从工作人员的手中接过话筒,脸上立刻浮起笑容,然而只“喂”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住了,然后再未吭声。良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最后成了失望。工作人员接过电话拨打了一次,片刻后说道:“没人接。”我以为工作人员不肯用心,要过电话又拨打了一次,依旧没人有接。之后又拨打了两次,最后一次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嘟”声,那声音如此漫长,又令人充满希望,以至于我一度产生了错觉,好似听到了一声“喂”,然而那毕竟只是我的幻听。老人脸上失望的神色久久使我不能释怀,我又拨打了几次,然而依旧无人接听。老师给我放的一小时“假”很快就到了,我不得不叮嘱工作人员过一会儿再打,也许明轩只是出门去了。尔后,我就回到了学校。电话终究没有人接,我无法想象失望的老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下电信局那一级又一级台阶的,大概他的心境也像台阶一样一步步走低。
数天之后,明轩的母亲去世了。
我再次见到明轩,已经是多年以后,那时候我大学毕业,在北京的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到香港出差,无意中在机场大厅看到一幅关于画展的海报,便扫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明轩的名字。照着海报上的电话打过去,问明了具体地点和乘车路线。之后,又询问明轩是否在香港,电话里的工作人员说他们只是举办方,并不清楚画家的动向。举行画展,画家肯定会出席开幕,我猜工作人员是不肯告诉我。我就告诉他,我是明轩的朋友,并留下了名字和电话号码。工作人员在电话里说,他会向领导汇报。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明轩的电话,他说的是家乡话,并邀请我去他的工作室,在中环。那是一处非常大的画廊,我在这里看到了七十余幅题为《苹果园》的画作,其中有一幅似曾相识,看落款时间是十年前的日子,正是在苹果园画的那幅大画。与这幅画相邻的是一小幅少女的速写,是小墨。见我在两幅画前驻足,他一笑。我说:“这么多年了,还留着呢?”他说:“留着,念想呗。”他不知从谁那里听说我爱喝酒,非要拉着我去喝。我以为他要带我去酒吧,谁知却是去酒店。当晚,他在经常去的酒店订了一个房间,叫侍应生把下酒菜送到房间里来,而他则带了几瓶珍藏多年的法国酒。我们约定不醉不休。实际上,我们当晚喝了一夜,也聊了一夜。直到东方既白,我才睡了。醒来已经是下午,明轩不知何时离去,桌上有他留的纸条:“兄弟,我有事先走了。”
我努力回忆昨晚的聊天内容,基本证实了这些年关于明轩的传闻,也还原了我对明轩生活的猜测。明轩和小墨分手后,曾有过一次短暂的恋爱。后来就再也不曾恋爱过,也没有结婚。明轩的父亲打电话那天,他刚好和法籍女友分手,他离开巴黎去了法国南部的阿尔,在那里的一个偏僻的小旅馆里连续作画四十多天,等回到巴黎,他才发现“母亲病危”的急电,那时候他母亲的葬礼都已经举行过了。
酒喝到酣处,明轩曾对我说:“你还记得咱们年轻的时候吗,你说你要当个作家,我说我要当个画家。人年轻呐,不是把艺术浪漫化了,就是把艺术当成了苦行。浪漫也好,苦行也罢,究其意义而言,其实都是对现实的逃避。艺术哟,爱情哟,救不了我们,我们终究是漂泊的人。巴黎也好,香港也好,北京也好,都不是我们的故乡,离开故乡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连根拔起了。你看我画了这么多年,画的最好的还是苹果园,那是一个根呢。它是我的,也是你的,是父辈和我们之间的联系。”
我想起了明轩的父亲,他临终前说:“苹果园丰收了,我儿回来了。”
(补记:)
贾樟柯在一个采访里说:“当我在山西生活二十三年的时候,我对家乡并不理解,因为我没有参照,我不理解我的家乡,我不理解我过去的生活方法。但是,当我离开故乡,离开故乡的时间长了,我在北京,遥远的北京,我在巴黎,或者我在纽约,我会想我的故乡,我才开始理解我的家乡。理解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理解社会,理解我的父母,理解我的同学,理解我的家乡的贫穷。所以,我真正获得故乡,其实是因为离开了他。”
-
笑笑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4-08 21:05:23
-
雪沫清谈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3-13 09:07:46
-
mo姐大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3-12 19:13:10
-
abeautifulsong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3-12 19:07:42
白羽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淘旧书 (30人喜欢)
- 写下去 (1人喜欢)
- citywalk的总结 (5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