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母亲
作为自己迟来16天的生日礼物,送给自己,当做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一、
我大概算是缺爱的吧,我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从我开始有自我意识的那天到现在,几乎很少人能够接纳和理解我。我只能把自己的意识包裹在茧房里,不停地奋力往外扩大,撑开一点,再撑开一点,然后在茧房的混沌中慢慢形成有条理的自觉。往外的扩大是痛苦又缓慢的,不仅是因为我自己选择了用厚厚的茧包裹住自己,也有因为外界给予的压力。
原来我也有获得磅礴而又无私的爱,我大概三四年前才意识到这一点。
三四年前在茧房中,我对于我和母亲关系的思考逐渐形成了。那是高考冲刺的最后一段日子,母亲到学校旁边给我陪读。我终于感受到了母亲对我的全方位的、无微不至的爱,但这种爱却变成压力重重地压覆在我的茧房表面。持续、积压、爆发。先前埋藏在我成长过程中却被我忽视的种子也终于长成了恶之花,我自己病态般的情绪和状态、母亲将自己的自尊好胜所演变成的期待和压迫,直到现在之前我都很难去想象那段时间我和母亲是如何度过的。
但也仅仅是直到现在之前。
每个人都是有着自己的局限性的,但唯有爱和美好是永恒。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二、
如果要挑一件儿时的我和母亲的片段选,我大概一定会选我发烧的那一次。我吃着退烧药被捂在被窝里,耳边是磁带上妈妈早就录好的小故事,床旁边就是母亲的办公桌,她在那里备考中级会计资格证。母亲总是会在我睡觉之后掌起灯,多看上一会会计考试教材。为了哄我睡觉,她提前在磁带上录了很多睡前故事,那盏小小的台灯和磁带上母亲的声音让我从来没有恐惧过黑暗。但那天这两样东西实在是离我太遥远了,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在暗流中漂泊。我时而被抛到空中,看到身体还在床上;时而沉到虚无中,四肢和床垫触感好像有一个世界那么远。好在母亲端着一盆西瓜把我叫醒了。小时候的我总是生病,让生病的我吃西瓜似乎是母亲的一种执念。每次我都会吃西瓜吃到吐,以至于现在闻到西瓜也就会反胃,但的确也会在呕吐之后渐渐退烧。然而那天半盆西瓜下肚的我并没有呕吐,那令人作呕的西瓜汁和其余的混合物从消化道和体外接触的另一个通道喷涌而出了。“我好像拉床上了。”母亲浸湿一块毛巾给我擦了擦身上,然后将我抱到客厅的沙发上。短暂的漂流过后母亲又把我抱进卧室,她摸了摸我的头,开心说“热量出来这回肯定能退烧了”,然后又回到桌前。一样温暖的床,一样耳边母亲的声音,一样的远处的灯,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说起来,在我的记忆里,我童年时期的母亲几乎是我最敬重的那一类女性。她一只手带孩子,另一只手依然试图在社会中拼出一块属于自己的位置。同时也在时刻注意我的健康成长。在我上小学之前就带着我把北京的博物馆走了个便,给我读故事,教我认星星,让我学钢琴。她甚至有一个小日记本,会让我写一些平时不敢对她说的话,然后再在日记本中回复我。我记得我第一笔零花钱就是在日记本里要的。就是这样一位独立自主令人敬佩的母亲,为了我的成长几乎失去原本属于她自己的一切,这大概是我永远无法释怀自己的一个点,仿佛贴在五指山上的符咒,一定会随着我直到墓中去了。
三、
好莱坞程式化的故事节奏虽然俗套,但也是自古代开始的一代代剧作大师从生活中的母题总结而来的,迪士尼动画告诉我们影片中的美好不会长久,生活中的美好也一定不会长久。儿时我和母亲的美好的结束,就是从第一次与父亲见面结束的。
我并不是从小就在单亲家庭中长大,但我是拥有和父亲的第一次见面的记忆的。用我儿时模糊的记忆式着分析,是小时候的父亲经常出差,很长时间见一次是常态;用我姥姥的话去描述,是“你从小就是你妈和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有一次你尿在你爸身上他都厌恶得不行,更别说你奶奶他们家了”;用我妈妈的话说则是“这就是你爸,喊爸”。父亲回来的时候我们全家都是很高兴的,我甚至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当时给我带的玩具。在我儿时的记忆中,那个时候的父亲的确是无法指责的。他家务和饭菜做的极好,能骑车送我去幼儿园,能背着母亲带我去吃雪糕,甚至能带着母亲和我去海南旅游。在那个时候,我们是实实在在地以为家里在变好,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使家庭崩溃的那一寸蚁穴已经悄无声息地存在了。
从现在我的认知角度来看,我父亲完完全全是一位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当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男性价值认同时,这类人便与典型的父亲角色无异,理性、果断,也会经常做出促进家庭和睦的举动,如带着孩子玩耍或是不是给妻子一些小惊喜,以此来获得更多精神上的认可和满足。但一旦获得不到足够的男性价值认同,就会变得烦躁乖戾,会用言语甚至拳头来维持自己在家庭中脆弱的权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男权社会对于男性的异化,而对于上门女婿的我父亲,这种异化便更为严重。
因此,当我父亲在事业和家庭上都有明显的失意时,噩梦便开始了。
父亲几乎没有和我说过他事业上的事情,实际上他也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只是依稀记得他是做消防器材生意的。在我的记忆中,大概在初一开始,他就没有往家里拿过钱了。我见过父亲坐在厨房里一根一根地抽烟,见过父亲偷偷从母亲的钱包里拿钱并和我说“不要告诉你妈”,见过父亲在纸上写的一页一页的数字符号,大一些的我才明白那些符号是双色球的中奖号码。即使是现在的我也无法去推测当时父母是如何处理这些问题的,毕竟年轻人没有权利评判中年夫妻的柴米油盐,如今也绝无可能再去做进一步推测了。但母亲确实在和别聊天的时候提到过他理解父亲的失意,怎奈父亲几乎不和她去诉说自己的遇到的困境。他以为只要将自己流放,吃到足够的苦就会有所收获;以为只要将自己关在深井中,便会竖起看似坚强的伪装,用以维持自己在家庭中的权威,却根本没有想到这样也杜绝了母亲试图拯救他的努力,只会在井底的沼泽中越陷越深了。
看似坚强的外壳只是脆弱的明显象征,当自己非常的脆弱敏感时,父亲便举起拳头来捍卫自己的权威了。更可悲的是,这种所谓的捍卫不仅仅是看似还能够理解的心里问题的外化,而是融入了更多代表着腐朽男权思想的悲哀的东西。在我印象中父亲明显的动粗有两次。一次是小时候父亲要给我放动画片看,但母亲还在备战考试,便让父亲改个时间,父亲不愿意,两个人便吵了起来。下一刻我便看见母亲砸了父亲的电脑,父亲掐着母亲的脖子摁到了桌子底下。第二次则是小学有一次我发烧,晚上父亲在床上陪我睡觉,同居的大姨上完晚班回家,她并不知道因此在外面制造出一些声响,然后父亲就冲出去了,紧接着便是乒乒哐哐的声音和哭喊声。第二天早上我依旧要去上学,在出门之前父亲叫住我然后说了一些诸如自己要走了之类的话,然后他哭了。这是我印象中父亲唯一一次哭泣。
大概父亲的确是爱我的吧。只不过他的爱中会掺杂一些让孩子健康快乐的新思想、父权中控制孩子的旧思想,甚至重男轻女的腐朽思想等相互矛盾又畸形的东西。但是他爱我,我却已经不爱他了。小时候的我的确更爱父亲多一些,甚至第一次父亲在与我母亲动手的时候,我还会想为什么母亲不让我看动画片。但初中的我早已不堪父亲控制的重负,也渐渐明白母亲的难处。记得有一次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父亲曾说过“李振京长大之后反正是恨我的,我知道”。当自己的事业失意,同时难以维持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的时候,甚至在这个父权社会中“父亲”这个角色都面临失败的时候,他除了选择逃离和放弃,还能够选择什么呢?
四、
15岁那年生日是我印象中最深的生日,因为在那天,我发誓这今后一定要对母亲好。
其实在之前初二升初三的那年暑假,由于父亲的暂时出差,脱离父亲控制的我乘着叛逆期的“东风”,终于开始放肆起来。那会母亲也因为父亲的不在,让我第一次拥有了手机和电脑。按理来说那时的我应该是开心的,但被压抑的叛逆终于开始反噬,甚至报复在了母亲身上。我开始天天外出,回到家就关上屋门以避免听到母亲的唠叨和叮嘱。我对母亲试图通过手机短信的沟通嗤之以鼻,同时拿着母亲近乎讨好我而给我的钱去外面大快朵颐。终于在一个早晨,我看着昨晚还和我吵得不可开交的母亲依旧在厨房给我做饭时,我悄悄在后面拥了上去。
“我错了。”
但这种昙花一现的体谅还远称不上对母亲的理解。待父亲回来时,事业的失败、我身上依旧难以压制的叛逆、父母之间的矛盾,使那段时间的家庭愈加的四分五裂起来。在这种氛围下,谁也无法保持理智,怒火的转移也是司空见惯的。叛逆期的孩子是这样一个人,对于自己的任性和过错选择无视,而对于别人的过错却盯得十分清楚,特别是当自己受到冤枉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收到了天大的不公,因而则更变本加厉的叛逆起来。更加的叛逆便带来父亲更加的打压,他甚至禁止了我所有课余活动,禁止了我的所有外出。于是我便离家出走。当然所谓的离家出走肯定是因为经济原因而沦落为网吧包宿了,但当我凌晨要回家的时候,是母亲站在小区门口等着我,父亲早就在家中睡熟了。不过当时的我并没有被母亲的行为感动,依旧履行着自己的叛逆,家中也是该吵架吵架,对我该打骂打骂。就这样初三上半学期便结束了。
父亲走的时候是小年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早上他要出门的时候我还久违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出去啊?”然后父亲披了件外套,再也没有回来。起初的几天我是很兴奋的,但过了年之后我渐渐感觉到这次的父亲出门好像和平常的出差不大一样。我问母亲,她也说“鬼知道你爸去哪了”。我以为这个答复是源于父亲与母亲已经破裂的关系,因此依旧觉得这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出差。正月初九是我的生日。母亲对我说与同学吃完饭就早些回来吧,别在外面玩久了。但不以为然的我依旧玩到了很晚才回来。进屋之后我看见母亲虚弱的躺在床上,突然便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父亲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
第二件事便是在我儿时那样坚强开朗的母亲因为父亲和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今后一定要对她好。
五、
在我父亲出走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是很庆幸的。一来我和母亲终于能脱离父亲的控制,并且可以做一些属于自己的合适的决定了;二来我终于有机会体验一下在单亲家庭中成长的感受。当时的我踌躇满志,并不相信书文中所谓的单亲家庭会给孩子造成的心里问题,反而却庆幸自己能有一个异于普通人的体验。然而小如蝴蝶扇动翅膀也能产生飓风,更别说如此的家庭变故,我却任由其持续、积压、爆发。终于被我忽视的种子长成了恶之花,在高三下班学期毫无保留的爆发了。
在成长中纯真的孩童们会慢慢意识到世界的复杂性,有些会成为及其保守二元对立思想的人,有些则会成为具有包容性的多元化的人。我在成长中意识到的最重要之一的大概就是:我和母亲都十分爱着彼此,但初中毕业后的我和我母亲已经不是适合一起生活的两个人了。本就独立果断的母亲因为父亲,渐渐变得强势武断,而我则本就是厌恶被控制的一个人,向往自由独立。不过还好寄宿制的高中使我们之间有了些距离,正是这些距离渐渐使母亲和我的生活变得慢慢平淡和美好了下来。
高中我和我母亲的日常大概是打打电话,当母亲说她或是自己或是跟团开始出门去别的地方玩的时候,我由衷感到的高兴;是两周我到家休息两天,回家进门和离开出门时与母亲的拥抱;是母亲也对我的高中感到厌烦,因此时常打电话给学校请假,让我每两周才有一次的休息能够多延续一天;是我偷偷请假回家给母亲过生日,她开心的把大姨和姥姥叫过来一起拍照片,并发在朋友圈里似乎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恍然间,我们似乎回到了我孩童时期与母亲相处的感觉,只不过两个人的身份似乎要换一下,至少当时的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永远不会说母亲“和父亲没什么两样”诸如此类的话,因为当每次母亲责怪我时说的“你怎么和你爸一个样”时我都难过的仿佛有人把我的心挖出来一样,但是实际上父亲的存在和走失都给予了我和母亲难以磨灭的负面影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并将其裹在茧房里,慢慢消化的同时尽量让它不去伤害别人。但是母亲自尊坚韧的性格是不允许她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问题的,她依旧像我儿时一样十分爱我,但已经不是她为了爱去妥协迁就儿时顽皮的我,而是我为了爱去妥协迁已是千疮百孔的她。而且迁就从来不是嘴上说的那么简单,也绝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途径,是实打实的一个受伤的人为了另一个受伤的人能够少些伤痛,去让自己身上的伤口不停地撕裂、然后凝固。当时的我并没有察觉到过多的痛苦,主要是因为一方面有距离在保护着彼此,另一方面则是当时的学校使我受到的伤害要远远更多。
当每次有大学同学问我老家在哪里时,我都会说“家住在北京但是没有北京户口所以高中在河北上的学在河北高考所以不能享受北京的分数线所以来这里上的学巴拉巴拉巴拉”,心理学会说这种回答暗含着自己对北京没有归属感,但心理学不会说的则是这种回答也代表着自己没有信心被直接称之为“北京人”或是“居住在北京的人”。实际上,在上高中之后,我渐渐发现了我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信心。我其实是一个自卑的人。高中对我造成的影响是深厚的,它真的让我意识到一个压抑的环境到底能够对人造成多么大的伤害。起床铃震耳欲聋的声音,比走路还慢比跑步还累的跑操方阵,一周才能排上一次队的狭小澡堂,两个星期才放一天的周末。当着全班的面翻你书包的教导主任,看不惯你勇于发言而将你称作“老师的狗”的嘲笑,闷热如夏天一点就炸的班级氛围,你眼前飘落在地上的翩翩少女。如果从根源来看,我的自卑和内向的性格的确是源于父爱的缺失,但也只有这种畸形愚昧的环境能最大限度地滋养起这只恶之花。
因此当母亲为了高考而来到我身边进行陪读时,问题的失控也已经是注定了。我已经记不清高考前的那次崩溃具体源于母亲那一句话了,一定是一句关于“你怎么和你爸一样”诸如此类的话语,但我真真切切的记住了之后的每一个细节。我直接把手中的手机摔到地上,手机的后壳翻了出来,和手机一并一直滑到厕所门前。“您这句话就没完了呗!”我一遍一遍喊着,到最后就成了哭喊。我啜泣着,同时竟还想努力着告诉母亲我的感受。我边哭边说,其实我和您已经是两类人了,其实我们之间已经没办法相处了,其实您是不应该过来陪读的……疯狂直白地甩出自己的感受终于让门另一侧的母亲打开了门,不过却是“我把工作辞了来着天天给你做饭洗衣服白做了呗”,然后便出了门。我狂躁地难以自已。我把手伸向了茶几上的台表,狠狠冲地上砸了下去。我拿起茶几上的扳手看着电视,这个是房东的,于是我又把扳手放了回去。我拿起地上的暖壶,提溜了一下觉得里面好像没有水,于是又重重地摔到地上。我辜负了母亲,我这样想着。我不知道还能补救什么,于是准备离家出走。我环视着屋子想要寻纸笔,但没有找到。我走进母亲房间把电脑打开,我想用电脑上的摄像头给母亲留一段话。我想说对不起我知道您是爱我的,但我就是没办法接受您的爱。对不起我知道您生命中只剩我了,但我还是在您身边就浑身难受,拼了命地想要离开。对不起我知道您想要我去做更稳定的工作,但我还是热爱着电影。对不起我知道即使是家里没什么钱您仍然这样有骨气地活着,但我还是会感到自卑。母亲从来不用她电脑上的摄像头,也从来不让我用她的电脑,所以当我还没有找到录制视频的方法的时候,母亲就回来了。我把所有想要录成视频的话都和母亲说了,然后,“老妈我希望您能再找个对象,如果哪天我多个爸,我真的会很高兴”,我这样说。
六、
拒绝了母亲送我去大学,抱抱母亲转头离开之后,我觉得现在与母亲之间的关系比起高考陪读时的那次,并没什么不同。
离家前两天,姥姥哭了,她感叹我终于上大学要在外面开始打拼。我抱着姥姥一直等她平静下来,第二天转头便和同学去了网吧。晚上要回家时接到了母亲发来的微信,每次到这个点母亲都会发微信骂我怎么还不回家,于是我把自行车从路边拽出来,打开手机准备随便看一眼骑就车回家。下一秒便哭出声来。“什么时候回家告诉妈妈一声,妈妈好给你做饭。”我趴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哭得真切,吓得一旁同学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仅哭开学的前一天还没有和母亲吃上一顿饭,同时也哭是怕自己今后再也不会喜欢和母亲一起吃饭。
大学中的自由带来的是更加的自卑。这是自卑已经不仅仅是交流上的恐惧亦或是见识的短缺和攀比的迷乱所带来的困扰,而是彻彻底底的由内而外的一种病态上的自卑。我自卑于自己如外貌、经济等外在的东西,同时因此胆怯与与他人交流。我是一直相信自己有足够强大的才华和独立的思辨能力的,这也是支持自己能够勇于去探索部分人望而却步的领域的动力。但毕竟每个人都是需要获得正反馈的,我也同样因为被认可的缺失变得焦虑和不相信自己,继而更加缺失了和他人交流与合作的能力,仿佛陷入了死循环,最终变得多疑和乖戾。直到现在才知道这种状态有一种专有心理学名词叫做“隐形自恋者”,在自卑敏感的同时也时刻感到自己的独特,并相信自己高人一等。隐形自恋者固然缺乏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能力,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对于自己的一种防御措施。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爱的确是缺失了的,或者说,我缺少了“男性教育”。这种缺失让我变得更加多元化、更感性、有极强的共情能力,但也让我缺失了果断、富有侵略性这种所谓泛男性化的典型品质。因此,当我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我都需要明确这件事情的意义,否则我将会陷入虚无主义中难以去维持完成这件事的动力。同时,由于“父亲类”角色的缺失,我发现我失去了完全信任并接受一个观点/人的能力。当我遇到一个新的观点/人的时候,我必须去充分了解甚至质疑它,才能够使自己慢慢接受。我只有将自己的茧房外壳竖起荆棘,才能保证进入茧房的一切不会伤害到我。又像是驾着船只在迷雾中航行,因此我必须去相信前面的亮光是指引我的方向,这个亮光便是对于自身才华以及将来梦想的执念。我已经去质疑足够多东西了,因此我必须去相信,必须拥有执念,才能够避免使自己迷失。
而这给我带来的最可悲的事情便是:我不再相信自己的母亲了。我爱我母亲,我会为她做任何事,可是,我真的已经做不到相信她了。
我时常觉得这是一个古希腊式的宿命悲剧。一个母亲为了她的孩子牺牲了几乎一切,也牺牲了成为独立女性的机会,但没想到这一点是这个孩子最珍视的东西。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目睹了母亲为了保护自己所作出的所有举动,他深爱着母亲,却发现母亲已经渐渐变得获得不了自己的尊重,我已经无法相信母亲,甚至母亲对自己说的任何话,在自己心中都失去分量了。当我和母亲分享我的想法的时候,我发现母亲几乎无法理解。当母亲分享她的观点的时候,我做不到完全接受,于是我便去思考便去质疑,但每次我去质疑的时候,都能发现她话语中的漏洞百出。我在高中的时候与母亲的交流是报喜不报忧的,但如今,我甚至发现我连报喜的动力都没有了。我与母亲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因此当双方都想用力爱对方的时候,当两个世界被迫融合的时候,拥有更小世界的那个人必定会受到全方位的压迫,而拥有较大世界的人也会感受到挤压和异样的感觉。
七、
现在我的状况一般是:当我在家呆了较长时间时,我会变得渐渐烦躁,想要回学校。当我在学校较长时间后,我又开始很想母亲,于是想要回家。20年末我在迷茫与考研时又看了一遍《大象席地而坐》,突然意识到无论如何也不希望我与母亲的关系将来会变成影片中王金与其儿女的关系,于是我又开始很想母亲。20年是我自觉飞速发展的一年,再一次我鼓起了修复自己和母亲关系的勇气,抱着自以为是的希望回到了北京。
在家的这段时间陆陆续续地发生了2件事。
1、大姨和母亲。
我一岁左右的时候,姥姥带着母亲、大姨和我就来到了北京,并发挥了惊人的魄力,在房价大涨前夕三人合力买到了一间还算不错的商品房。当时是大姨的工资来还房贷,母亲的工资和姥姥的养老金供日常花销,就这样四个人在北京城中也算是有一个家了,特别是当父亲也回来后,五个人在一个屋檐下虽然说挤了点,但也充满了烟火气息。后来大姨嫁走了,父亲也离开后,家里便空了下来,在过年时都能感觉到些许冷清。姨夫是个性格古怪的机长,和大姨的婚后生活并不好,甚至与母亲在饭桌上对骂过,因此当大姨因为家里的房子是小产权,想要把家里三个人的户口挪到如今母亲和我住的房子时,母亲一点都没有犹豫便直接拒绝了。但由于当时买房的房本上写的是大姨的名字,大姨还是可以不经母亲的同意就把户口移了过去。我回到家的第一天,母亲便愤怒地告诉我当她接到人口普查的电话后,才得知大姨早就瞒着她把户口移了过去。然后母亲告诉我,她想把这间房子过户过来。
这是母亲第一次和我讲家里的大事项。
其实大姨和母亲的关系从来都是不错的,用姥姥的话来说是“别人家的兄弟姐妹都是打官司争钱财的,我们家姐妹俩就永远不会!”的确也不会,即使现在母亲想要过户,大姨也绝对不会要求补齐剩余房款。大姨是个很顾家的人,她爱自己的家,她爱自己的孩子,她虽然和姨夫已经产生了无法修复的隔阂,但依旧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她承认私自转移户口做的的确不妥,但并没有料到母亲的反应是如此的激烈。大姨更像是一个传统的女性,她不明白这个房子对于独立自尊的、来北京打拼的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而母亲也无法理解大姨为了家庭牺牲了多少。
当母亲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自以为是的我以为能够靠着自己的力量来修复大姨和母亲的关系,同时借此作为契机来修复自己与母亲的关系。但当我与大姨和母亲一遍一遍的聊天之后,我愈加感觉到无助。我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是一个没有什么能量的人,我能够认识到问题的症结是什么,但我并没有能力也没有信心去解决它。母亲最后告诉我,“我即使是要补款也要把房子过户,再怎么说你以后也是要用到的。”看,原来我终究才是这场漩涡的中心,又是我。
2、短片与选择。
大概说一下自己的状况。
当我母亲把中心逐渐靠向家庭的时候,事业上也就慢慢停滞了,再加上母亲腰肌和颈肌的劳损越来越严重,实际上我是能够感到明显的经济压力和年龄焦虑的。但我又的确很爱电影,所以这种普遍又世俗的矛盾还是出现了。去年考研的时候因为中传的突然改革,再加上考研末期我突然发现中传的专业可能不太适合我,因而导致复习崩盘,最终放弃了考试。从一方面来说,我的经济条件对于专业选择的容错率很低,因此要十分深思熟虑;从另一方面来说,我是知道当下的我是并不适合去读研的。我只是认识到了之前的性格缺陷,但我现在还完全无法改正,只是将茧壳加厚,让别看不出来。但做艺术和做电影是需要坦诚的,人与人真正的交流也是需要坦诚的。我做不到。我需要大块的,面对自我的时间去改正。
所以当制片老师提出我接下来要拍的这个短片可能无法尽快开拍,须要沉下心来,在短片和考研当中只能选一个的时候,表面上我可能还沉浸在最初刻的惊讶感,但实际上我马上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选择。主要有以下这三个原因支撑着我做出这个选择:①这个故事一定要做到最好,今后的自我不会后悔。②急功近利不可取,也是之于艺术生涯最无用的。③要做自己喜欢的,认可的,起码是自觉有意义的事情。
只是我并不知道母亲会如何看待我的这个选择。
我希望我能够有一到两年的时间去修复自己,或者是接纳自己。我会用这段时间把我的短片剧本重新回炉,并力求打造一个精益求精的成片;同时我也会通过教钢琴让自己有一定的经济独立的能力。我需要一定的经济能力让我具有一定的底气,我需要一定的完整的时间让我去试着改变自己,我甚至在想着从家里搬出去,因为只有完全属于我的,独立的空间才能承载我的外化的思绪。我不再想和母亲住在一起,因为即使母亲说着要将房子留给我,但住在这所房子中的时候,我并没有归属感,我无法完全做回自己,我无法改变这所房子的内部装饰,我也无法改变自己。我需要独处的空间。
当我将上述这番话以最委婉,最可以将必要处省略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讲给母亲时,她说:“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我只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每当我逐渐接受不了母亲,甚至变得烦躁的时候,她就会用这种方式给我最柔软且致命的一击。去年年末我小心翼翼地告诉母亲说自己考研准备的很差、对于自己选择的专业也不自信时,母亲一句“那就别考了,回来吧”把我拽了回来,然后又在刚才用“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我只希望你开开心心的”真正击溃了我。“可能真的是我有什么问题吧。”晚上和bb聊天时,我这样说。之前我和姥姥聊起关于大姨和母亲的事情的时候,我说“我未来自己要走的这条路是真正艰难的,我可能不会像别人给家里挣到什么钱,所以我真的希望母亲、大姨能够回到之前一样。”姥姥说“我们从来不希望你能赚什么大钱,只要你能够一直陪着我们就好了。”听到这句话的须臾我便被巨大的悲伤击中了,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悲痛得全身无力是什么感觉,我扶着墙,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却完全堵不住痛苦之泉。
八、
细细想来我之前对于我和母亲关系的思考大概分为这几个阶段:1、在高中之初,我惊喜于脱离了父亲控制的苦海,因而将自身性格缺陷显露的端倪简单归结于“和母亲并不是一类人”。我抱着一辈子想对母亲好的期望,却和母亲相处时总会彼此屡屡吵架。还好高中的学校将我们相隔开来,因此我也乐于这种状态,并未往下深入思考了。2、在临近高考时,矛盾的爆发使我以为我和母亲之间有着近乎无法调和的冲突。我抱怨母亲对我施加的窒息般的爱,却没有意识到到自身极强的防备心和攻击性。在那种非人般高压的环境中,谁又不是受害者呢?3、上大学后,我有了更广阔的的平台来丰盈我的自我意识,我对于自身的思考和对于母子关系的思考也逐渐复杂立体起来。当我的意识在成长,我就开始嫌弃母亲的落后观点,我甚至无法相信母亲给我提供的所有建议。当母亲表达一些观点时,我总是会质疑;当母亲对我进行评价时,我几乎没有不抗拒的;当母亲让我给她的朋友帮忙办事时,我会认为这种行为是母亲在社交中低顺位的利用子女的一种讨好行为;甚至每次母亲在催促我做事,而将时间报快一些时,我总是认为母亲在哄骗我。
我是很爱母亲的,很爱很爱。我之前也一直在怀疑自己,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我和bb说起的时候,她说“人和人之间就是不同的,人与人的交流也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你无法解决这件事,这件事也不是你的责任,因此我并不希望你对于这些有那么的自责,时间总会修复一切。”我当时很受用。但实际上,在整个成长过程中,我何尝不是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来麻痹自己。我的所谓的对于我和母亲关系的思考总会变成我避免直面自身的掩护,我自以为这种思考能够使自己最终得到一个答案,并用其修复和母亲的关系,却没想到由此变成的掩护却把我和母亲推得愈来愈远了。
大概问题的确是出现在我身上的,我如今能够坦然接受这一点。修复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即修复我自己。
所以那个所谓的悲剧大概应该是:一位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牺牲了一切,牺牲了自己成为独立女性的机会,却给予了孩子独立成长的机会。孩子感恩与母亲牺牲的一切,却总是不自觉地注意着母亲因为牺牲而失去的东西,一方面来避免直视自身的问题,一方面则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母亲选择放弃这些东西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己能够拥有它。
这个孩子现在意识到了。
九、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大概要收尾了。当然几近结尾的时候我就开始思考几个必要的问题:我只把这篇文章留给自己吗?我要不要给别人看?给谁看?和最重要的:我要不要给母亲看?
在起初的时候,我将把这篇文章给母亲看的行为看做自己和母亲关系修复的标志。但到最后我才想清楚,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并不存在问题,存在问题的是我自己。因此这篇文章如今成为了我在探寻自身问题的文章,所以在这个前提下,我应不应该把这篇文章给母亲看呢?
我最后决定还是不给母亲看了,起码是当下这个时间点。
我对于自我认知的探索已经很久了,也是一个理性痛苦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我也会理性地去思考我遇到的其他人,分析他们的人格特点,并由此来分析其所带给我的影响。我分析了我和母亲的关系许多,也分析了母亲本人许多,但我并不觉得她会接受我的分析。首先我的分析是片面的,是基于我自身的视角并且带着强烈的目的性而出发的,并不一定是准确的。即使我对于母亲的分析是较为准确的,她也并不一定能够接受这些分析,实际上社会上相当多的人也不会接受自己的性格缺陷。我对于我的自觉感到骄傲,但也只是停留在此了。母亲可能不大会接受自己的“性格缺陷”,因为她需要一种信念去给我留出成长的空间。每个人都是有局限性的。母亲可能在这一点上有一些局限性,但她却在其他方面做出了最伟大的事情,那我又有什么权利去仅仅因为探索自我,就将母亲的伟大避而不谈,而将她的局限性却摆在她的面前呢?
再者,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的性格缺陷已经完全修复了的话,我会富有朝气和能量,我将会包容母亲那小的不能再小的局限性,而不会像现在一样因为自身的脆弱去责怪他人的棱角。直到那时,我会拿着此文,当做我成长道路上的小插曲,和母亲一笑了之。我当然会给母亲看,但绝不是现在。
我还想过在文章的最后留下写给母亲的一封信,并祈求着将来的我会足够优秀,能够把这番话让母亲看到。但我思来想去还是无法下笔,因为我已经无法发现母亲身上的美好了。从某种程度上,我与15岁时的我的确成长了许多,但从另外的角度上,我并没有成长,甚至都有些倒退了。当下的我的确是有着很多缺点的吧。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用一生来治愈。的确是这样的,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的确是要用一生来救赎的。但我并不会责怪我的原生家庭。我,我的母亲,甚至我的父亲,谁又不是这个家庭、环境、乃至时代的受害者呢?把我放在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位置,我都无法做到更好了。我也并没有因为原生家庭而自怨自艾,我确信当下的我已经找出了我的所有性格缺陷,我也十分自豪这一点。我同样确信将来的某一天我会修复这些性格缺陷,我将变成真正优秀的,让母亲喜爱并骄傲的一个人,同时我也会发自内心的喜爱,并因为有这样一个母亲而骄傲。毕竟我是实实在在地在时刻成长着。
他人需要用一生来救赎自己,我希望我能用一生来救赎整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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