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崇春江晚景二首》:因何水暖鸭先知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首《惠崇春江晚景》,是苏轼流传最广的诗作之一。有些诗歌,流传广泛,而且众口交誉,比如李白的《静夜思》,但苏轼这首不是——关于这首诗,有一个著名的公案。兹引钱钟书《谈艺录》所述:
按《西河合集·诗话》卷五有一则,记与汪蛟门论宋诗,略云:“汪举‘春江水暖鸭先知’,不远胜唐人乎。予曰:此正效唐人而未能者。‘花间觅路鸟先知’,此唐人句也。觅路在人,先知在鸟,鸟习花间故也,先者,先人也。若鸭则先谁乎。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以鸭,妄矣。”颇能诡辩。王渔洋《居易录》及《渔洋诗话》遽概括西河言为“鹅岂不先知”,遂成笑枋。
“西河”即清代学者毛奇龄。毛奇龄这个人,有点儿像《天龙八部》里的包不同,爱与人唱反调。有朱熹的《四书集注》,他写《四书改错》;阎若璩撰《尚书古文疏证》,证古文《尚书》为伪作,他就替古文《尚书》喊冤,写《古文尚书冤词》。所以纪昀评价他说:“其学淹贯群书,而好为驳辨以求胜,凡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辞。”
诗分唐宋,毛奇龄不喜宋诗,又爱“非也非也”,与汪蛟门(汪懋麟)辩论,自然是无论对方举出哪一句宋诗,他都会有说法,以证其不好。不过他揪住一个“先”字,说“鸭先知”不确,也算有一定的道理,故而钱钟书许其“颇能诡辩”。但是他人误读或故意,将毛奇龄的话偷梁换柱,改成“鹅岂不先知”,就变成笑话了。冤哉毛奇龄!持平之论,还是钱钟书的辨析:“东坡此句见题《惠崇春江晚景》第一首……是必惠崇画中有桃、竹、芦、鸭等物,故诗中遂遍及之。……‘先’者,亦‘先人’也。西河未顾坡诗题目,遂有此灭裂之谈。”
本来这个公案,到此就可以完结了,不料现在仍见有人拾王渔洋(王士祯)之余唾,以“鹅岂不先知”来考学生。釜底抽薪的答案,就是这首诗是题画诗,惠崇所画有鸭无鹅,所以诗中不说鹅。但又有人造出“聪明”答案,说“鸭”字是仄声,“鹅”字是平声,用“鹅”字不符合格律云云。其实,虽然格律是诗的镣铐,但大诗人是不会被其束缚的,就算画中是鹅,也难不倒苏轼,不会硬改为鸭。
公案已完,我们却可以再进一步,问一下:为何惠崇画鸭不画鹅?是他不擅长画鹅吗?显然不是。北宋人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说:“建阳僧慧崇(即惠崇)工画鹅、雁、鹭鸶,尤工小景,善为寒汀远渚、潇洒虚旷之象,人所难到也。”那是什么原因呢?惠崇原画已佚,不可得观,幸好苏轼题诗,两首皆在。另一首较少为人所知:
两两归鸿欲破群,依依还似北归人。 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
可知《春江晚景》画中,有“桃、竹、芦、鸭等物”,还有鸿雁。鹅是由雁驯化而来的(野曰雁,家曰鹅,大雁又称野鹅),二者本为一类,如张爱玲说:“《儿女英雄传》里聘礼有一只鹅。伶舅太太认为新郎抱着一只鹅‘噶啊噶’的太滑稽。安老爷分辩说是古礼‘奠雁(野鹅)’——当然是上古的男子打猎打了雁来奉献给女方求婚。”有远景中北飞之鸿雁,为了协调,画家在近景中自然更愿意画鸭。
另外,有人读了两首诗,以为有两幅画,一幅《鸭戏图》,一幅《飞雁图》,总名《春江晚景》;又有人作《惠崇春江晚景诗意图》,只画桃、竹、鸭,不及鸿雁,也不禁让人学起包不同,叹道:“非也!非也!”

(刚刚发现,这个15年的日志被锁上了,因何而锁,锁了多久,一概不知。重看一遍,自觉并无敏感之处,这么操作真是duck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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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1-03-19 20:36: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