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渚古城——一半澎湃,一半田园
本文文字已发于2020年出版的《风物中国志.临海》,有删改,书中配图与下文配图完全不同。本文谢绝一切转载!

浙江台州的东海边陲,遗落着一座周环以石的古城堡。它因古时百姓在渚上栽桃而得名“桃渚”。在溟溟东海边,为什么会屹立着这样一座城,这与明代那场轰轰烈烈的抗倭战争不无相关。
自宋末元初开始,东来的倭乱渐起,至明初已成大患。面对从海上而来的倭寇,明人在前代基础上构想出一套严密的以卫所制为核心的海防体系。“自京师达于郡县,皆立卫所制。”这种制度形成了明代军事制度的基础。卫比所高一级,相当于一个战区的指挥中心,一般一卫统辖五个千户所。其中五千六百人为一卫,一千一百二十人为一所。以此人口规模建造卫城和所城,这便是著名的汤和筑城。他在大明漫长的海岸线上共筑五十九座城池。卫所下又设关,寨,台,烽堠和巡检司,构成一套完整的联合防御体系。桃渚千户所城即是这最初的五十九城之一。

自明初至今六百多年过去了,当年这些坚固的抗倭城池大部分早已经在历史的变迁中变得面目全非。而像桃渚城这样在古城选址,古城墙筑造,城池结构和形态,海防聚落空间上都完整保存了明代所城型制的城池更是寥寥可数。无论是对中国传统城池建造史还是作为明朝那场牵动全国的抗倭战争而言,它都是极为珍贵的历史标本。

一. 桃渚城城址三迁
这样一个对今人来说难得的抗倭遗迹,明初之人在设置它时,却一度有过争议。这与整个台州府的卫所布局有关。滨海的浙江台州府,在明洪武至正德年间,短短的150余年时间里,共受到十次倭寇侵袭。面对严峻的防御形势,明代在台州府筑有两卫六所。桃渚所隶属海门卫。桃渚所城北与健跳所,西与府城,南与前所各自互成犄角。明初,有人认为南近海门卫(当时前所并未设立),北近健跳所的桃渚设所并无必要,一旦有战事可用战舰飞速抵达。实际上桃渚到海门卫虽里路仅四十里,但若从海上应援却是远路行军,需花两日。健跳所和桃渚所之间地形复杂,更加难以快速驰援。另一方面,在当时东边一大片滩涂尚未成陆的情况下,既临海湾又是桃渚港出海口的桃渚是海防的绝对薄弱点。一旦桃渚被突破倭寇很容易直接南下攻击海门卫或者向西直接攻击台州府城。因此无论是从卫所区域联防还是从桃渚特殊的地理地形特点抑或拱卫卫城、府城来说,桃渚设置所城都是必要的选择。
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这种选择的正确性。桃渚一带一度成为倭寇侵袭的重点。在这样的形势下,桃渚所城的选址就变得极为关键。正是在与倭寇的一次次较量中,桃渚城通过城址三迁的折腾方式逐步形成了固若金汤的城池。

明洪武二十年(1387)九月,汤和始筑桃渚所城,当时的城主体还是夯土砌筑的土城。最初的城选址在今上盘镇新城村城里旧城山,史称下旧城。它的选址不可谓不绝胜:“三面滨海,东临圣塘门,接轻盈山,南襟海涂,北扼桃渚港。”此处离海仅一公里,四面环山,直面海湾,是控扼倭寇从外海进入的要塞之地。下旧城建造在山坳中,东、北、南三面接山,独西面豁口较为平坦,易受攻击。汤和高筑城墙以弥补防御之劣势。但由于离海过近,下旧城常年受到海水袭城困扰。暴雨如注,台风侵袭之日,下旧城城池被淹,房舍漂浮水中的惨状时有发生。祸不单行的是,每次暴风雨来临之际正是倭寇袭城之时。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下旧城所在为地势低平处 ,特别是西面极易受到攻击。城离其它卫所又过远,难以形成联防。
在饱受海水和倭寇侵扰后,所城后退十里,迁至今桃渚镇中城村,此即中旧城。这次迁城没有具体记载,但应当在明宣德四年(1429),桃渚城被倭寇大破之后。中旧城仅东北方向有山相围,其它三面都是低洼的滩涂。因河港密集,倭寇极易通过水道攻城。它的军事防御形势远不如下旧城。当时此处东面尚未完全成陆,一旦涨潮,中旧城亦受到海潮侵袭。在下旧城城破十年后的明正统四年(1439),倭寇再次大举进攻,中旧城城破。“官庾民舍,焚劫一空”。当时朝廷派户部侍郎焦宏、监察御史高峻考察后,认为中旧城“在临邑海崖之巅,势甚孤危,适足以饵寇,且潮汐冲激,弗克宁居”。因此他们主张再度迁城。
明正统七年(1442),桃渚城再后退十里迁至上旧城,也就是今天的桃渚古城所在。《桃渚千户所迁城记》一文中记载此次迁城云“乃集藩宪及都司臣僚,佥议内徙十里许,地曰芙蓉,规划既定,召匠抡材,乃筑乃构,聿底于成。”从大环境看,此地西南北三面山峦包夹,防御纵深很长,独有东面易受攻击,但容易诱敌深入,将敌寇引入低矮的盆地型包围圈中。桃渚城又在桃渚港上游,地势较高,也没有海潮侵袭的困扰。从小环境看,上旧城处在南北两山夹持的谷地中,北屏将台山,南对石柱山,西面又有芙蓉岭和小芝岭,自然地形带来的防守条件远远优于下旧城和中旧城。第三次迁城以后,桃渚城改用石头砌筑,这便是今日东海边留存的这座石头城的雏形。

上旧城城堡在桃渚港冲出群山的豁口。此地西近群峰,东滨大海,是山海相会的要冲之地。它一旦失守,倭寇可通过山间谷地长驱直入,入侵台州府城,抑或向南包袭海门卫。所以这个关隘处防守之必要性不言而喻。倭寇也恰恰看中此处的重要性,因此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再次入侵桃渚。此次桃渚城利用地利经受住了考验。嘉靖三十八年(1559)倭寇又来袭。桃渚因城而守,军民奋力坚持七天七夜。最后戚继光从宁波派兵驰援,取得了著名的桃渚大捷。
由此可见,选址之关键是卫所能否发挥作用的极其重要的原因。桃渚城城址三迁的过程,也十分生动的反映出所城池选址的要点。三城虽然各有优缺,但全都选址在山环之地。因山设防,凭高据守都是所城选址的基本要点。
二. 桃渚城何以固若金汤
桃渚城迁至上旧城后,何以能抵住倭寇的多次侵袭,除了选址以外,皆是因为它建构了一套完整的多重防御体系。这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多次与敌对战中不断修筑,加固完善而成。最重要的一次修筑是在嘉靖三十八年,戚继光取得桃渚大捷之后。由戚继光主持修筑的桃渚城几乎完整保留至今。
屏山而守是防御的第一重保障。桃渚城城池北面依后所山,地势险峻,南面地势低平。城池主体建造在平地上,坐北朝南,经纬明晰,整体布局十分方正。它完全受到了中国城市规划思想《考工记.匠人营国篇》的影响。最为绝妙的是桃渚城将后所山的一大半包入城内。平地起险,孤峰独峙。城池北面渐与山地接融,轮廓蜿蜒曲折,建筑也多依随地形呈自然状。

整座城池环以城墙,它是城池安全最基本的保证。《临海县志》记载:“城高二丈一尺,周围二里七十步。”按今天的实测数据,城周长为1366米,平均宽度在5米左右,平均高度在4.6米左右。城墙剖面大致呈梯形,全以严丝合缝的石材垒砌。城墙上设有雉堞,雉堞上曾设有剁墙不仅可增加城墙之高俊,也可保护士兵免受攻击。剁墙间留有剁口可作为攻击外部的豁口。可惜这些剁墙已经在20世纪五十年代被毁。

北面城墙凭山巧筑在后所山山岗上。它占据着城池的制高点,无论是对侦查瞭望还是防守都是最佳位置。东西南三面城墙筑造在平地上。为了改善这三面易受攻击的弱点戚继光在这三面城墙外,依城增筑壕沟,形成人工天堑。
城门是城墙中,防守最薄弱处。桃渚城共设有三道城门,它们全都设计成了瓮城型制。这是柳应任任千户时完成的改造,进一步加强了防御性。瓮城具有很强的迷惑性,在城墙外部并不能察觉内部空间。当敌军侵入瓮城时,将城门关闭,可瓮中捉鳖,全歼敌军。桃渚城的城门皆施拱券,这样的城门形式可以充分发挥石头的结构特性。明时的城门上还设有城楼。城楼的作用不言而喻,它一方面可起到威慑倭寇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是瞭望观察敌情的制高点。瓮城,城门与城楼相互联合形成整体共同弥补了城门防守的不足。


敌台是城墙防守中极为重要的要素。明代《武备志》的作者茅元仪甚至认为“有城无台,亦如无城。”敌台往往凸出于城墙,形成马面形式,它起到横向防御的作用。当倭寇攻击城池时可与周边的城墙和马面形成三面区域联防。正如戚继光所言:“两台相应,左右相救,骑墙面立。”桃渚城池原有敌台十四座,现仅存十二座。东城墙三座,西南城墙各两座,北城墙一座,四城墙拐角各一座。仔细分析桃渚城的敌台分布,可以发现最易受攻击的东面城墙数量最多。另外防守薄弱的角部也以敌台加强防御。而在北面易守难攻处敌台数量最少。当然敌台的数量还与攻击距离有关,两者间的间距要在适宜的范围内,因为太远容易矢石无力,太近容易相互自伤。

正是在桃渚城里,戚继光根据冷兵器作战的长年,创造了双层空心敌台,这是中国军事史上划时代的一步。在此之前城池只有实心敌台。它容易使将士暴露在外,攻击效率也极低。空心敌台则一改实心敌台的劣势,它内部中空,四面开窗,士兵可在外墙的掩护下瞭望观察,同时又能在暗中向敌军发起攻击而不易被察觉。空心敌台在建造上往往于临濠侧置坚固的大石,在外部看上去只有一层的空心敌台,其实设有两层,木楼悄悄隐藏在屋顶女墙之后,有梯与台下相连,这样十分容易迷惑敌军。空心敌台宜高俊而不宜横阔,因为越高俊越易侦察,同时也更容易形成包围之势。戚继光认为桃渚城“东西一角为薮泽,蔽塞不通”,于是它在东西两角创建了空心敌台,使桃渚城变成“城上有台,台上有楼,高下深广,相地宜以曲全,悬瞭城外,纤悉莫隐藏。”的金汤城池。

城墙,瓮城,城楼,敌台形成桃渚城的铜墙铁壁。在城墙内侧,环城墙设内部环路,环路与城墙之间每隔一定距离设蹬道,以备应急需要。其它主要道路结构呈“十”字型。东西向的主干路连接东西城门,但并不完全平直,而是有一定的弧线,以防止街道形成对穿。南北向的主干路自南城门一直延续到后所山山脚下,在中部略有折拐,在视线上亦不通。其它支路都交汇在这两条干道上。它们基本上都相互分节错位而设。这都是为了一旦倭寇攻破城墙之后,为在城池中展开巷战预留了隐蔽的空间。在十字型街道的交汇处设鼓楼,每到倭寇来袭,敲响鼓楼,以示警戒。


迁移到上旧城的桃渚城在选址,地形利用,城池营造,城墙设计,内部街巷架构中都充分体现出一座军事所城的防御性需求。种种因之而为的设计使它抵御了一次又一次倭寇攻袭,可谓固若金汤也。


三. 从军事机器到山水田园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戚继光的理想终于有实现的一天。
随着轰轰烈烈的抗倭战争的结束,桃渚城也逐渐退出了中国历史的中心舞台。明时征战地,而今已成一座东海边的山水田园城。当年硝烟弥漫的军事机器,也最终回归于春耕秋收的田园牧歌里。
已经是全国文保单位且已被列入申遗预备名录的桃渚古城,仍然延续着浓厚的人间生活味。在横贯东西城门的中街上。繁忙的街道市集仍保持着日日市的传统。每天早上街道两侧都摆有地摊,琳琅满目的货物充满了街市。临街的店铺多为本地居民所有,在店铺之后往往为家宅所在。从城门进入街道,古朴雅致的街巷令人仿佛穿越回了明清时代。当年崔溥所见在这条街上全城军民同仇敌忾,整束待敌的场景已经变成了极为世俗化的繁忙的日常贸易。西城门内外是它集市最繁忙的地方。贩夫走卒以石城门为靠壁摆开各式摊位。这何尝不是古城门的一种新用途。这种文物与当代地人生活的原真性贴合恰恰是当代许多人要追逐的真正山水田园。这些在其它的古城早已消逝的内容,对每一个慕名而来的人来说是最感人的场景。


桃渚城内还有不少气派的明清民居。它们有的是当年军民后裔,有的则是在桃渚蜕变为海滨集镇以后迁徙至此。同治六年的武举柳之翰就是当年将桃渚城门改成瓮城型制的柳氏第五代后裔。它的故居建造于明末,是整个桃渚城内现存最古的民居。原宅门额上悬“武魁”匾额,门前旗杆石高高兀立,可惜这样的气派雄豪的门面现在已经看不到了。走进宅内,楼屋虽已破败,但尚可见几行题在宅墙上当年中举时的捷报。城中最豪华气派的是面临主街的郎德丰,郎家里民居。它们都是清中晚期所建。这两座宅邸无论是所处位置还是民居营构尽显郎氏为桃渚世家的地位。郎家里是郎氏第八代后裔郎昌滁所建,前后共有两进院落。离郎家里不远的郎德丰是郎氏第九代后裔郎子恒所建。它临街设有高大的照墙,内部院落规模庞大,共有楼房30间,平屋22间。

桃渚民居近山滨海,又有很强的防御性需求,因此民居的底部墙裙常用乱石墙砌筑,石墙上再砌青砖,既文雅又古朴。石墙裙略向外侧倾斜,起到稳固墙基的作用。有的房舍从墙基到墙顶完全用石砌成,形成另一种独特的石屋。外墙花窗也普遍用整石凿镂而成,形式多变,雕刻玲珑。与外侧砖石为主的硬质墙面不同,内部朝向内院的檐廊,厢房,尽是柔软的木质构造。有的木纹花窗上还镶嵌有独特的蓝色宝石,令人联系起城外不远处的溟溟大海。最为别致的是檐下的斗拱,上昂如翅膀般飞身向两翼,为台州一带民居所特有。桃渚民居从外面看上去就像桃渚城一样是一座座封闭的砖石堡垒,但一走进内部,又是那样开阔,令人有别用洞天之感。

除了民居以外桃渚城里的各色庙宇亦为石头城增色。这些庙宇原为安抚军人而设,现已成为城里村人娱乐酬神的场所。一进入东门,就可瞥见一座初建于明成化,重建于清的关帝庙,它供奉的即是武圣关羽。在桃渚城这样一个曾经的军事重城,武圣庙的地位自然非同一般,大殿内还藏有一条竹制盘龙。据庙祝介绍每当关公生日,就会举行庙会,盘龙就是庙会时所用。

武可保家国,文可治天下。即使是抗倭英雄戚继光也是一代词宗。时时以戚继光为榜样的桃渚人在崇武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孔孟之道。城中依旧香烟袅袅的文昌阁就是桃渚人崇文的证明。在良弓宝藏,手中的长矛换成镰刀之后,桃渚人也日渐向耕读传家的主流社会风俗靠拢。在晚清年间,桃渚城还出了一位经学名家尤莹,他所撰写的《桃城识略》是最早记录这片土地的专著。
当然,滨海的桃渚人在解甲之后的另一条出路就是出海打鱼。社会职业的变化促使了天妃宫的诞生。天妃宫祭祀的是天后娘娘林默娘,即民间俗称的妈祖。她是保佑出海打鱼的渔民平安返家的神。她的庙宇也因此建造在后所山山腰高阜处,在那里可透过城墙远眺大海。民间的信仰和建筑空间就这样建立起有意义的联系。在天妃宫一侧还有一盏世所罕见的元末明初的石柱天灯,满身刻有佛号。它很有可能是一座指明方位的信号灯。

文武庙,天妃宫和西城门口为求财的赵公殿,后所山麓为求平安的观音堂一起构成桃渚城完整严密,包络生活方方面面的庙宇体系。庙宇建筑的系统性留存和分功能使用是桃渚城社会生活仍崇古的证明。这真是一座仍存活着的古城。
桃渚古城作为全国保存最完整的所城之一为明代那段烽烟四起的抗倭战争留下了鲜活的遗迹。同时它也为研究那位五百年前就已经明锤大明,彪炳史册的民族英雄戚继光提供了真实的场景空间。还有那石头城内,人们在抗倭战争之后安于此间的世俗生活与古城同存的形貌亦是值得这个时代珍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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