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2019年7月底8月初RCA课程的回忆(二)
我记得当时是难得一遇的酷暑。往年的英国并没有那么炎热。室内没有空调,studio顶上又有天窗,整个屋子就像一个巨大的暖棚。汗不停在滴,走廊里放了巨大的风扇,但很徒劳,没有带动一丝空气。这让我联想到当时在杭州厂房集训的日子,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没有热到那种扭曲感,只觉得一切都静止了。因为炎热,所以对话很少,屋子里很安静。学校给每个人准备了一张空白的折叠桌,上面除了之前学生留下的涂鸦以外没有其他东西。画具是去一个画材店临时买的,我自己从国内只带了粉彩条和碳棒过去。不过这也是近几年比较罕见的几次平静面对纸张的体验,后来回国我就期盼自己能有一个白色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好像一切都可以发生。幸运的是这个愿望居然真的实现了,不过这也都是后话。
第二节课是阅读课,像幼儿园那样围坐一个圈,每个人念一句句子。课程给我的一个明显的感受是,氛围感。关于自己确实在上某课的氛围感。这种氛围感于我而言会延续到课后,我会在路上脑子里都盘自己该在纸上画些什么。后来和小组队员喝酒的时候聊起,鹏哥说觉得自己有被打开的感觉。我在自己学校不曾体会过这种感觉,大家只是各自完成作业而已,即使沟通也仅限于八卦生活,手上的笔也只是机械动作。下午是Rebecca教授一对一的对谈,是她指导了我们第一天的课程。和她交流我有点紧张,事先准备了之后想画的创作内容和她探讨,那些内容和汉字相关。我的硕士论文也和汉字相关,但说实在的,我的态度一直很矛盾。对汉字出现兴趣的源头,是之前导师布置的任务,让研究生给本科科普一下85后中国当代艺术,我当时着重介绍了谷文达,重点提到了伪篆书系列。近年来最流行解构和重构,关于汉字的解构与重构比比皆是。当时忙着开题,我正好又有这些资料,所以顺水推舟就准备写这方面的论文。可是,一个汉字,从字型,字义,字音上,各个方位的消解与运用好像都有人做过了,拆字,组字,盖字,造字……我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球体,一丝机会的缝隙也没有了。当然也有可能我真正的兴趣并不在汉字上,我并不像我的朋友那样,切切实实喜欢着汉字,我只是对巧妙摆弄汉字的人感兴趣而已。但当时我意识不到这些,满脑子都是自己要做和汉字相关的创作的念头,好像只有这个念头可以成立一样。
我唧唧呱呱说了一通,Rebecca教授只一句话就把我给怼住了。大概是说,其实这些观念,从客观角度她无法从画面中感受到,因为她并不明白汉字,她只能看成是一些符号,而这些符号的信息她并不明白。我突然醒悟,我的所有纠结,费神,实则从未真正考虑过观者的感受。如果消解掉所有的字义,我所构成的图像也并不打动人。图像本身不打动人,所以我创作的立场就站不稳,与其画那张画,还不如写一篇文章去表达我的观点。不过好在我的笔触确确实实来源于我,而她也从笔触里看到了我。她推荐了Brice Marden,看到作品的瞬间我就有被击中的感受,他的作品确实也受中国书法影响,和我感兴趣的书写性也十分相关。此刻她的头一节课潜藏的理论在我心中形成了一个闭环——要注意真正的沟通。真正的沟通或许是和观者的沟通,也可以是自己和自己的沟通。我的这方面缺失了,自己一直都在被输入,从未考虑过输入的内容是否适合自己。后来某次和本科教过我的林老师聊天的时候,她帮我这么总结过:你或许喜欢编织感很强的,那种互相之间抽紧的笔触。确实如此,我热爱挤压重叠,喜欢靠另一个型去挤出一个型。我也热爱覆盖,但国画里很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覆盖,仿佛有悖审美习惯。我终于意识到了我漫长的不适源自于哪里,这也给后来毕业时临时改变创作埋下了伏笔。
真正成立的产出,都源自过往的经验,所有的经验,都会在某一个时间点隐性或显性地反馈在一个结果上,而经验从来都不分好坏,都有价值。
后来的大课我记不太清,隐约记得探讨了媒介,分享了很多行为艺术。我又联想到之前在学校的状态,媒介好像成了一种阻隔,因为自己不是某某画种的专业,所以他们的材料我们就不太好用。如果用的话老师就会说,你这个不是国画,你这个不是油画,你这个不是水粉画。传言唯一自由的是版画系,因为他们没有具体的“老祖宗”压在头上,所以想干什么都可以,毕了业跨行的人也最多。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老师能够清清楚楚地说出一个画种,真正的区分标准在哪里。中国画在该问题上尤其严重,因为它并不以材质区分,以国家底色作为了辨识的标准之一。然后这个标准就像一个焊死的牢笼,你这个不是中国画,你这样太西化了,你或许可以读一些易经。我虽然是很明白古人具有大智慧,也很赞同欣赏这些智慧。但我并不赞同必须得满脑子都装着宗元意识才能画好一张画,这太沉重了。实则中国画是极具精神性的,讲究将精神延伸至手臂,手臂延伸至腕,再到手指,再传递到纸面上。那么浪漫的工具和材质,结果纠在了定义上,实属浪费。
我在上一篇日记的预告写的是团体感悟,本来是想写小组课程,这篇或许是介于我当时想写的第二篇之间的过渡章节。本以为会一笔带过,但还是增加了很多当时困扰着我的问题,姑且算是成长的记录。近日我经常提到击碎两个字,击碎和重组,其实也就是解构与重构。只不过在现在的我看来,解构与重构过分文气,现状需要被击碎,人需要被击碎,关系需要被击碎,思想需要被击碎,观念、概念、章法都需要被击碎。这很疼,但又很必须。分娩是痛苦的,但痛苦会带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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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瑞特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3-15 07: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