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
布鲁斯住在小旅馆里,心想,等候一个人是漫长的,如同等候一个王朝的建立,或是一个政权的灭亡。他在夜里睡不着,爬起来写信,月光洒在屋子里,窗帘的影子微微摆动,风声似有若无,有种叫不出名字来的花香从院子里,混着初秋时节抓不住的诗句升腾而上;他深吸一口,却仍然无法落笔。
柯贝尔走在路上,她有意无意地用手指触摸路过的墙面,无论它们是灰色,赭红还是青紫,带来的那种划在手指上的轻微虐感并无不同。世界对她来说只是家,医院和学校这三点一线。其他同学总是遥想未来如何,她从不去想,对她而言,只有当前的一切具有意义。柯贝尔的母亲在等待死亡,正如世上许多母亲那样。
爱丽丝踏上火车车厢,一股车厢特有的陈腐气味扑来,她忍着没拿手绢捂住鼻子。况且她并没有余手,两只沉重的木质手提箱拽的胳膊上的筋都快要断裂。她得立即遗忘和他之间,那些刚刚过去,但必须遗忘的事,用最新鲜的记忆来覆盖它们。她掏出一本用词根学习单词的单词书,不理会坐在旁边散发蟹黄味的中年男人对她身体的斜视。
亚伦分不清眼前的几瓶啤酒到底是空瓶还是半空,他逐一拿起来晃晃,有种混沌的重力感和摸不准现实的焦虑让手心出汗。他把眼睛贴紧绿色,然后是棕色,接着是橙黄色的酒瓶,额头感到一阵清凉,短暂,但大脑依然迷糊。房间里似乎空空如也,又人影憧憧,一阵寂寥和一阵喧闹交替反复。他需要彻底睡倒,但同时又必须清醒。
周民感到无比疲倦,这种倦意如同身体内部的潮水,从内向外卷来,他明明坐在坚硬的木椅上,手反铐在背后,头上裹着一个露着四个洞口的麻袋(双眼,鼻子和嘴),却感到坐在柔软无比的沙发上,随时能瘫进去。他脑海里翻出一小片一闪而过的记忆,很多年前,家里,他累了,坐在沙发上睡着,女儿总是调皮地叫他的名字,把他叫醒,然后又睡着了。而这里反复叫醒他的并不是女儿。
颂颇的头部被子弹穿透的瞬间,他像是忽然醒来,因为那短短的几毫秒时间,让他想起了自己被枪决的梦,巨大而无比清晰的响声,如同来自现实,几乎将他震醒的冲击力,他疑惑了半生,可是当子弹真的钻入头中的前一刻,他什么也没听到,也没感觉到,他只是与许多人一起安静地走路。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那似乎是个永恒的停顿,这世界上很多人在那一瞬,陡然想起了他诗歌的片段。
布鲁斯的笔尖似乎忽然活了起来,不受控制一般,落到雪白的信纸上,月光为它蒙上一层神秘的惆怅,那是颂颇的诗句,如水一样流泻,韵律完美,期待人的声音把它唤醒。他不敢想象自己竟忘记的如此彻底,那是战后大游行之中的他,跳到绑着广播的车顶上,向海潮一样的人群大声背诵的词句,凝固的海潮如山那么稳重,颂颇的诗在山间回荡。
爱丽丝回到家乡,熟悉的灰色天空,不变的灰色建筑,她脑海中串联许多长长的单词,单词穿梭激荡,压制住对那人的回忆。她努力要过回平静的生活,数楼梯的步数,用软尺量菜叶上虫洞的的直径,将瓷碟按从大到小的顺序摆好,给花草喷水,按时搬到阳台上。直到收到布鲁斯的信,那里引用的诗句上好像覆盖了几点星光和不知名的花香。然而她决定让他继续等待,所有的等待最终都会自己消亡。
柯贝尔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买了一个香草冰淇淋,她没吃,而是拿在手里,任它慢慢化掉,滴在水泥地面,斑马线和平整无暇的绿草地上。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几句自己改写的颂颇诗句:想起/失踪多年的父亲/他/也曾为我买过/香草味的/冰淇淋。这个碎片般的句子,让她起很多年前,曾在父亲疲倦时,调皮地不断把他喊醒。
亚伦手上的瘀伤似乎好了些,但视线仍有些模糊。他不敢想象已陪着那个嘴巴紧闭,一个字也撬不出来的人整整呆了四十八个小时,他和那人都没有睡。小屋里逼仄昏暗,又挥之不去的臭味,他大声喊那人的名字,一次又一次,防止他睡着。直到这个办法不再管用,他用了其他办法。亚伦不能理解,为什么上峰一定要他审讯这个像是人畜无害的男人。亚伦想回家,他要尝一尝母亲和妹妹做的饭菜。
周民一开始并不担心爱丽丝的病,那是战后母亲们常见的产后综合症,据说和辐射有关。万幸在于,柯贝尔并没有任何异常。然而这种病一拖就是十五年,她和这个新生的国家一样,从一开始人们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到现在则走到如此不可逆转的境地。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似乎和他一样疲倦,悲凉的眼神和宿醉的气味,渐渐,拳头挥过来像是拍在他的头上,呼呼的拳风,到接触身体的那一刻,却软了下来。纱窗外又大又黑的蛾子上下飞舞,没有一丝声音。
爱丽丝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名早已覆盖在一层层的篡改之后,如今,躺在病床上已多年,她的意识之中也仿佛早已忘记自己的真名。她只知道,每天晚上,有位小姑娘和一个中年男人来看望她,一天天过去,那个小姑娘越来越大,头发长了又剪短,剪短又留长,爱丽丝不记得她跟自己说的什么话,只记得她的瞳孔有深棕和绿色两层颜色。深棕,如同她梦里的背景色,在梦中她总是走不出一片荒芜的土地,绿色是病房外树叶的颜色,它们日日夜夜,都那么绿。
布鲁斯仍住在那个旅馆之中,大小官僚为了方便,围绕领袖的旅馆周围兴建大批建筑。但布鲁斯未对旅馆做过任何改造,也从未离开过它半步,多年来,他依旧住在相同的房间。布鲁斯的旅馆似乎已经成为这个新政权的图腾,如同刻在巴士车,图书馆门楣,漂洋过海的出口玩具上,颂颇的诗句,然而诗句总会老去,布鲁斯的等待却无休无止。等候一个人是漫长的,哪怕王朝建立,政权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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