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18-解放日报-诗人
胡丹娃
也许是因为去过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露易斯·格丽克所在的国家,从一开始我就悄悄获得了阅读她的“地理位置”的便利。我似乎能看见她在花园里打理花草,与她诗里写到的野鸢尾、紫罗兰、三叶草、牵牛花等诸多植物私语着,倾诉自己隐蔽的思想,宣叙不可直言的疼痛,出了花园她又穿上一件外衣将自己“保留”(她不喜欢“遮蔽”这个词),并不希望人们读懂她,除非“他”的出现——那远去的风或远去的光,那风、那光在她的诗里都化作一位神祇,行走于天堂与大地(交换位置似更妥)。
露易斯·格丽克的两大本诗集《月光的合金》《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我读了,它们很对我的胃口。这是一位学者型的诗人,学养深厚,才情过人,气度超脱,没有一个诗人可以拿来与她做比较,她代表的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人本身。《野鸢尾》《草场》《新生》《七个时期》《阿弗尔诺》《村居生活》《头生子》《沼泽地上的房屋》《下降的形象》《阿基里斯的胜利》《阿勒山》,从诗歌种类上说,她的这十一部诗集几乎涵盖了现代诗歌这个大家庭里的所有种类:叙事诗(史诗、故事诗、诗体小说),抒情诗(情歌、哀歌、挽歌、牧歌和讽刺诗),自由诗和散文诗,每一个种类在她的诗集中我都可以逐一找到归属,她的长诗《阿弗尔诺》甚至可以整首作为格言诗来读。它们带着露易斯·格丽克特有的个人标记,心灵秘语般的表述方式贯穿其中,暗中形成了统一性。在这样的表述里,她呼风唤雨,援古证今,人神对视,洞见知行与生死,探寻智慧和痛苦的来源。每一首都带着她个人的血脉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
“写你自己的故事!”露易斯·格丽克的诗歌“极具私人性”,但“我”在她的诗里并不一定就是她自己。她深谙诗歌的含蓄之道,总是意味深长地“唱着冷冷的歌”,带着一种中性的力量,加之标题与诗篇的间离效果,人称指代的不单一性和不确定性,没有人会完全懂她,却让人意会、心乱、神迷、感伤、激越,兴味盎然。“希腊罗马神话、圣经、历史故事等构成了格丽克诗歌创作的一个基本面。希腊罗马神话对格丽克诗歌的重要性无以复加,这在当代诗歌中独树一帜。”(引自柳向阳译序)的确,诗作中自然借用的神话传说、史诗故事和文学典故,不怕惹恼众神和伟人的戏谑精神,是她的诗歌充满智慧之美和意趣的很大原因。我陶醉在她诗歌的气场中,看她如何“将西方的精神文化史”和她“独自存在的世界”“与现代社会融合在一起”,享受她带给我的亦真亦幻的感觉,以为这正是她的诗歌最迷人的地方。
她诗歌的声音却是多元的,每一本诗集都值得多读几遍——“死、生、爱、性、存在”的主题融合在“灵魂最深层的需要”中,与重建自我的自觉交相重叠,产生的是多重空间效果,读着会令人想到交响乐。最可贵的是,主旋律里有着诗人的探究:“我为一种使命而生:/去见证/那些伟大的秘密”(《阿勒山》)。她的“保留”式后面跟着进行式——“撩起面纱,看看你正在和什么道别”。我听见交响乐的低声部滚动着向前,化作她那可以作为格言的金句——“要引来闪电的眷顾!”
露易斯·格丽克不爱别人把她的诗集当作自传来读,但读者还是可以从诗中看到她生活的轨迹。有时,我喜欢将她那些同题的诗放在一起读,例如,《野鸢尾》一集中的六首《晨祷》和十首《晚祷》。“主要是一个园丁与神的对话(请求、质疑、答复、指令),关注的是挫折、幻灭、希望、责任。”柳向阳在译序中说。在读的过程中我等待着这个“园丁”像月光一样落下,还原到最本真的状态,随着她逐渐地被打开,这个时刻很快到来。我看见她以最寻常的姿势将诗歌当日记一样在写,像我熟悉的诗人朋友一样。抑或她也要打发时间?听,“你想知道我怎样打发时间?/我走过屋前草坪,假装/正在拔草。你应该知道/我根本不是在拔草,我跪着,从花圃/扯着几丛三叶草:事实上/我在寻找勇气,寻找/我的生活将要改变的某种证据”(《晨祷》)。我忽然就触到了她心上的什么,是它们触动了我。一个地球,同样的空气,一个时间流,或许还同乘一列地铁,超拔的思想、跳跃的思维节奏是有些人没有同行者的原因。所以,她要不断与古人对话?这样的人却也要经受常人的苦难,房屋被烧毁,亲人逝去,婚姻失败……我非常理解她的那些梦,这样的人醒来怎能不痛苦?“没有人的绝望像我的绝望这样”,她在诗中说。这是一位直立于神性与俗世之间、想象与现实之间的诗人,有着清醒的头脑——这样的人才会痛苦。青春年代的她得过厌食症,为此接受了长达七年的心理治疗,故而她深谙心理分析。心理分析使她“能够将瘫痪——这是自我怀疑的极端形式——转化为洞察力”(引自柳向阳译序),并将这能力转化为诗歌创作。
露易斯·格丽克是美国桂冠诗人,1968年出版处女诗集《头生子》,迄今已出版十一本诗集和两本诗歌文论,曾获多项诗歌奖。瑞典文学院将202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她,“因她那毋庸置疑的、朴实无华的诗意之声,让个体的存在普世化”。那时,她七十七岁,经历、阅历、思想都到了最丰富的时候,这一奖项是对她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最好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