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語錄 三

“乘飛機到洛杉磯去。趁這機會賣掉Ferd存在堆棧裏的幾千本書(大部分是Americana)。至少夠來回旅費。我這樣反對藏書的人。這也真是人生的諷刺。弄上這麼許多書。你想。以你們的家境。Stephen買書我尚且搖頭。(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二日致鄺文美札)”
按:現代作家裡也許張氏要算最沒有舊文化負擔的一個。很少文士習氣。比如不藏書。應該說這是很健康的心態。書是為讀而不是為藏。還有一個例子便是錢默存先生。他也是不大藏書的。然而喜歡記筆記。身後數十冊筆記冊子洋洋大觀。
“洛杉磯這城市貌不驚人。房子大都像是臨時將就搭成的。但是天氣實在可愛。沒看見一個明星。在一個飯館子裏看見Paul Douglas。似乎不能算。廿日到此地。住着一個山坡上的小屋。臥室浴室起坐間外。另有一個隔離的大畫室。我尤其喜歡到處都是大玻璃窗。望出去是蔥鬱的近山與遠山。晚上有racoon來爬在窗上討東西吃。一隻隻小臉像戴着黑面具。前爪像猴子。會站着捧着東西吃。(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四日致鄺文美札)”
按:我覺得張愛玲的文字最大的好處就是細緻而深刻。細緻是文辭。深刻是思想。她的深刻和周氏兄弟不同。他們習慣從歷史幽微之處覓來民族之劣根性。張愛玲沒有這麼多厚重的負擔。她只看人情世態。她的深刻也許來自天性的敏感而非後天的歸納。這一段文字寫她在洛杉磯暫居之所的窗外觀景。雖然是書信中的閒筆寫來。卻依然是精細的素描。毫無松懈之處。
“我在MacDowell認識的一個作曲家非常喜歡《秧歌》。在紐約見到賽珍珠時向她推薦我。她說也知道我。叫我寫信給她。我預備寫這封信。但是恐怕很少希望得到她的幫助。因為我對她的作品與對Marquand不同。無論怎樣掩飾也看得出來的。(一九五九年一月十一日致鄺文美札)
按:張氏其實一直未被美國文壇接受。而遇到有能助其發聲的機會時。她也不願低下身段去請求。傲氣是自有的。
“我想像你們的近況一定苦盡甘來。Stephen在家裏養息。相聚的時間比較多。能夠從容的領略生活的情趣。我希望你office這一向不忙。也沒有無端端岔出別的麻煩差使。病後的世界像水洗過了似的。看事情也特別清楚。有許多必要的事物也都還是不太要緊。任何深的關係都使人vulnerable在命運之前感到自己完全渺小無助。我覺得沒有宗教或其他system的憑藉而能夠禁受這個。才是人的偉大。請你原諒我這一套老生常談的人生觀。反正你知道我明白你從醫院探病回來的心情就是。痛定思痛。也許你現在反而有更深的感觸。接連收到兩批《新生晚報》。謝謝你。看到傅雷的兒子囗囗英國的消息。對於我又是一個長篇連載的sequel。”(一九五九年三月十六日致鄺文美札)
按:宋淇先生身體很差。他在寫給好幾位朋友的信上都感嘆過。究其原因。乃在抗戰之中。便已患肺病。據後來宋公哲嗣宋以朗回憶。由於缺少盤尼西林等有效藥品。宋淇病急亂投醫。使用一種所謂琉磺療法。應該損傷了身體。導致後來幾十年疾病纏身。苦不堪言。他也給張愛玲的信上調侃過自己的身體:“凡是希奇古怪的病我差不多都生過了”。還有一個細節。他晚年還用過“五湖廢人”的別號。這是《射雕英雄傳》裡黃藥師弟子陸乘風的名號。小說裡他癱瘓在床。無法自理。想來這也是宋淇苦中作樂之一方。這一通信札裡便是安慰大病之後的宋淇。以及由此生發出的一段人生感悟。和通常安慰病人的說詞大不相同。由此又可見張愛玲的獨到之處。還透露出一個消息便是傅聰去國在當年引起的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