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彭燕郊《混沌初开》
混沌初开 1
你已来到无涯际的空旷,界限已被超越,界限不再存在,悠长的叹息消失在悠长忍受的终了。
无穷无尽,无涯际的空旷,从曾经那么厚重的界限的消溶里袒露出来。无涯无际,不能说有多大的空旷,只是一股劲地,无遮无拦地空旷。不能说大,因为没有小就没有大,只有发狂了的无穷无尽。
闪烁不定。透过不稳定的缝隙看到的空旷世界,不能提供任何见证,任何平衡,任何安慰。在无际涯的空旷里你得到的,首先是茫然。
在每秒钟亿万次的逆向运行之后,光速的运算结果是零。于是你反复琢磨正和负的互补。漫长思考的可能结论是绝对,无可改变的此时是:你已置身在混沌中,混沌主宰一切。混沌不是幻觉,混沌比幻觉更美。
你飘荡在零和绝对的无形深渊,飘荡是你得到的报偿,在无穷无尽与无穷无尽的浮游里,你感到你作为一个实体的存在。多半是你给自己发出信号,预见近在眼前,期待已成为过去。你还需要到记忆里去躲避,让向往庇护你吗?费解的兆头能不能为你召回失落的梦,那把握不定的可能性?岩石般厚重的虚妄成为你置身其中的无涯无际,你不相信你已经振作起来了吗?
混沌。由于没有任何对比色而只有一个颜色,混沌之色。混沌之色于是五彩斑斓。无休止翻滚的气流不是白色的,白色不是无色,无色最为耀眼夺目,无色超越美观,超越喜怒哀乐而气壮四极。
无休止的翻滚,时差的匆忙装卸,启运和到达绞结在一起。你将得到欢乐。欢乐必须是完整的,完整的无形,像你在梦中曾经有过的。你将得到。
无形之旗悠然飘扬,无形之帆悠然远去。无涯之际中没有山野、树木、屋顶和道路的世界。动身的时候你留下了什么?你带来了什么?你的头上从来没有过光晕。你什么也没有带,你不再感到沉重。你只是光身一个,你早已把口袋里的最后一个子儿甩掉了,一个子儿的婆婆妈妈的饶舌,够人受的!你感到轻快,终于摆脱了一个子儿纠缠不清的骚扰。
以无色为色的寂静,无色镶嵌于一个凹凸,无色充填于深邃。听不到呼吸,听不到喘息,听不到绝叫。所有的责备,所有的寒颤,所有的惶惑,都经过无色的过滤而于无声的稀释。够了,所有的争吵,所有的无可奈何,耸一耸肩膀,所有的摊开两手,自我解嘲地吹一声口哨,所有的搔搔头皮和干瞪眼……频率逐级升高的诘难和反诘难,辩驳与反辩驳之后,论战的热潮低落、冷却了,听得见的只有太阳穴的轰鸣。你,属于人类,你却不了解“人”,却不了解你自己。
急雨倾注于赤裸的砂原,倏地收住。光秃秃的宁静,忙于吸收那粗野的一片喧哗,沸腾的思绪于是成为淡漠的痕迹。
身前身后,气流翻滚,齐腰深的云雾,春泥般肥沃,恬静宜人的柔软和沁人心脾的清凉,你的双脚已经有超过鸟的双翅的轻灵。
你啊,你在无穷无尽里,在没有章法没有主旨里,反刍你短短几十年的莽撞冒失。这里没有永久和无限,这里没有灵魂和肉体的欢乐,只有永远和无限无意中培育你永远和无限的淡泊。
还记得吗?厅堂里的天地君亲师之位,晚餐桌上的《圣经》,书堆里的《进化化》,都蔫黄了,都脆裂了没有?你该知道的。用无色、无形、无声的纯净来把一切进行比较吧。“这很好,只是东西太多了一些”,你不会这样说吧。
气流的波浪形体,波浪的大山小山堆叠的形体,不固定,无拘束,颠颠倒倒的形体,以无涯际为背景,可以俯视、可以仰望的空旷,是你的再生之地?但它可能不会成为你的栖身之地,你能不能适应这种不对称?
永远穿不过的空旷。你,小小的意愿,落在气流之波中,在平静与汹涌之间,遗忘与记忆交替出现。故乡的炊烟,童年时爱闹着玩的恶作剧,一块小卵石花纹里的和谐,一朵逞能的小花,一丛野草的迷乱,一只小青虫眯着的玄想的小眼,和那盛开的大百合花,带着有意无意的笑开了又谢了。你曾经相信,你的脚下总归有茂盛的水草,水草下总归有泉水汩汩流出的泉眼……然而那也已经是过去。
火红狐狸的皮毛换成纯白,黑天鹅入睡了,橙黄的长嘴藏到轻柔的茸毛下,气流用银光的舌头舐着它们。幻象,幸福的幻象,暂时还不属于你。
露花结成一长串一长串葡萄,凝聚在一个又一个贝壳里,你的憧憬,也汇集到那些涡状容器里,向你自己展示诱人的奥秘。你会在连续的强烈冲击里眩晕而陷入麻木。
巍峨的浪峰,让回复到平静的激情留下沉淀物,波谷充塞满感慨。或许就会成为结晶体,挣脱束缚而跳出胸腔的这颗心,曾经属于你,如今还有多少是你的?你没有遇到另外一个“人”,你孤独。
你也有一个并不璀璨的额头,可能有的那一点光辉都收敛在沉思里了,可能有的那么一点点的光辉正在凝聚。
无色的五彩斑斓里膨胀着暖热的芳香,直立起来的混沌有玉石般平滑的表面。气流发出隐约可闻的断续的颤音,那是一种导电的颤音,完全地非人间的,完全地不同于漏水的龙头叫人厌烦的滴沥,不同于丧钟的故意的拖长。完全地非人间因而更使人想到人间。
所有的飞翔、开合、起落、旋转……都在无色的缤纷里。想要穿过气流的你,腼腆地猜度着路有多么远,脸上有古怪的表情,你感到别扭了吧,你的不自在可能由于肌体的某一部分失灵了。你不可能成为一个什么人,比如说,一个一心想要完善自己的白痴。认为自我的历程是穿越隧道,紧密,厚实,严加遮盖只留一个孔道,你能不能不停地剥落,蜕脱,挖掘,直到舍身?你将开始知道你之所失就是你之所得,你将在失去中获得。但你却不禁显出了那么一点狼狈相,混沌之中找不到藏身之处,不必白费力气去发现什么隐蔽的角落了,那是没有的。
无色纯净,因纯净而闪耀光彩的气流的运动,气流的高峰,气流的突然升起和下降,你必须用穿越配合你的奔跑式的、跳跃式的浮游,你忘记了你的肌肉必须得到热能的补充,但那却是不必要的,你毕竟已经不再单单是个灵长类生物了,这都是早该知道的事情,混沌中随便哪里也不会突然冒出个什么东西,没有谁会妨碍你,你却曾毛手毛脚地想找个什么掩体。连你自己也觉得好笑了吧。
一团热气,你加入这无涯际中的绝对的翻滚,你已经离不开这绝对的空旷里的明亮。你是想在这场无休止的翻滚中,忘却曾经约束过你的人性的尊严吗?苦恼只会在阴暗里滋生,一场火灾之后的阴暗。
这里是飘浮的海,气体的海。液体的海有黝黑的古老的荒凉,荒凉也可以有冰冷的明亮。
回答吧,混沌不能只有数学的、物理的定义。混沌发光同时吸收光反射光。在无穷无尽的空旷里,光的歌声荡漾,赞美和哀悼思考至情至圣的裸体。
气流之海的边际,有你所欲求的靠岸处,你要停泊了,降下无形的旗,落下无形的帆,但不是向你遇到的这第一个空旷告别,或许也是最后一个空旷告别,你依然有躁动的生命使命感。
你不习惯无色,你不习惯纯白,因为你是“人”。气流的平原,气流的丘陵、山谷,不会永远无色。“人”来了,长出苔藓,长出杂草了,长出大树,攀援植物,形成空中森林了,无色之色充实了,真正地异彩纷呈了,无涯际中的色彩秩序建立起来了。混沌不是不毛之地。
你看到:气流的峭壁映现最丰富的图象。那些高技术时代的文明景观,那些未来世纪的大胆颠倒,倒不那么吸引人。吸引你的是原人的文身、图腾、舞者和祭司的脸谱……它们所代表的难道仅仅只是战胜洪水、山火、雷电、恐龙的人的无穷的潜力?“人”是从人自身分离出来的人的神化,原初的人的本真难道不是对信仰的渴求,因此远古纹样才最终成为人娱乐自己的装饰。这信仰的优美心象,多么叫人欣慰地重新折射到这个世界之外的世界。
于是你系上气流给你的披风,你继续在混沌中连续翻滚。没有什么四面八方,跑道在你头上也在你脚下,在你的双臂和两脚之间,在你的腋下、腹背。艰巨的发现和占有开始不用担心过度消耗和疲劳,空旷的洁净比冷冻更为有益。不会有毛虫来吃你的肌肉,也不会有细菌到你身上来繁殖,不必为你这副臭皮囊担心,翻滚吧,震荡比抚摸更能给你带来愉悦。
坐飞毯的世纪早已过去了,从历史的酷刑里漏网的幸存者能有几个?你呀,你如今免不了要扪心自问:你对自己所做的事知道多少?要做的事还有多少?你能有多少能量?你发现可怕的差距。你不是刚才还在心头七上八下,还在嘴唇焦干,不停地吞咽口水,左顾右盼而把身体扭成一段麻绳?你发现你太软弱了,难道真的就这么直不起腰来,这无穷无尽的混沌,本来就决不是到处荆棘丛生而不适宜遨游的。
你那颗受伤的心,人间烟火几时曾烤干它?从此,你将不再保留你那些习惯了的感觉,习惯了的语言。在这只有光影的斑驳、光影的明暗交织和浓淡相间的混沌里,你,一个孤身独处的水手有了第一次航行,你不会老是晕船的,你会成为一个合格的航行家。
你已经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了。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时间,你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
2
空旷中你的瞳孔放大了,视域在无遮拦之中已没有宽窄之分。空旷里没有高山之顶,要知道高度也是一种局限。
空旷饱和、丰满,而且天然地是敞开的。当你跌进空旷,你却没有羽毛的感觉,雪片的感觉,而是一种介乎铁片与成熟的果实下落时的感觉,然而不是下坠,也没有失重感。这里当然不会有地心吸力。你就是你,精密的有机体。凌空而去,而来。旋转比直线行进自然,自如。无须任何解释,你仍是固体,含水份的固体,并没有汽化,但已开始现出透明的剖面。
你走,两脚交替向前。不是飞,你没有双翅,无从上下扑动。但在混沌中,你是在走呢还是在飞?奇特而又平凡。走加上飞,飞加上走,超验的动作,逆反的活力结构。不含畏怯,不含果断,只是自然,只是自如,谁还会记得细胞的死亡,淀粉质的转化,神经的承受能力。呵!这迷人的遨游!
插上双翅是多余的,脚踩两朵祥云,同样是多余的。全感觉的时空本体。你笑了,不是因为得到满足。忘记那些箴言、符咒吧,从现在开始。
混沌覆盖一切,混沌包容一切。无轻,无重。都是些假定性的对比,但也不必用新的假定代替它,最细微的对比也是多余的了。
没有了前,也没有了后。没有追赶,没有拖延,也没有倒退,有的只是永恒的运动。没有了正面,也没有背面,已经不需要赞美正像不需要责备,你是在全能的气流的翻滚里,空旷正以它的无色的虹彩,热烈地辉煌着运动。
什么是“零”?没有“零”,有的只是亿万光尘在和你一起浮游。
停下来,歇一口气,发一阵愣吗?不,不行,停不下来的。混沌里没有“站”,停住不动是不可能的。“停”下来也还是在动,来自肌体内部的共振不会中断。无涯际的空旷里没有轨道,没有偏正,用不着谁来认真地拉起汽笛。
也没有“坐”,想找个靠背轻松一下吧,不行。只有双倍的“站”或对半的“站”。没有匍匐,没有爬行,更没有五体投地,谁愿意在时空的高温里一根蜡烛般地融化呢!
去吧,你凌空的站,凌空的坐。凌空就是凌空,凌空的行动是绝对的。人的悠远的憧憬是凌空,所有美好的姿势都多多少少模仿凌空。如今,你不是轻如蝉翼而又来去自如吗?
没有倒立,没有倾斜,多么好呵,你终于有了你自己的重心。时间在你周围并列,相互契合,对应,揭示,参照。混沌里时空错位是正常的,重心移位也是正常的。
翻滚中的追寻是运动中的追寻。没有可悲的暧昧,也没有残破的痕迹,连最简单的斑点都没有,连最小的花纹都没有,但又是那么周正严实的,无从窥视的梦。
混沌是一片坦途,没有围墙、豁口、关卡、暗礁,没有灯塔的暗淡的警告,没有航标。混沌无所不在,拦截什么?堵塞什么?不用再为这些分心了,都是些可有可无的枝枝节节。
而你却还要有一回没一回地遇到些麻烦,虽然说不上是多大的压力。当你落在那个当真要为难你的邪恶的气潭里时,你只好承认你不能不陷在里面了,你知道这不是你的知觉出了什么毛病,你挣扎,直到一种类似干渴的本能醒来时,你不由自主地张开眼,吸了一大口微风,气流的低节奏环状振辐,你饮着运动。那也是行星们的饮料,他们已经成长,正在成长,你也将要这样。
你,不是吗,你也终于抛弃后脑勺上再长出一只眼睛的空想,总是需要提防突然袭击是叫人厌烦的。为什么一定要从眼角斜觑自己,瞟来瞟去地防备自己呢?难人的这种估计是从低调出发的,硬撑着凑合活下去究意不是滋味。在这个失去坡度,失去地平线的空旷里,要是你还留恋这种厌恶,这种你已经尖锐地意识到的颠倒的知性被颠倒过来后再颠倒的愚蠢循环,只能说你依然热衷于想要有一个归属,一个根基,一个依靠。幸而你已经知道,在混沌中这些都不需要,也不存在。不会有谁想算计你,不会有个一心想干掉你的家伙一个箭步蹿上来,让你来个倒栽葱,只一个寒颤,转眼间就把命送掉……都只不过是些古老的幻象。
也还有另外一些幻象,幸福的幻象:动人的机遇,天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千载一时的好运,无法解释的天缘凑巧,各种各样的意料之外的喜事……在这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古老纠葛的无涯际里,你就只好把自己抽象化,让生命成为一个通俗的比喻,值得吗?
混沌拒绝回答神话给想象力出的一道道难题,无穷无尽的翻滚旋转中,你发现你已经不可能傻乎乎地在椭圆形的想象圈子里机械地作惯性的滑行,那简直像走钢索一样危险一样滑稽。
纷纷扰扰,却归于单一,顺从单一。我的朋友,即算是最最揪心的前尘往事,也值得带到这个变异中的多维平面世界里来吗?
你也不再数自己的脚步了,你本想从中求得肌体在新的条件下的节律。你曾经尝试过:从第一步数起,两步,三步……可是没有好久就乱了套,于是仍然从头再来过,一步,两步……照样的没好久又乱了套,反复几次之后你只好放弃这种尝试,你终于发现双脚在翻滚旋转中的悬空划动是数不清的,混沌中一切都趋向单一。
愿望趋向单一,理想趋向单一,沉迷、着魔趋向单一。什么都在单一里,勇敢顺从单一,紧张顺从单一。
愤怒和痛苦,都曾经那么顽强,带着剧毒的芒刺。不知需要多大的狡诈,才能得到多大的误解。你不也是曾经在热诚的熔点中,被浇铸进一个模子的吗?天上呢,还是人间?你离不开那些如影随形的幽灵,你必须承担永远也说不清的隐私,关系到某个人的清白无辜的秘密,闲言碎语有意无意的伤害,种种对人类异化力量传统的默默承担。
你曾经害怕行为出格而古板拘谨,因为害怕失恋而手忙脚乱,离不开的那个给你留下的小天地的种种不自在,那个叫人想起就难受的牢穴生圹般的地上乐园,仅可容身的挪不动手脚的方寸之地,那里,能容得下人的本真,人的真诚的伟大的疑问吗?
而你,你呀,你总甩不掉那伴随你的古老幻象,如今在混沌的无色中他们更加多姿多彩。你好象依然面对那个百美图体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美人们在顶礼膜拜里自信心增大到了极顶,她们的偏执狂和阴鸷性格似乎使她们更美更动人了,你必须随着她们的情绪变化(谁知道为什么呢?)变化你的情绪。你学会了像个小无赖般一味“嘻嘻嘻”地向她们讨好,装个鬼脸,眨眨眼睛,在她们对你放心的时候捉摸她们的心思,不失时机地送上等级不同的有节律的阿谀奉承。你必须小心翼翼,只要她们哼一声鼻子,你就该警告,可能她们又多心了,反倒认定你是要出她的丑、拆她的台呢。你就会感到难受,就吓得凉了半载,沮丧会叫你一下子变成个表情呆滞的条蛋。你惶恐忧虑,担心再也摸索不到福祉安宁的线索。邪神作祟时,人命是贱如草芥的。关亡走阴是一场诱骗的活剧,恶运在善良人背后紧紧尾随跟踪。自我的消失绝不是超越的起点。
还记得吗?丑八怪卸妆时脸上残留的脂粉曾经叫你恶心呕吐,伪君子的假笑总免不了叫你想到受害者猝不及防中发出的尖叫,当针锋刺进指甲时,你还能把感应转化成理念吗?你早已晕厥过去了。
为了和不可能理解你的悖论和解,你曾冒着失去人的尊严之险去从事远不是你所愿意做的事,你一片苦衷却只落得一场讪笑,你听到你那扭曲的心灵发出的绝望的嚎叫。
够了,你的这份痴情。时时作最坏的打算,而又时时期待喜出望外的奇迹出现。自卑,自大,都是精心设计的理性虐杀。
抛弃吧,老朽陈旧的感慨:“我的天!”你不就在天上吗?无须感叹也无须惊呼,大气层以外有生命最强有力的支撑点。
抛弃吧,抛弃可能得到识破愚昧的欢乐,也抛弃那清醒中分别悲哀和欢乐的冷静,你需要的是最高层的激动。
记着:你,你是个从存在走向不存在的活的个体,你,一个生动的过程,你有产生无限反应的可能。那是罪过呵,对你自己的低估。
抛弃吧,那千万条有用无用的纽带,让它们都加入混沌,成为混汪,都加入这无穷无尽的翻滚旋转吧。
全部感觉器官高度警觉,交替作出快速反应。那么,人的本真也能够得到显现了。
混沌里没有消耗性的窒息,没有霉变,那么,成团成块的谬误和邪恶,也应该无法生存在。
没有忠顺得叫人腻烦的狗一般老挨着你的裤管紧跟你的尘土。没有火药味也没有香水味。翻滚旋转的气流里,喘息只能由于自身肌体失调。但是现在不了,你的肌体已成为适应性最强的力场。它没有两极,也没有终极。
你逐渐发现你不再那么可笑了,因为你认识到什么是可笑的。你庆幸终于丢掉那可恶的、自由双脚的精致牢笼:鞋子,你曾经被粘在地球表面多少年,你耗尽了活力。还有那美好头发的讽刺性附加物:帽子,除了方便某些人给你以某种称呼,它还有什么用处?
你庆幸你终于丢掉包裹你的一层又一层人造皮壳,庆幸你终于能够袒露你的肉体的崇高的本真,正如庆幸终于能够袒露心灵的悲壮的本真,就这样,你开始整个地加入混沌之中。
就这样,你在向气浪扑过去的勇气里显示了远古以来的亲代遗传给你的生命特质的坚固。这蛮荒的混沌之海富有供养你的无形食物,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中找到最能激发生命特质形成的日月精华。有了这些真正能够保持生命存在的新鲜素质,你就敢于相信你也是一股气浪,苍老的时间如同一座座孤岛依次被抛到后面。你获得的食物已不再在体内分解,新陈代谢的过程和这些食物一样,也是无形的。你的喘息却是响亮的,是沉甸甸的钟槌撞击铜钟发出的呐喊。你已一步步深入混沌,就像一步步蹚进滔滔洪水,你有攀登无穷阶梯的决心,你在缥缈中骄然环顾四极而达到极乐。
你显现出你的自然本性的透明的永恒,你的平凡人的生物机体在混沌中有了新的原生质。你还记得在母胎里度过的那些难忘的日子吗?那是个放在又黑又暖的深井里的精致囚笼,为了镇定自己你本能地闭着眼睛。现在,你已经把眼睛睁开了。新的原生质和亲代遗传给你的生命特质在正和负的倒挂、两极的背离里繁衍无数支向外又同时向内的尖锐对立,带来的灼热的疼痛感。用雪白的剃刀边缘划开一道道口子,让一股股泉水流出清洌的能量,正是你摄取的食物经过反复分解产生的。你的呼吸记录下你被孕育的过程,旧的伤口长拢了,新的伤口立刻替代了它们。废物烟尘般被吐出体外,清洌的能量有神奇的功能。
就这样,你能够舍展、轻松、安适地活动于混沌之中。猛烈地冲击化作亲呢的依偎。你把自己树立起来了,有你自己来不及想象的高大、挺拔。谁还记得片刻以前你还是个肉眼看清的小不点儿,一块琐碎的小黑炭。你的喜悦应该让你有个光鲜的彩釉般的仪表。
毕竟,你是愈来愈开朗了,混沌中的行动已给你合成了愈来愈丰富的能量。你是一片不寻常的气浪。到处都是三江口,到处都是汇流之地,都是行动的酵母触发的生命连锁反应。你不再孤独了,防碍你笑的钳子已被你收缴,螺丝再也拧不紧了,约束已彻底放松,你发出结结实实的笑。混沌供给你呼吸的燃料,智慧的燃料,行动的光合作用正不断地供给你实现生命存续,生命发展所需要的氧。
抛弃那些精密天平和多功能计算尺吧。它们想说明什么?确定什么?量、方、度,都是不确定的,相对的,这些过了时的命题,在混沌中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而你的肌体,只有在混沌中才显示出不竭的潜能。你的眼睛,在翻滚旋转中视至大的风为无风,从你的额角飘坠的花瓣般的光尘,对你的双眼是愉悦的抚慰。你的瞳孔的扩大和收缩总算学会适应混沌中无数光尘、和它所形成的光束和光波作出的连续挑战,你的视神经元在这个大显身手的机会里能够有所作为吗?
在这无涯际的空旷里,以往岁月中你贮存的习惯和技能消耗得真快!你急于补充新的贮存,来得到调节新的运动所必需的新的适应。
不知道是生命能量的连续释放,产生从躯体内部向外围扩展的火热冲动呢,还是新的适应引发的,不完成新的自我完善绝不罢休的火热冲动,导致生命能量的连续释放。没有出汗,却有发高烧后痛痛快快地出一身大汗的快感,生理的和心理的快感。
好像从来也不曾体验过,这醇酒般的生命能量的奇妙功能!置身于这无涯际的空旷,你才知道,尽管你的双眼是多么精巧的造物,尽管它极力适应,它所能获得的深度感和距离判断,在混沌中显得多么浅薄。幸亏生命能量的释放使它很快得到矫正。生于你的头部两侧的耳朵也不能胜任并非来自单向的声源,在艰难的努力之后,它总算能适应混沌中来自不知何方的无声的喧哗了。
你那丰富的触觉正经历着无情的淘汰。有一些衰退了,又有一些从迟钝变为锐敏。痛觉被无痛觉所代替,压觉隐退出现了超压觉。没有热觉、冷觉只有恒温觉、体位觉,而代谢觉则是全新的。
而混沌中你的肌觉、平衡觉却更加完善了,这种只有无涯际的空旷中才有的运动,不是单纯的肌肉收缩牵动骨骼的连续过程,是以你的怒力实现新的适应的欲望为动力,进行不知疲倦的推动和控制的,元气淋漓的动人的过程。
于是,在无比新鲜的感觉中,你的智能中枢兴冲冲地忙于感知从前没有过的新的信息,忙于呼叫它们,整合它们。于是,这些不完全的知觉情况,被赋予生命的生动意义,给你以最高的欢乐:你真正感知了“人”,感知了生命,你开始拥有生命了!
而你也开始拥有时间,不是那种以本初子午线划分时区的时间,而是生命的节律,生命波动自身留下的刻度。时间,从来都是建立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划分上。如今,当你正努力于在所有的观念上都形成新的断裂之后的延续,对于混沌中没有分、秒、年、月、世纪……还会感到不自然吗?在这里,确实存在的只有一个假设性的“零时”,它是友善的,永无带着幽秘的微笑。
然而现在你却还在惶恐。自然中的不自然。很可能你并不以为你的一举一动能够对大自然有什么影响,对于宇宙大局你太渺小了。也已来不及在苦涩的自我解嘲里进行更多的反思。不想求得解脱,你害怕解脱里的虚无。
你灵活了,僵硬的日子消失了,生命已再次萌生,你的魂魄像刚才蜕化的蛾一样在混沌中轻飘,一片树叶般地爬升,俯冲。你得到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成功:你发现了一个无涯际之外的更无涯际的无涯际。
你在翻滚旋转中终于达到思维的茂盛,并在混沌中回归本真,在回归中完成圣歌的谱写。你有幸遇到了“第二我”。
3
天外的道路并非无尽地遥远。第二我不是天外的居民,也不是混沌的过客。在完成探访之后他还要重来,一次又一次地重来。他只是不停留得太久,也不离去太久。也许还有另外的一些混沌,他都得去。
第二我,他是能够用脉搏的几何级数增长,来和无涯际的空旷中的翻滚旋转相适应的,他不是被思维的旋风拖曳到混沌里来的,他是从自己走出的道路上自己走上来的。他早已没有惊奇,却还有些感到奇迹不奇引起的迷惘。
不论在哪里都不要把自己当作他乡人,落到你脸上的每一滴光尘都是回归,无涯际的空旷是所有生灵的家。你从顽强地粘住你的地面上来,习惯于担心有意无意的冒犯,以及冷不防有谁给你来个非礼唐突,大大小小的偶然发生的必然伤害,能言善辩者的唾沫横飞,他们张扬的那些最乏味不过的特大消息特好消息,足够把你消灭于无烟的蒸发里、真是个大闷罐!你把它忘掉吧。
呵,你的童心!是几时你把它浸到快要冻结的冰水里?如今,你就把它放回到血糊糊的胸腔里去吧。当你发现云朵不软也不轻,星星不是一颗一颗散开的,而是一群群的星的鱼,星的树,星的宝塔和飞动的塔尖;苍白的圆盘不是月亮而是太阳,无涯际的空旷给你的首先是对自己存在的实感,而现在又加上自己不完全存在的实感。
你有一切生物的弱点,需要和生物以外的无生物接近,需要生物以外的无生物理睬你,再没有别的。至于生物之间的接触,那是不足道的。
而现在你遇到了第二我。
第二我不是巨人族,更不是无生物。但不是“我”。你相信吗?他的鼻息能叫你翻几十个跟头,他的智慧能在光芒四射的愚昧中恬然入睡,在他的注视里尘埃化成石块。你当然会说:要这些陈腐的神话作什么?
当然这只不过是说着好玩而已,要真是那样就不是第二我了。请原谅,这里出了一点点思维故障。
第二我不是魔鬼,但有魔鬼的美。第二我不是人妖,人妖也想有魔鬼的美,人妖装扮魔鬼,人妖是空想主义偏执狂,生活在怀旧情绪里。人妖是健忘的,需要你用一记响亮的耳光帮助他恢复清醒。魔鬼太衰老了,不可能在翻滚旋转中存身。第二我却能以气流为跳板,向无涯际以外的无涯际跳跃,向翻滚旋转翻滚旋转。
第二我的美,你第一次看到的美,你的眼睛映现的第一次惊奇。人类应该具有的美的可能。混沌氤氲中,你看到,第二我的美倒不是刀凿斧削雕琢出来的,并没有尖锐或是柔和的棱角,也没有叫人感到高不可攀的寒光,并没有把嘴皮绷得铁紧,并不两颊白里透红,讨人喜欢,你别以为,高兴的时候,他还会扬起眉毛,他可没有这东西。
你曾经只能用人类创造的最美的幽灵、超人和白痴般的圣像的混血儿来衡量第二我。形象的巧合:正好最初你用“我”想象第二我。
既不粗犷也不柔弱,反而有点笨重。没有力士的体魄、闺秀的娇嫩,可又有些流浪者的潇洒,可又并不是什么豪侠气慨或文雅风度。一种什么样的说不出的魅力!难道他是个异教思想的情敌,或是个看破红尘的隐士?都不是。
“可爱的朋友,我们总算相识了,有幸向你求教,才知道除了鞠躬,握手,拥抱,拍肩膀和碰鼻子之外,见面礼还可以有互相吐口水。兜胸一击,或干脆就是猛踢一脚,要不就冷不防脚底下使个绊子……等等的这些真诚友谊的高贵表现。”他却不是为了让你的好奇心得到满足。
叫你纳闷的是:从那个应该是面孔的部位看不出一点表情。对不知道用什么合金、什么合成聚合物构造的躯体放射的微波,你只好吃力地去接受它,去作出反应。“看脸色”的方法失效了,用惯了的人际交流方式失效了。当它的热能在你周身传导时,你得到的只有破碎的、分散的感觉,你必须迅速把它转化为思维,你必须从他那轻灵的骨架的滑动里捉摸某种超越语义的意念,必须借助类似呼吸的翕动、眼睛的湿润等等征象去感受他那既像你又很不像你的生物本性发出的生命精气。他的表达形式和我们有多大的不同!岂止更少一些世俗恶习肆虐的痕迹。“那么,你的语言呢?”你还想从他的面孔上读到表情——表意的符码,你不禁想要发问,抱着甘受嘲弄的决心。他的面孔上是不会有那种具象或抽象的符码的,你太习惯于依赖规范化的符码了,它们早已把内涵和外延牢牢地粘附在语音的上下限,只剩下一个音素空壳,它们像冲积层似的堆叠起来,简直可以一层一层地揭开,显出那一道道递加的晦涩和一道道递减的明晰,语义就这样被逐步吞噬,因此语义也就尽可能伶俐地逃遁了。正是为了防止所指和能指的可悲的枯竭,第二我抛弃了符码,幸而你很快就领会了他给你的所有新奇的暗示,你“听”懂了他的“话”了,但你仍然认为这里有太多的幻觉。不,混沌里是没有幻觉的,混沌里你的大脑皮层不会受到压抑,不会造成功能紊乱,你非常清醒,你获得又一个新的适应。
用带点怜悯也带点疑问的目光,他反复打量你的耳朵,鼻子,还有眉毛,强忍住轻蔑只是淡淡一笑,吐吐哝哝地问:“你不觉得这些都是多余的吗?”这使你倍感不安。天风劲吹中你听见或自以为听见了他发出一声短短的叹息,真该感谢他以最大的耐心尊重你的生存形态和审美习惯,对这些没有多少意义的肉疙瘩、肉瘤和一撮撮小绒毛你不能不感到忸怩,他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希望你能理解他的厌恶。然而你又怎么能做到呢,多少年来你就是依靠五官端正才得到最起码的体面、生存的起码条件。
在你痴痴地注意他的肚皮时,他暗自觉得可笑:他知道你是在寻找他的肚脐。肚脐,是你的骄傲,你的根。第二我怎么能没有根呢?说到头,你的不胜惊讶只证实了你的无知,在应该有个肚脐的地方,却有一个按钮。一个按钮!无限生机、无限意志的小小闸门。他对你的肚脐匆忙一瞥是冷嘲意味的(真是不屑一顾!),好像在说:你呵,仪表堂堂却又鼓鼓囊囊,一辈子也忘不了让自己树桩一样固定在“根”上面,真没出息!
于是他问:“那么你是怎样维护生命的创造原则的?皮鞭的呼啸里不会有黄鹂的啼啭,总是被迫在挖空的废矿井里采挖粉尘,只为了窒息你自己。多少年来你只偷偷地问自己:是否我注定了要成为历史的祭品?还能有什么方法使自己的存在不至于成为无益的消耗?骏马已经失蹄,船已搁浅,生活的链条哗哗断散,你必须以最冷静的勇敢注视这些孤零零的生命碎片,你还在努力愚弄自己,磨钝身上残存的知性触角吗?”“亲爱的第二我,虽然你并非全知全能,对于‘我’你仍然只有茫然的感受。确实,好歹一样,只有在你成为‘我’的时候,才知道作一个‘我’是什么滋味!”你在心里这样回答他。
如今轮到你忍不住提问了:“那么,你又是怎样繁衍生殖的呢?难道生命可以没有连续性?造物主有没有给你输入性的程序?你是雌性的呢还是雄性的,你经验过异性火热的口腔含住你的冰冷的舌头,半真空状态下生殖基因在彼此深奥的器官里喷射、吸收,双方的眼神突然变得既像神仙也像死人,又像诅咒又像感谢的呻吟发泄着完成神圣生殖使命的欢乐?在你身上我看不见任何性征,你也有过性渴望吗?”第二我全身发出红光,他暴跳,使人惊慌,不过你知道这不是发怒,却是赞赏。
“你以为在气体里的我们,会和在液体或是半固体里的你们,可以有多大的差异呢?”和不知所措的你相比,第二我的表情丰富得多了。自然啰,他是不怕呵痒又不怕针刺的,是砍不出血的,不用说也是没有眼泪鼻涕的。
你不断得到提醒“可以停止了,你这些水份太足的多愁善感和这些有声有色的抒情。”你总算知道要走的是多么漫长的路程。你可不愿意像个瘫子似的,让浑身上下是疑问的第二我驮着你走下去。
你也不想再为你的斯文样害臊了,相形之下,你真是一脸病容,孱弱不堪。第二我就是有这么一股不可理喻的劲头,就是有些魂不附体。跟他说知心话是多余的,这个分裂出去的“我”,用“我”的模式翻造出来的“我”,他可是无忧无虑,整天里笑呵呵的,一时热乎得很,一时又成了个闷葫芦。他那带电的肌体里,是决不会存在坏死病蔓延的危险的。混沌里的漫长路程,总会碰到一些小蚊子般嗡嗡飞来的一支火箭,以及死蝴蝶般飘忽无定的某种庄严文件的一张纸片。你这个小小星球上来的古老生物的后代,毕竟和第二我不一样,还有些不忘情于聪明的笨蛋们的各种创造发明。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你总是气憋,气烦、眩晕、胸口闷得像要爆炸。你又面临一次新的奇遇。第二我已离去,他也只不过是个幻象,他太像你自己了,因此你不觉得可惜。规律是有的,难道因为还没有发现它,就可以信口胡诌,说什么都是自然生成的吗?
我们那颗小小行星,我们的地球,会要被抛到一条新的轨道上去吗?我们会成为谁的胜利品?让思维的发动机回火,重新启动吧。事情很明白:你总归是生活在规律之中。老树的年轮上,是找不到只能在水成岩断面上找到的贝壳化石的。
4
充塞九霄云外的混沌,混沌中无涯际的空旷。这里,就是“来世”吗?多么俗气的称呼。和这不动声色的无休止的翻滚旋转多么不相称。
气流奔腾,瞬息间成形、变形,汇合、离散,进入无阻拦的参与、循环,从无秩序到有秩序,竭尽全力企图达到升华,一片繁忙。幸好,混沌没有声音,要是有,除了声音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无可避免的是你带来的动物——人的气息仍然刺鼻地强烈,辛辣的汗气,太清洁的无气味世界中挥发出来的奶腥气,毛发的热骚气,频繁地传递着不知多少喧嚣的信息:你将怎样处理这个富于活力的复杂的生命过程。
终于你又有了一次巧遇,你遇到曾经和某个星球相撞,而被某个银河系吞下去,又不得不把它吐出来的某个巨人的影子,因为它只是影子。他冒冒失失地踩痛了天体的某一条敏感的神经,难过得叫它连连打喷嚏,热泪盈眶,吐出了阵阵烟气,如注的泪珠倾泻而下,簌簌响个不停,那泪珠,撒豆般抛出来,于是满天都是点点发光体了,于是一条又一条迭加在一起的新的银河形成了,都塞满了发光体了,密不透风了,发光体你推我挤,谁也比谁更惹眼,谁也比谁更不在乎地自生自灭,霎时间出现在你眼皮下,霎时间又不见了,剩下的只有加入翻滚旋转的混沌里的新的混沌,连巨人的影子一时间也找不到了。
好像混沌中的九天之上的欢乐节日永不会结束,这些银河系的居民们嘻嘻哈哈加入翻滚旋转,噼噼啪啪地旋转,响亮地旋转,在混沌里滋生,在混沌里蓓蕾,开花,然后也就不见了。最富于表现力的最有感情的混沌啃啮一切,一切加入混沌,其中有巨人的影子。
滔滔不绝的混沌,于是心花怒放了,无休无止地忙于完成使往日的一切存留成为新的存留的劳作。不用水也不用火,翻滚旋转中没有冲刷也没有焚烧,光尘不是粉末也不是灰烬。现在,你知道巨人的影子为什么要加入混沌了吧。
熙熙攘攘的思绪,来来往往,那一条条长长的光带,构成银河系,加入到混沌的,正是你的思绪的反射,巨人,为了这应该向你致敬。生命总体结构在这思维里被展现了,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强盛文明和道德荒芜之间,被非历史观念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你,看见巨人的影子漫不经心地踢翻一道道栅栏,跨过一条条壕沟,真太够戏剧性的了,一辈子说不清的是是非非散了箍,教条规范破碎得不可收拾,也只好由它了。
九重天,天上还有天,更上一层吧,再发现一层天。
从你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已不是探询的目光,渴望的目光,而是介入,直率的介入,介入进程已不再和生命进程分开。因果链人为的中断应当中断了。
延续性,通向无限,这就是一切。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已经有了这直率介入的目光了,现在有,将来也有,因为,你看见了那影子。
非我,不是第二我的延伸,它是从第二我的消失中凸现的可触摸的幻影,就在那生命意识还原为欲望的瞬息之间,在忍受与放纵脱节的瞬息之间,非我陡然出现(身上还有几处若有若无的伤痕血迹),非我的出现是一场冒险的结果,连续多少回合搏斗的结果,有点像从灰烬中复活的火苗,影影绰绰。
多么可爱的单纯,这个非我,从来不想它会拥有什么无上的权威。在它的单纯里有难以达到的丰满,它好像是生命无意识的化身,在它的动作——闪现里有那么多的优美的大的跨度,壮丽的偏离规范的心理历程的起伏跌宕,用许多顿悟衔接起来的迷乱。多向度的单纯,多向度的丰满。
而你,你却是被注定了要被钉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琐事里被淹没,在层层关系网的清理和修补里费尽心机,虽然那已是过去的事了,但危机还在这里,在于你(就连第二我也是)还是忘记不了那个“我”。
平淡无奇里有那么多离奇古怪的不正常,就算你有能耐,把它们翻了个个儿,结果反而搞不清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了。事前事后,不都向你提供了个人经验的人文含义吗?那你想紧紧抓住而又抓不住的,那里面应该有人的普遍良心呵!你还能做些什么呢?可怕的可悲的自怜自保综合症,满是紊乱的脚印的泥潭般稀烂的本能。
“需要!”非我一个劲儿瞪着你。“需要就是一切,需要才是正常!”不,这不是你所等待的一声号令。你就站在它面前,这样贴近,很少有谁和你这样贴近过,几乎就要和你融合了。你还没有完全领会“需要”的含义,可你已经被牢牢吸引住了,你和它之间的这种心理关系够多别扭!你又不能跟个三岁小孩那样,咬着手指头,流着口水,朝它干瞪眼。
你的反应太差劲了。但愿能惹它生一场气,来一阵咆哮,来一阵劈头盖脑的毫不留情的责备。就让它叫你做没出息的低能儿吧,就让它叫你做一辈子只知道到处坏事的废物吧。然而不,它只是用低沉的,微微颤抖的声音缓缓地和你说着。
混沌的巨臂把你箍得铁紧,你身上的微型气流不断加速,力场在你的躯体形成,你好象有些走神,有些神思恍惚,你的失落感是正数的,你忽然想起有一次,你曾经急于要对林立的墓碑作新的读解,还想追究它们是怎样、和在什么时候被树林起来的。其实你不想,也认为不必对这些古老文字作什么批注,但你总有些放心不下,因此你总是想起它。
你已经不由自主地加入混沌,加入这狂热的自我搅拌,蒙在你身上的那一层膜,薄而透明粘得撒不开的膜,终归在搅拌中逐渐跌落了。混沌是神奇的,看不见的溶解,分离,提炼,看不见的沸腾,蒸发。只有无涯际的翻滚旋转,只有混沌的暴躁,撒野,放荡,忘乎所以的沉湎。混沌在裂变也在合成,互相排斥又互相接近,不断变化的距离和方向,混沌的壮烈的鏖战,这是个什么样的榜样呵!
非我不是第二我,它行踪无定。你想看见它的时候看不见,它总是意外地出现在你面前,你很少看到它。你在想:能够和它有个默契就好。你想念它那像你自己说出的话的回音一般的语言。那声调像你自己的心跳一样沉着、清脆。
非我,不是什么神在显灵。对于它,呼风唤雨是不算什么的。真不知道对它说什么好,赞美吗?它会以为这是对它的理解呢?还是对它的亵渎?神总是豪爽的,因为神自信他是公道的。非我却不是神,最好不要冒犯它。
而你却还有些想不透:这是真的吗?奇怪的是经过无数翻滚旋转以后你还有些不清醒。你好像让非我的严厉给难住了,你还有些冥顽,至少是有些迷迷糊糊。你也知道它并没有存心为难你,一切都十分自然,这股潮水还会要上涨。你已经抛弃了以地平线为视界的习惯,抛弃了截取生命的某一个片断作为生命设计的规模的习惯,并且习惯了已知的风暴在你的脊梁骨上呼啸,未知的波涛在你的心头汹涌澎湃,这不已经很好了吗?
你会有新的适应的,混沌初开。
5
混沌初开,一瞬间无涯际落入全光,翻滚旋转卷入全光。
宇宙的无限景深已不是一味的湛蓝,肥大的食人莲花瓣似的奇异的青绿,而是在全光中的金光灿烂的闪烁。清幽的气流成了澄澈的光带,无名的芳香在光风的吹拂下曲折迂回,混沌的无休止的解体和愈合过程,在全光里被有效地操纵着,全光带来宁静永恒里的愉悦呼吸,光已代替空气,光比空气含有更多的生命元,而且比空气干净多了。
在全光中你经历着最严格的生命检验,一种全无保留的全面展示,一种全新的本体开发方式。全光中生命的投射获得的效应是前所未有的,生命的穿透在无影中一闪而过。
全光中,时空有了全新的性质。时间已无可逃遁,空间已无从确立,时空的消失里有一个实现,一个恢复,一个放弃。你,毕竟是一个生命,毕竟是在经历一个生物化学过程,你有理由从生命的契合迎接全光,你可以把全光看作生命现象。
全光中,孤独感的残余已不可能在自怜的暗流里骚动,无从衍生懊恼和忧伤。遥远的往日,你曾经疲惫,身心残损有如从顽童的虐待里逃生的昆虫,伤痛折磨你。可怕的是你发现那顽童竟是你自己,无意于伤害,而是无意识中想在对生命的感应里,把握生命的生动的、确切的完整,而是想在最简单的动作里,从生理上直接感受生命的最具体显示。这一切,在全光里已经完全不必要了。遥远的往日更遥远了。
全光是凝静的,不是无节制的强化的喧嚣的光,但也不是停滞了的古潭古井的光。全光也不是高温的光,全光无温,有那样的一种柔和,一种亲切,但并非冰冷。
翻滚旋转中你付出了代价,你感到虚弱,从里到外给彻底挖空了,你急需补充,你搜求尚存的点滴元气,哪怕是一缕微温的气息,要把它变成可把握的实体,是要下一番苦功夫的。你的喜悦里不能不渗入一些茫然,在通明透亮的全光中你有奉献自己的热望,你害怕,在光波的干预下,你的无光的眼神会成为展览于无涯际中的羞耻。
你可以满意了。如果苦心经营多少世纪的强盛文明,也在这一片混沌中成为幻象,如今也在全光下作无形的闪动,而你接过来的,本是历史撞击迸发的碎片。
你穿越地壳断层般的厚薄光波,奔跑于喷泉般落下的光珠之间,得到光辉的洗礼。同样是双顽童的手,恣意采摘你身上鲜亮的嫩叶,洒向光波,溶入光波,为了让你长出更鲜亮更有生机的嫩叶,你有充足的生命储备。
九天之外的混沌,有如绚丽的宇宙的反光。
休息一会吧,光流,也可以是如茵的草地。
粼粼的光波也可以比微风更妩媚。
非我再次出现,还是那么闪闪的通亮的幻象。
它又着魔了,总是那样元气淋漓,着魔才是它存在的形式。它跳跃,像要追赶什么而又总是追不到,它蹦蹦跳跳,好像两只脚跑太慢,它用一只脚跳。
它跌跌撞撞,忘了形似的只管向前,向前,到处都有它的踪迹,全光急急忙忙于吞食它的踪迹。
你都看呆了。头上,是欢乐的光尘旋卷成的光罩,脚下,是亿万光尘敏感的震动,颠簸。
到处是光束的绷得紧紧的弦,颤音飕飕响过,急箭穿刺光浪的哄哄声震动耳鼓,全光中你必须有高度灵敏的听觉。你的感觉必须像牧马人的绳套,能在急速的甩动中套住急速奔驰的光浪。
一团又一团光浪在急速奔驰中不见了。全像是一声声无声的霹雳,莽莽撞撞,发酒疯似的一顿乱来,干什么都不留余地,都干脆做绝,而且是一声不吭的,突如其来。
而后又撒手不干了,谁知道为什么,谁敢相信这就真的不干了。还是那么目光炯炯。叫你只好不停地揉眼睛,只当是自己眼花了,有错觉。
全是些顽童,全是些无意识的胡来,只不过为了好玩,只不过觉得这样很有趣。全是些毫无顾忌的荒唐行径,全是些恶作剧,鬼把戏!
你能承受得了吗?这混沌的全光,全光的混沌。
在这一片光彩夺目的乱七八糟面前,你不能不强迫自己去适应它了,真是要有好糟就有好糟!
而这所有的一切光尘呵,光束呵,光波呵,都像大大小小的水晶球一样各自拥有无数个聚焦点,反射出这种种的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这些亡命之途,拔下了庄严圣像的庄严胡子,扯下了神圣的杏黄旗,撕得个稀烂,还要把它倒挂起来,为了逗乐开心。种种的非份非礼,居然都闪闪发光,居然都是水晶球从无数个聚焦点发光,居然都美丽动人。
都在乐呵呵地发光,不知死活地发光,都以为这一片闪闪的汪洋是讨人喜欢的,都在乐呵呵地闪闪着。
简直不像个样子,没有一点秩序,可谁也顾不上谁是什么样子,只是一头栽进全光的混汪里,乐呵呵地,只管闪闪,只管发光。闪闪被闪闪挡住了,一头撞去撞得粉碎了,粉碎了还是乐呵呵地,早知道会有这一下的。
就这样,在全光里凝聚,形成,这都好像是早先没有预料到的,没有哪个给预先安排的。
还是追逐,都在逞能,斗狠,谁也不服输,可谁也追不上谁。
现在你知道了吧,发光,这是和凡间世上穿衣吃饭一样平常的事,在爆炸性的闪闪中,水晶球是谁也不干扰谁的,像凡间世上那样嫉妒来代替竞争的事,这里是没有的。
你的躯体深处开始了不明显的轻微的骚动,烦燥、不安,频率逐渐增高,并向外部延伸,体温在上升,通身上下感到刺痛。躯体有冰层的灰白,灰白里透出星星火花的晃动。冰层下面,起伏流淌的波浪溅射起光点的水珠,炽热而尖锐,你的躯体成为一座喷水莲蓬,布满透光的小圆洞,光点的水珠一个劲儿向外冲去。你发光了,就像一只鸟想飞的时候展开翅膀一样自然地发光了。
辛辛苦苦培植的光萌芽了。起初,光是小心翼翼的,微小得像被微风轻轻吹送的铃声,柔和得像快要烧完的炉中的最后一块煤,送来贴着你的面颊的爱抚的温暖,闪动着像东一句西一句说不完说不清的体己话,隐隐约约,像别人看不见看不懂只有你才知道的情人的眼色和手势。
你对自己说(你只能对自己说):小心些,不要惊动它,不要大声赞美它,要轻轻地说。
其实,这都没有什么必要了。用不着惊奇,光点早已在躯体里成长,增多。灼热是因为它在分裂,刺痛是因为它被掰成两个以上的小光点,骚动是由于不断分裂和光度不断增强。整个混沌在金光中闪闪着,光点更快地从你的躯体向外冲去。小圆洞喷出的光的水珠,使光雾蒸腾中的你通身上下光滴淋淋地,处处都是点点斑斑的光渍了。就像你的心也跳出了胸膛了,化成了这无数颗不停地跳着的小小的心。真有些叫人受不了,太紧张了,太狂热了,连耳朵也在轰轰地叫了。闪闪中全新的光照关系、光照结构充塞整个混沌,充塞你的通身上下了。
无数由于光的饥渴而枯萎的贪馋者都该欢乐了,都会恨不得一口气把光一饮而尽了。不知不觉地你都成了无数光点组合成的多光体了。闪闪中,光波互相淹没,互相吞噬,光点的队形更加复杂了,颤动得像一疋飞舞的锦缎,更加暖烘烘了。
记住:作为参与光,在全光中你会慢慢地适应的。光束就有这么顽皮,这么活泼。随随便便就把自己搅成一团,忽然又随随便便就抖开了一团光球,然后,又那么耐心地把发丝一般细的光芒梳呀,梳啊,梳理成亮晶晶的马尾巴那样的一长串,火星迎风飘散。
以火为主要成份的光点,熟练地通过热的基因,牢牢控制新生光点的生命特征,控制它们的形成和发育,光的信息涌来,你陶醉了。在全光中不陶醉是不可能的。
你成为全光中无数有形无形的光柱中的一个了。你也是一个光信号系统。你的躯体是许多互相绞合的螺旋形光链的组合。所有的光柱都像舞蹈者酣舞中突然转过身来的那一瞬似地,有着自信的、神秘的笑容。光柱森林的倒影照满林边的光湖,每一株都被映得水灵灵地,都把脚浸到柔软的光波里了。光链的排列顺序不断变更,光点接收的亮度指示也在不断变更,光的落叶纷纷落在光湖的滟滟波纹上,那是光点在忙着读解全光的指令,努力要达到在水中燃烧,每一根光柱都那么讨人喜欢,都在自夸:“你看,我是挺不错的嘛……”,都射出挺招眼的长睫毛般的光芒,脸上都是那么红扑扑的。
你感到热。全光中,热是一点也不会浪费的,发光是不会使热能失去的。到处都布满光的灰尘,到处闻得到光的又凉沁沁的又火辣辣的,简直有点蛰人的气味。光珠到处迸射,像一只只追不到的飞弹,迸射中有那么多意想不到的姿势。光雾缭绕中最后一丝阴影在融化,光度由于不断加强的发光动作而得到保持,朵朵光花绽放,像精巧的工艺师刚刚从吹管吹出的通红的玻璃瓶,一只瓶就是一盏灯,所有的灯都点亮了,千盏万盏聚在一起,哆嗦着的光波,像千万双贮满莹莹泪水的眼睛在激动中向你传递意味深长的暗示。
水流没有你矫健,声波没有它的敏捷,它是暴烈的,这起伏绵亘的光波,比电波更善于传播,比磁场更善于吸引。积蓄着太多的光能就像憋着一身力气一下子使不出来,忍不住喘息着,忍不住呻吟着,急急忙忙,一边发出光,一边接受光。全光中出现了更多的垂直和倾斜,更多的强、弱,长、短。多种不同的强度混合在一起了,热热闹闹,前仰后合地笑着,丰富得叫人说不清楚的光谱向你直奔而来,密集的滔滔光波是决堤的沧海,把你卷起了光的横流。
你发觉,好像有一朵光紧跟住你,其实这朵光就是你自己。你发现你像一只浮标颤动在沧海上,在忘记了一切的激动里闪闪着,你禁不住想问自己:可不可以凭这朵光来预卜自己的未来?
光早已无阻拦地冲出你的躯体,你的躯体早已是斟满琼浆的杯,光液早已漫出杯沿,你的意愿在光液里浸泡得更加富有生气了,在闪闪的意愿的挑逗撩拨里你通身上下震颤得更加猛烈了。终于,你在全光中一点不剩地溶化了,你成了全光的一部分。
全光是个无涯际的光龛,你有了你的生命龛位,有了你的特定的生命环境,它是为你的新的生命形式的存在创造出来的。全光的创造者中有微小的你在内,全光中有你微小的位置。
于是你敢于相信你是在绝对清醒的梦里,你已经纯净,没有一丝多余的杂质,没有一抹皱折。每一朵光都可以透过你望见另一朵光。你敢于相信自己也是光源,你赖以生存的光里有你自己发出的光。需要的自由,自由的需要,既与未来无关也与现实无关。你可以任意改换射线,从身边所有的反光体得到反射,它们会给你最亲切的问候,你能得到无限延长的回忆般的愉悦。所有的发光体都因愉悦而透明,而虚空,当你射向它们时你得到的回报是无限量的包容和放纵。欣喜使你不断改变光速,熠熠生辉的是你永远属于第一位的意愿:你没有一个回答,你只有无数个提问。现在,你可以放心向世界发问了,问你想要问的一切。你就尽情地问吧,什么都问。
你发现,从某个时候开始,你已经是一个活泼的存在,而不是某个类目里的某个抽象的称呼,你已不止是一个躯体,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整整一个首先属于你自己的世界。
你将坚固起来,那是凝聚更多的热和力所必需的,是永恒的发光运作所必需的。
你相信光,你得到光,你发光了。
你呀,你总算加入了全光的混沌,通过闪光,你富有了,闪闪中没有衰老,反背双手踽踽独行的日子已过去很久了。所有的手都已伸出来了,举起来了,所有的手都握成紧紧的拳头。你将更加坚固。
无论是从近处还是从远处看,你都一样高大。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你所展示的棱面都一样丰富,它们之间的组合都一样出奇地美妙。
你也应该是一个结晶体。
总算到了这个时候了,每一个结晶体都无比璀璨了,都尽情尽兴地放光了。多得数不清的射线互相交叉互相穿透,千变万化的光速形成了纷纭的折射,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宇宙景观。
幸福的清醒呵,没有什么能够扰乱它了,它在自我更新里甜蜜地溶化着。
不是非我,更不是第二我,和全光中的壮丽景观相比,你还觉得自己有些暗淡吧,因此,你已经是新的你了。
混沌初开,你将再次超越你自己。
1986年夏,1988年春,1989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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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自《百年华语诗坛十二家》 洛夫 编 台海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