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中的进退与实验:近代苏州园林改造面貌概况
园林改造在每一座中国园林的建造过程里,大概是最常见的事情。一座园林自设计建造伊始,或因时局变化、功能改变、园主易手,面临各种改造。小的改动局限于建筑的室内分隔与家具布置,大的改动涉及建筑单体的增减与园林空间的变化。
我们所见遗留至今的明清园林,杂糅了各个时期的改造结果。
如果我们对比1900年代、1950年代、1980年代及今日的园林照片,可以发现很多不一致的地方。这一百年来的园林改造,并非“修旧如旧”,经历多次易主、人为破坏,修复园林的依据或是资料照片,但从修复师傅的记叙来看,也有许多现场的决定。一些园林修复可以称之为设计与创新取向的改造,有些园林则不止经历过一次改动。因此对照童寯先生《江南园林志》(童寯先生1937年写成此书,初版出版于1963年)、刘敦桢先生的《苏州古典园林》(研究测绘完成于1960-1973年),以及今日的园林现状,都有些许差别。
鲁安东老师在《隐匿的转变:对20世纪变迁的空间分析》中详细对比了留园五峰仙馆在30年代与50年代的室内状况,认为室内被50年代现代主义观点修复之后,更注重建筑室内空间的完整性、对五峰仙馆南侧假山尽收眼底的观看经验是现代主义的观看取向。卜复鸣老师的《留园导读》一书考证到另一处遗失的叠山,即五峰仙馆北侧的假山石屏——“石屏为周生时臣所堆,高三丈,阔可二十丈,玲珑峭削,如一幅山水横批画,了无断续痕迹,真妙手也”(袁宏道《园亭纪略》),也符合江盈科《后乐堂记》“地高出前堂三尺许,里之巧人周丹泉,为垒怪石作普陀、天台诸峰峦状”。推测曾经留园中最为著名的叠山即在此处。今日遗留泉井与计成的山石池相似,“少得窍不能盛水”。(转引自《留园导读》,p109)如果将五峰仙馆的北侧山埠与南侧叠石假山视为整体构思,或有其他可能的解读。园林改造与偶然的变化促成许多可深入研究观察园林的机会。
在1930年代之后,几个著名园林中都有较显著的空间调整。笔者试分类记录。
沧浪亭
(1)对比沧浪亭的30年代童寯先生测绘图,与50年代的刘敦桢先生测绘图。可知翠玲珑馆曾经是通过曲折连廊走入两间矩形房屋连接的空间。50年代测绘图中,第一间房间把连廊合并进来,成为三间矩形房屋连接的空间。也因此成为中国建筑学学者最为关注的园林空间片段。王澍教授曾在一篇文中描写现状的翠玲珑,“因为曲折,人在其中是要不断转换方位的。每一次,都面对一个绝对平面的‘正观’。‘正观’就是大观,并不必然被物理尺度大小决定。家具的摆放决定了人面对每一个正观的端正坐姿,但曲折空间,使从一个空间望入另一个空间形成一种平行四边形的展开,居正与灵动同时存在。实际上,内部空间很小,但却如此意味深远。人在其中,会把建筑忘掉,为竹影在微风中的一次颤动而心动。当我说‘园林的方法’时,‘翠玲珑’就是我意识到但还不清楚的建筑范型。童寯先生所说的‘曲折尽致’,需要一种最简的形式,它就在这里了。”(《自然形态的叙事与几何宁波博物馆创作笔记》,王澍,2009年第3期,时代建筑)


(2)另外几处更难考证的修改,来自于参与了大量园林叠山修复工程的山石韩的记述,涉及改造沧浪亭的外部临水复廊围墙,重叠沧浪亭清香馆外水池岸边的黄石叠山,翠玲珑馆的印心石屋亦是重新叠出,印心石屋上增加了看山楼,但这些都在清末石刻版画和童寯先生的测绘图中有所表达。还有待考证。
网师园
曹汛先生曾考证网师园清代几经易手的改造与加建。网师园传为南宋史正志万卷堂故址,宋宗元于清乾隆创建网师园,十余年后归瞿兆骙。归属于瞿兆骙时,网师园尚有水门,月到风来亭还在湖面中心,彩霞池东侧还未有加建的院落;光绪二年归为李鸿裔之后,建高楼,封隔墙。今天我们已看不到有亭于水者曰“月到风来”,以及“沧浪渺然,一望无际”。
对比20年代至今的网师园照片,可知有以下不同。
(1)网师园的三折小拱桥,从喜龙仁大约拍摄于1918年的照片看,月到风来亭北侧的小桥为高的铁艺栏杆,从照片上看,桥面有着微微的起拱。50年代正在施工修复的网师园施工照片中,小桥尚且还是铁艺栏杆。其后的三折小桥已改为矮的条石栏杆,桥面改平。童寯先生《江南园林志》里有一张网师园三折小桥的照片,明显是五十年代园林改造之后的照片,并不是三十年代的园林照片。



(2)竹外一枝轩旧照片里曾是装有槛窗的室内廊,如同翠玲珑馆。1940年代何亚农拆去所有槛窗,改为敞轩,并拓宽射鸭廊。(《品读网师园》卜复鸣,2018.12,古吴轩出版社)



(3)月到风来亭,基础重新叠石(也和山石韩的记叙对应)。南侧樵风径外的一棵树也消失了。月到风来亭五十年代加高,今日的亭子显然更高了一些。

(4)从月到风来亭进入殿春簃的院墙入口,在1940年代何亚农改为月洞门,上镶“谭西渔隐”。后来又修复为方门。
(5)月到风来亭南侧樵风径上方连廊屋顶原本有一处亭子屋顶,后来取消,改为连续的拱廊顶,失去了停顿的意味。


艺圃
(1)艺圃的浴鸥院墙
艺圃在清末才增加了延光阁建筑。1920年代增加了南部浴鸥小院的建筑群(参见《苏州艺圃》(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7.5)。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遭受人为破坏。真正修复是在1980年代以后,修复中,乳鱼亭的立面有改动,假山顶部金属顶的朝爽亭有改动等。而最具有建筑学意味的改动,则是加高了浴鸥小院的院墙,创造了今日艺圃独特的空间感。我们在园林里也确实找不到和艺圃几乎类似的“天井”内的园林空间。对比旧照片,浴鸥院墙只是普通院墙的高度;现今的浴鸥小院高墙从照片估测几乎加高近一倍。或许是为了遮挡隔壁二层院墙。这一“偶然”的改造,重塑了假山和小院的空间感。也成为园林中最具有启发意义的空间之一。


(2)浴鸥小院中芹芦北侧的建筑立面原先是矮的槛墙和竖向长窗,后来改为齐腰的窗下墙。


拙政园
拙政园的叠石缀云峰,是汪星伯先生重新设计叠成。此外许多家具陈设与题词,蜡梅枇杷等树木,也均由汪星伯先生设计并栽植。
环秀山庄
1953年、1979年,苏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曾两次加固假山,1999年,环秀山庄假山沿三曲桥池边的突出之峰出现裂缝,原因是1986年修复假山时复植的一株黑松,树根扩展造成裂缝。在一个月时间里,拆卸假山石20多立方米,60多吨。重新勾缝,处理黑松树根,再对照照片恢复了此处假山。
查阅资料越多,越使我们接近一个结论:今天看到的园林大部分景致,都是近一百年以来经由工匠与文人共同重塑的结果。园林中积累的变化和非常态,远远超过我们对园林的印象和对古典的期待。对古典园林面貌的认识与研究,需建立在对这一持续改变的认识之上更为合适。因此,研读园林是否能够以某一时期的平面与空间为古典原型?是否能够借由园林空间在近几十年的空间转变,来探讨“现代建筑观念”对园林空间的审视与期待?“古典”的园林空间意识,和“现代”的园林空间意识,又以哪个年代划分才是合适的?又是否能够通过园林面貌的改变,来探讨五十年代至今,园林改造之后的面貌是空间观念的进步抑或退步?园林的改造与变化,毋宁说给我们提供了更广泛的素材、阅读园林空间本质的依据,而并非某一种单一的价值取向。
(本文谢绝转载,已发表在《现代装饰》20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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