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让你慢下来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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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痛苦和痛苦之间的喘息
每周三下午,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人可以提前两小时下班,玲子就是冲着招聘启事中的这一备注,选择了这家公司,即使每个月要比另一家公司少拿1000块。
她每天6点下班,坐公交再转单车,7点到家。星期三下午,这多出来的两个小时,谁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准备她的那份,她不怎么回家吃晚饭,总是在下公交的地方,买一个红豆包,填填肚子。回到家里,迎接她的是20斤的小添,11个的宝宝。一旦听到楼道里踩感应灯的脚步声,小添就谁的话也不听了,头朝着门外嗷嗷叫着等着,门开了,咔哒一声。玲子张开手把小添举起来再抱在怀里,她会在空中使劲蹬几下脚,抱着玲子的脖子像小狗那样发出咔咔的声音。
她接手换老公和婆婆吃饭。给小添洗澡,按摩,穿尿不湿,换上晚上要穿的睡衣,再给她讲绘本。读《我妈妈》时,每次到倒数第几页,妈妈把两个拇指塞在耳洞里,两个手掌像翅膀一样扇动的画面,小添就会猛地回头,看到妈妈做着和书上一模一样的动作,哈哈大笑。
一直到晚上9点,小添才开始睡觉仪式。玲子躺在床上装死,小添在她的身上滚来滚去,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后,才会睡去。玲子也迷迷糊糊一起睡着了。等她醒来,十一二点,自己去洗漱,睡觉。第二天早上7点,小添会准时起床。一家人吃饭、弄娃,玲子和老公出门各自骑上单车去不同的地铁站,每天如此。
这个星期三的下午四点,玲子准时合上电脑。走出大楼才发现下起中雨来了。两个男人在雨中抽着烟,露出寂寥的脸的侧影。玲子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当天晚上,玲子满脸笑容地回到家,头发还没有干透。丈夫的脸色有点奇怪。玲子略有觉察,但心情没有被影响,一边给小添洗澡,一边还哼着歌。
第二个周三,玲子一下公交车,就总感觉有人在跟着自己。红豆包都没有平时好吃,总觉得好像鲠在嗓子眼了。她没有像其他日子那样骑共享单车,而是从一个黑黢黢的小巷子里走了进去。
每周三玲子都走这条路,小巷子穿过城中村,一共要拐三次大弯,加起来是个大Z形,慢悠悠地要走上半小时。第一个拐弯,视线尽头出现一面黄色的墙壁的时候,玲子会想象成一座小庙。第二段路最枯燥,平铺直叙的大马路,第三段路上有个派出所,门口经常会有一些纷争。有时候还有救护车。
她故意在走到派出所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几秒之后,猛得一回头。眼前却只有两个醉汉,正堵在一辆车前面,吵吵嚷嚷。
是太疑神疑鬼了吧。派出所门口,应该不会有跟踪狂。
开门的时候,玲子还是回头看了好几秒,感应灯正好灭了。玲子慌慌张张把钥匙捅进钥匙孔,越着急,越是插不对位置。房子在二楼,楼里除了少数几个老龄住户,很少有人进来,连送外卖和快递的都没有。
门反锁上的瞬间,玲子松了口气。冬季的下午,屋里的光线已经很暗。
屋子只有30平米,长条型,朝南的那头是一面落地窗,一张长长的黑桌子,上面有一台嗡嗡响的电脑,是玲子从二手商贩那里买来的。
屋子左侧有一间“悬挂”在阳台上的厨房,最多2个平米,橱柜已经歪斜不堪,燃气灶也到处是铁锈和油污,但燃气竟然还能用,冲了100块的燃气,3个月都没有用完。燃气灶上只有一只不相称的黄铜色茶壶,有点古董风味,小巧精致。另外一个杯子,一个盘子。
除此之外,屋里没有其他的家具,地上铺着一张大大的旧毯子,靠墙放着一堆又一堆的书。
这是玲子的秘密之地。
虽说这屋子十分破败,且每次来时天色已晚,光线不佳,可窗外的几株大树还是十分可爱。冬天的时候,红色的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像中国画。玲子想象着在这里醒来,麻雀和别的什么鸟类在窗外叽叽喳喳的早晨。
电脑在轰鸣声中打开,在键盘的敲击声中,玲子却越来越安静。手机专门设定了闹铃,怕耽误了回家的时间。
玲子说不上来有什么作家梦,只是在电脑上随便记点什么,随着黑色的文字一个个跳了出来,就获得了巨大的慰藉。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在办公室里日复一日整理着表格的时候,周末坐在家里的墙角、看着宝宝在一边玩的时候,玲子常常有一种难受的感觉,说不上来是麻木、疲惫还是别的什么,就是心里沉沉的。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自己好像早已经老掉了,只是在用倒叙的方式生活。——未来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的人生,都是已知的。自己只是把这段时间过过去而已。
如果真的有足够的才能,玲子最理想的职业应该是网络小说家,或者程序员,用作品和程序惊艳世界,而自己躲在幕后,隐藏起来。
大学时选择了实用的会计专业,却常常去旁听中文系的课程。听着教授讲着作家们的故事心驰神往,但玲子深知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想象力,像那些作家坐在家里就能构建出一个完整的世界。她只是记录,只言片语,突然想到的东西。还有生活中的细节,一些令她在意的瞬间。也吐槽,那些无人倾吐的烦恼和痛苦,比方和丈夫之间,因为AA制而产生的龃龉。她不愿意跟朋友和家人讲,只会更加烦恼。妈妈那辈的人会说:是你自己太好说话了,男人的钱你得管起来。没结婚的年轻女孩则会大惊小怪:这样的人留着过年吗?为什么不离婚呢。哪有那么非黑即白呢。
发现下雨的那个周三,玲子迫不及待地往秘密之地赶,路上都没有多流连。从包里掏出中午没喝完的大盒鲜奶,跟厨房墙角的茶包一起煮进铜壶。打开台灯,用手机播放德永英明的歌,这才舒舒服服,躺倒在毯子上。足足有五分钟,都没有动。窗外的雨声,唰唰唰落满空间,让她感到伤感,却很舒适。
她努力遏制往这里搬东西的欲望,保持这个空间的简洁。唯有不断放任自己买书进来。
因为总要租房搬家,丈夫不喜欢她买很多书。最近一次搬到这里,有一箱书超过100斤,还被额外收了80块钱。“占全部搬家费的1/5了。”
“搬家搬一次穷一次,你以后少买点书。”丈夫心情不佳,又累又沮丧,坐在杂乱的屋子中央,脸色阴沉。大人忙起来,孩子就会被忽略,脸红扑扑的,有些皴了,尿不湿也像铁一样重。
这一带在城中村,房租意外的低。一家人得以从更郊区的地方搬到市区,两人上班都近了很多。之前丈夫上班单程要坐2小时的地铁。她能想象他拉着吊环,脑袋不断往下栽的画面,白衬衫的领子有些发黄,她不帮他洗衣服。
他们在这个城市生活了6年,从未婚到生孩子,这一次是第六次搬家了。之前都是跟人合租,婚后租了一个独立的一居室,过上了稍微安稳舒适的生活。随着孩子出生,老人来帮忙,家里人多住不下了,又搬到两居室,房租贵了,房子更破更旧了,马桶冲一次要隔十几分钟才能继续冲水,空调黄得厉害,不知道会不会吹出毒气。
玲子最初想要在附近单独租一间房,就是为了给这些书找一个安身之地。派出所背后是一片残垣断壁围起来的小区,大部分都已经铲平,还有2栋小楼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杵在那里,因为随时可能被拆除,很少有人来租。玲子打了墙上的电话,租了其中一间,一个月800块钱,月付,不收押金。
800块钱,只是用来存放书,好像太奢侈了,如果被丈夫知道,肯定要气死了,“孩子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你竟然花钱专门给你的书租一间房。”慢慢的,每周三的那个下午,她会先挪到这儿来,待上一个多小时,然后再回家去。
有时候会在旧电脑上写东西。有时候只是感觉非常疲倦,把头塞在书堆里,毯子随意往身上一裹,睡个昏天暗地。
偶尔听到有人迈着沉重缓慢的脚步爬楼,楼里只住着几个老人。没有年轻人和孩子。
孩子,提到孩子,玲子有时候也会想念孩子,有时候她都没意识到,自己笑了,是因为想到了孩子。
那天在山上玩,丈夫带着婆婆去找卫生间,玲子抱着孩子,正面跨坐在自己腿上,她一直咯咯笑,大叫,把冰冰的小脸埋进玲子的怀里。空寂的寺院里,孩子的笑声那么突兀,让玲子感到又惊奇又温暖。
她不是那种自信的妈妈,总是有点小心翼翼地带孩子。尤其在外面,她看到别的小孩的妈妈,都是一副自信满满从容不迫的神态,好像她们天生知道怎么当妈。只有偶尔撇见她们皱着眉头看手机,孩子被夹在怀里、眼睛都被帽子挡住的时候,才感觉“一样一样”,偷偷地笑了。
第三个周三,玲子感觉自己的锁孔比以前更加松动了,显然有人动过。难道是小偷?屋子里倒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她想过去派出所报警,但觉得自己也没什么证据,警察懒得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会不会是丈夫发现了呢?但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这么沉得住气,还没有爆发。尤其涉及到花钱的事儿,那是他的红线。
后来偶尔会觉得“家里”有什么古怪之处,比如毯子皱得厉害。书堆变得更乱了。或者电脑桌上的鼠标掉在了地上。会不会是窗外的野猫跑进来了。
刚搬进来的时候,曾经有两只小奶猫嗖得窜了出去。偶尔窗台还有猫骚味。但她关好窗子了呀。是不是有时开着纱窗透气,纱窗老化,小猫从洞里钻进来了。
想着想着,目光被远处的黄色挖掘机吸引。几棵大柿子树之外,就是一片废墟,最近又来了挖掘机,日夜挖着什么,没有平常那么安静了。
这种仿佛住在一片荒芜之境的感觉,也让她更有想象空间。有时候她会听到城市深处传来呜呜的低吟,想象着城市废弃之后,小恐龙在空荡荡的高楼之间低吼的场景。
日子还是那样。小添有时候晚上会醒好几次,哭着要抱好久才能继续入睡。玲子的小手臂酸得快要断掉,但是爸爸抱的话,小添会哭得更厉害。
最可怕的还是那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疲惫感,这种疲惫感有时候发生在办公室,有时候发生在家里,有时候是周末推着婴儿车、茫然走在路上的时候。
她有点担心自己有一天会毫不留恋这个世界了。但是,她还是会在很多时候感受到幸福啊。
比方有一天丈夫在排队买炸鸡的时候,裤管被风吹起的瞬间。比方偶尔坐在办公室,感觉非常孤独的时候。比方偶尔娃很早就睡了,在手机里看脱口秀的时间。这些时候她都感到了幸福。
妇女节的时候,公司发了一个摄像头。她突发奇想,把摄像头放到了秘密之地。从手机上就能监控屋里的状况。
打开手机的时候确实让她惊掉了下巴。她没想到她的领地中间躺着一个得意洋洋,哈哈大笑看手机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第一感觉是愤怒。但是盯着看了一会儿,莫名也觉得有些治愈。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么轻松的笑了。
第二天,玲子的眼睛都要掉出来了。她竟然在镜头里看到了小添,正在毯子上来来回回地爬。丈夫在桌前他带来的电脑上敲着键盘。
她津津有味地欣赏起独自玩耍的小添,她沉浸在在这个新奇的世界,兴奋不已,把书推得乱七八糟,趴在毯子上认真地揪毛毛。
一会儿,丈夫冲了过来,把小添拎到桌前,应该是看窗外的挖掘机。小添最近痴迷各种交通工具。
原来丈夫已经假装出门上班一段时间了。之前她不同意他辞职soho,说养孩子需要稳定收入,但他说实在忍受不了在办公室看人眼色,看来也暗渡陈仓了。
下雨那天,是丈夫刚刚辞职不久,心血来潮,要去送伞,结果看到她鬼鬼祟祟的身影,以为她金屋藏娇,但没有直接摊牌。
第二次又用铁丝撬开门,发现了这么个好地方。
玲子关上了摄像头。
几天后,她收到房东的通知,下个月不能续租了,因为这栋楼也要拆掉了。
她和她的书又不知道何去何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