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有魂灵吗?——读《北山移文》
当某一种事物成为一种潮流而不加节制,最终的结果难免是走向它的反面。隐居便是一种。自从魏晋刮起这股旋风,至晋末及南北朝已然衰落,以至于发展出一种“畸形”的隐居方式。《北山移文》便是对这一现象的分析。
该文作者为孔稚珪(447~501),会稽山阴人(今浙江绍兴),是南齐朝廷大夫。曾在刘宋时任尚书殿中郎。齐武帝永明、齐明帝建武年间,任御史中丞。齐东昏侯永元元年(499),迁太子詹事(一般为从事皇子的内务服务以及文学侍从)。此人在文学方面颇有成就。《北山移文》便是其骈文代表作,作于南朝480年。本文试作分析鉴赏。
1、如此隐士
开头第一句话为:“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颇有玄妙色彩。说的是钟山这个地方的山、草这些自然物的精灵一路奔走,要将来自北山的这篇文字镌刻在山崖。等于这篇文字是通过它们推送到读者或者世人面前的,大有快意读之的冲动。从整篇文字来看,作者主要通过钟山的神灵的口吻来道出发生在北山的一系列故事。
究竟是什么问题惊动了它们?这般迫切又是为何?首先,作者以“移文”作为标题,便暗含意味。移文是一种起源较早的平行文体,用在各国无隶属关系的各官署之间。后因为义理清晰,又用作劝喻训戒之用。
文章开头,作者借用神灵之口道出古今隐士之大变局。即那类具备“耿介拔俗之标,萧洒出尘之想”“芥千金而不眄,屣万乘其如脱”(意思为品格超凡、视千金万乘如芥草之辈)的隐士是有的。但如今已经消失了。有的只是“苍黄翻覆”之徒。具体来说,表现为“乍回迹以心染,或先贞而后黩”,即刚来到山林就留恋俗世,一开始还是方正耿介之高士,很快就变成庸俗士人的人。
文章不由得感慨:“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载谁赏!”尚生指尚子平,西汉时隐士。为“隐居不仕,好通《老》、《易》”的高士。仲氏为东汉时“狂生”仲长统,亦为隐士。因为他们不在了,山林便变得寂寥了,美景便也丧失知己了。
接下来举了一个庸俗的隐士的案例。此人名为“周子”,一般认为是当时的南宋、南齐名士周颙。据悉,此人兼善老、易,长于佛理。曾被宋明帝赏识被召入宫中,后任剡县县令。后又在南齐任长沙王参军、山阴县令等职,亦被南齐文惠太子赏识和重用。
客观来说,此人的确才华出众。即所谓“隽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可谓人中俊才。但也存在巨大的缺点。即前文提到的存在“畸形”的隐居行为。文章中如此写道:“学遁东鲁,习隐南郭,偶吹草堂,滥巾北岳。诱我松桂,欺我云壑。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东鲁是指颜阖,南郭是指郭子纂,均为《庄子》中提及的高士。意思是周子刻意模仿这些高士及其隐居行为,实际表现为假装在长江边隐居,心头却牵挂着高官厚禄。
通过神灵这一中介,作者得以拥有“全知视角”。加上文中所言的“诱我松桂,欺我云壑。”与前文的“山阿寂寥,千载谁赏!”等抒情感慨构成了一道华丽的语言风景线,颇有意境。
接下来是详写周子初来山林与获得朝廷赏识的两种状态。前者恃才傲物,“老子天下第一”。后者则魂飞魄散,意乱情迷,拜倒在朝廷使者跟前,颇为生动。如此山林里的一切又遭到背弃,以至于“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山林之物如同弃妇一般,让人感到同情。
作者继续“乘胜追击”,又说此后周子“道帙长摈,法筵久埋。敲扑喧嚣犯其虑,牒诉倥偬装其怀。琴歌既断,酒赋无续”,也就是说周子兴趣爱好与闲情逸致均已经荒废,困于公务之中,成为只执迷于政绩升官的官僚。
《南齐书·孔稚珪传》记载了孔稚珪为官时的生活状态:“不乐世务,居宅盛营山水,凭几独酌,傍无杂事。门庭之内,草莱不剪,中有蛙鸣”。也就是说作者是不提倡成为周子式的官僚的。
2、醉翁之意为何?
作者为何对周子如此“冷嘲热讽”,让人怀疑作者对于周子的情感是否有特别之处?
如果此人确为周颙。那么,从史料来说,两人其实是没有什么直接交往的。但两人的朋友有一定的交集,未必不相识。关于作者的用意,有一说为“戏谑说”,指的是朋友间的调笑。“比考孔周二传,惧不载此事,岂调笑之言,无关记录。”这是明代学者张溥的观点。
当然,本文之所以成名,应不在于深究具体的私情,而是确凿道出了时代的弊病。但该弊病仍然是需要具体厘清的。首先,作者对于隐士为官这一现象其实并不是排斥的。有例子为证:南朝齐永明十年(492年),孔稚珪等人联表荐举,诏征当时的知名隐士,“精通黄老思想”的杜京产为奉朝请(意指闲散官员),但杜京产拒绝不仕。这是一个作者文中写到的颇为赞誉的一类高士。孔稚珪显然并不反对这样的隐士为官。
其次,一直为官,而且亦喜隐的他恐怕也不反对官员这一职业,以及反对其他官员喜隐。南朝齐诗人谢朓有诗说:“既欢怀禄情,复协沧州趣。”既接受做官领俸禄,又享受沧洲隐居(滨水处,古时常用以称隐士的居处)的趣味。这一现象称之为“朝隐”,为当时的一种潮流。
据悉,汉时东方朔最早开此风气,确有合理之处。《史记》载东方朔之言:“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芦之下。”《史记·滑稽列传》
相比而言,周子的根本问题应该在于:假隐以求名,或者说隐而不真。所以,文中对于周子得官后抛弃一切,成为庸俗官僚的故事同样费了较多的笔墨,以做实此人是彻底虚伪的。此外,作者又在文章末尾借用神灵之口,对于周子前往京城,路经山林,并可能再度利用山林隐居表示拒绝的态度。即“今又促装下邑,浪栧上京,虽情殷于魏阙,或假步于山扃。岂可使芳杜厚颜,薜荔蒙耻……”
——由此可以推测,周子可能希望博得谢朓所谓的“既欢怀禄情,复协沧州趣”的名声,以免在文人雅士圈子里黯然失色。
在诸多的参考资料中,孔稚珪本人的信仰问题也值得关注。孔稚珪师从一代大隐、精研道学的褚伯玉,其表兄南朝士大夫张融也信奉道学,颇有建树,他本人同样也是坚定不移的道学信仰者,可见他对隐士问题的敏感度是较高的。而且,话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南朝是佛教兴起的时代,孔稚珪面对的是道学式微下的隐士状况,所以言语之间尤见痛心。
3、核心是万物有灵
在本文中,用典、对偶的文学手法颇为娴熟。如用典颇多,涉及名人典故,横跨尧舜时期至两汉,是本文语言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观察《古文观止》此前选录文中,已经有其他文章在这些方面较为成功。
本文最大的特色应该在于:全篇将自然山林万物全面拟人化,将一个可能并不是特别新的道理用自然界的“神灵”的口中道出,用山林万物的“情绪”状态呈现出来。
这一点在文章末尾数段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文章说到,受到伪隐士蒙骗后,“朝霞”“明月”“白云”都变得孤零零,“磵户(山谷中住)”“石径“在白白等待来人,“夜鹤”感到怨恨,猨(山猿)感到吃惊,“南岳”“北陇”“列壑”这些山峰石壁互相讥讽,都在感慨被人欺骗,都在悲痛没有人前往吊唁,山林、河涧羞愧不已,秋桂春萝黯然神伤……
即“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阴,白云谁侣?磵户摧绝无与归,石径荒凉徒延伫。至于还飙入幕,写雾出楹,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猨惊。昔闻投簪逸海岸,今见解兰缚尘缨。于是南岳献嘲,北陇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慨游子之我欺,悲无人以赴吊。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秋桂遣风,春萝罢月。骋西山之逸议,驰东皋之素谒。”(《北山移文》)
这样的写法确实令人耳目一新。隐士生活往往是与世俗生活经验有一定距离的。作为观察者很难了解具体的情况。但当没有任何情绪表现的山林万物一下子变得活灵活现后,它们就可以成为目击证人。把隐士与山林万物的关系的想象空间一下子打开了。尽管这样的目击证人,是有着作者浓浓的个人色彩的。
可能是作者对于自然的深厚情感,山林万物似乎完全没跟野蛮、险峻、难以预测之类的危险词汇但却是日常经验联系起来,而显得十分温柔,倒像是与无情浪子分别后的空闺女人的心理。所以,即便是对于归人有着较多的怨恨,也不过是温柔的拒绝。
文末最后写道说:“岂可使芳杜厚颜,薜荔蒙耻,碧岭再辱,丹崖重滓,尘游躅于蕙路,污渌池以洗耳。宜扃岫幌,掩云关,敛轻雾,藏鸣湍。截来辕于谷口,杜妄辔于郊端。于是丛条瞋胆,叠颖怒魄。或飞柯以折轮,乍低枝而扫迹。请回俗士驾,为君谢逋客。”意思是:周子可能再度来到,为了不使得“芳草”、“薜荔”、“碧岭”、“丹崖”、“蕙路”、“渌池(清池)”继续蒙羞,应该发动诸如飞落的枝柯,低垂的枝叶阻碍他的路途。看起来也是小打小闹。
留给人思考的应该是,自然万物与人的关系。按照本文的逻辑,自然万物没有高士到来就黯然神伤,黯然失色,没有高士的鉴赏和书写,也似乎毫无趣味和意义可言。这是为何?首先,指出人在自然界的特殊地位。即人是万物的尺度,是人赋予了自然以丰富的、浪漫的意味。这是本文之所以成文的基础。如若不然,山林万物自然不需要悲高士还是伪士,人来或不来?
其次,作者也同时强调了人的局限性。虽然人建立了自然万物的等级秩序,但并不意味人拥有完全的居高临下的权力。人在自然万物面前也是没有秘密的。人的高尚和肮脏在自然万物面前是澄明的。这就颇使人面对自然万物时,也应反躬自省,充满敬畏。所以,此文非孔稚珪这样的道学中人难以驾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