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造青木公
青木公不是人,是我学校操场最西边那个角落里的一棵松树。
年初顽鸟回巢,大家叽喳不已,我很紧张地抛出一句:
“今年还会有体育课吗?”
“现在还有吧,四五月份就不见得了。”
常吁一口气,撇开周遭兀自惊奇的目光——我向来不好运动,如何这般关心倒也奇怪。我庆幸还有时间,在这最后的紧张冲刺里,容我闲掷四十五分钟,再造青木公,与之闲话一二。
一
所有的邂逅都悄无声息,正如去年夏天我遇到他,风透林梢,青阳屏住声息。
那大概是个灼人的夏日,稍远的足球门那儿,守门的小将随热浪在视线中飘忽不已,瓦蓝的天空拧不出一点水来一样皱巴巴的。又要纳凉,又捉着本Politics书准备突击备考,我拐进拦网那边的林子,撑着膝喘息,不料一抬头便撞见他:
偌大的林子,以他为中心都空旷起来。流溢的红光,白墙,穿插交织旁近的枝干和簇针。青绿、深褐的一棵松就这样从视野中心突出来,如此沸腾的季节里,只有他还操手而立,任凭头顶万道利光近乎垂直扎下来,扎进他如盖的短发,扎进他皲裂的黝臂,扎进他盘虬的大脚。他却抿着嘴,亘古以来般缄默着,冷然地凝视着我。
不由得上前,上前,踏着脚下松软的松针——多少风雨冬夏来回,竟剥蚀了一地渐腐的落叶枯枝。我可以听见,即使坎坷过后,他的声音仍旧清沁肺腑,沉静悠长。那些自树干浸出的幽香,牵着我的鼻子,更触动着我的神经,颤动着我的耳膜:他分明在吟唱,无声地吟唱。远古的歌谣,与大地齐寿的史诗,生命的脉动,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微弱而延续,彷佛与时间并列。
于是多少躁动纠缠的心绪,那一刻都消融瓦解,只为应和青松沉静的独白。
青木,他已经衰老了,他仍然年轻着,焕发与炎炎烈日迥异的生命力,可当一个“公”字,何况“木公”即“松”,不知仓颉是否与我心意相契。
是为一造。
二
世间的定数,都无由令有心人叹息。谁曾想青木公傲岸的身姿,却不得不与满地的烟头为伍。这些烟客想必是有雅趣的,肯倚松而云圈之人,必定与青木公一道,深味同侪不解的寂寞。只是他们排遣之后,竟置青木公于不顾,非要放纵双手,留下些造访过的纪念。
出于友谊,也出于责任,我遍寻这散落的烟蒂。一个个高档的品牌:利群、中华、黄鹤楼、芙蓉王,甚至不甚明了的BLACK DEVIL悉数亮相,恬不知耻地炫耀着主人的显贵,呼啦一簇围上来,宣称对此处的占领。
抬头看了一眼青木公,他仍旧不语。他的皮肤在一场雨后显得更为黝黑,浸着月辉般的清冷。我沿着枝干向上,望不尽他张开的无数臂膀,他拥抱天空,无意于脚下闲人的擅闯。一面竭力汲取大地的养分,一面执著接纳天空的给养。身形永远定格,承受尘世必经的俗秽,一心恪守屹立的纯粹,不经意间便超脱了地上挣扎彷徨的角逐和争斗。
似乎有点懂他了,我放弃了收拾一地芜杂的想法。你所处的地方便是洁白,你所踏上的道路自然清净。
是为二造。
三
听见集合的哨声了,我缓缓向东方的主席台前踱去,心却牵挂着身后极西的一隅。我回来了,我在心里悄悄说。
二月的天空此刻是廓远的,在春分日之前,太阳仍旧只有极小的弧度,八分钟前便投来当下扑面的柔光。我们似乎已沦陷在这宽阔无垠的时空里,渺小地,飘零地,找不到自己前行的支点。
可青木公必然有他的支点,一如既往,亘古不变。
写于2014年2月26日
上传于202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