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在喜剧书上的毒
这篇想说点什么,但是我很久没写东西了,可能写到最后也是逻辑混乱不知所云。对了,可能会剧透一本书的结局,希望我写到后面不会忘了这事。
先讲故事。我还在暴漫当编辑的时候,业务上的上司有三位,除了坐我对面的主编纸巾,还有两位副主编。我对暴漫为数不多的好感,可能就是因为至少主编们对我都很好,很照顾我。而其中一位,在那段时间的笔名,是李科生。
我还未辞职的时候李科生负责一个聊电影的节目,《暴走看啥片儿》,她的观影量很大,很多我只听说过名字的电影和导演编剧,她不光看过,还能说得出不人云亦云的看法。如果不是暴漫那时的流水线战略,以她的能力做个真正好看的电影赏析类精品节目并不是难事。但是没办法,互联网公司是没时间给你做好东西的,因为试错需要成本,所以上头的人只会同时铺开很多个业务,然后逼迫编辑们保量不保质。
我大概算是在暴漫最火的那段时间离开的。不过这篇我没打算聊暴漫,就不多提了。离开以后和前同事们也几乎没什么联系,直到后来有一次,突然就看到李科生上了热搜。
事情说来很简单,她模仿美国喜剧中心频道(Comedy Central)的特色节目Comedy Central Roast,也就是如今国内的《吐槽大会》原版,写了一期漫威英雄专场。结果因为里面的段子冒犯到了漫威粉丝,被骂上了热搜。
那时候的很多言论现在还搜得到,“李科生事件”,这件事后来被这样定性。那时候骂她的声音基本一致:段子不能侮辱人,不能伤害人的情感,必须得到对方同意,不能“无下限”。
那件事发生在2016年的7月,然而9月份的时候,Screen Junkies(做Honest Trailers《诚实预告片》的团队)就做了一期Roast of Captain America,到现在某管上还搜得到,时长50来分钟,里面的段子有些仿佛就是抄李科生的,一样的“冒犯”与“无下限”,却再没人提这事儿了。
之所以会提这件事,想必看到现在你也意识到了。最近关于杨笠的很多讨论,与当年如出一辙。
当年的旗号是要“尊重虚拟人物”,如今则是“反对煽动挑拨性别对立”,我理解,骂人如打仗,不抗一面维护正义的大旗,怎么显得师出有名。
可问题是,笑话本身就是天然的冒犯。当然我知道具体细分起来,在西方幽默理论的研究上是分流派的,但无论是优越论、释放论还是如今最主流的乖讹论,内核都会对某一主体造成程度不一的冒犯。讨巧一点的表演者会选择自我冒犯,也就是自嘲作为主要表现形式,但随着题材选择的扩大,迟早都会选择去冒犯自身之外的某个对象。
这是一个笑话,或者一出喜剧的天然使命。当然,你可以用各种听上去高雅而美好的词去形容它,说那是幽默,这是诙谐。但在理论层面上,他们都是冒犯。
不单是西方的喜剧,东方也一样。《笑林广记》里面的笑话如果按照现在这个舆论环境被讲出来,不知道要被多少群体联名抵制。
然而,笑话只是笑话。
我第一次看Comedy Central Roast的时候也很惊诧,包括很多西方的单口喜剧(Stand-up comedy)录像也一样,我会好奇:这个你也敢说?被你说的人为啥还在笑?他为啥不生气?
理由很简单,笑话就只是笑话而已,一说一笑就过去了,著名心理医生赵大宝说得好:说破无毒。每个喜剧人出来扮演的,本就是生活中网络上那些不绝于耳的恼人声音,而他们把这些变成段子,扮演成尖酸刻薄的形象去讲出来,展示的效果是:我连这个都不在乎,还有什么能打倒我?
显然,有些人很在乎。有些人甚至在乎到容不下一个笑话,而这件事本身似乎就很苏联笑话。
“明明看起来那么普通,却可以那么自信”
“男人还有底线呢?”
于我而言,我真的不知道这两句到底哪儿冒犯了。以最大男子主义的角度来看,怎么,男人不让说么?你这点度量都没有,你还是男人么?前一句,自信不好么,难道是嫌人说你普通?可是你不就是个普通人么?还是你对自己有误解?后一句,所以证明自己有底线的方式就是去投诉,去举报?底线就是听到一句调侃就难以忍受了?
(多说一句,认真说的话,我也不认同“你这点度量都没还算男人么”这种说法,我的主张是无性别主义,即不再按任何性别性取向来区别对待任何人与群体,而是把每一个人都看做独立的人,也就是我常说的“先把人当人看”,这样先抹平一切差异带来的歧视,然后对具体人具体帮助。一个生理期的女性就只是一个身体不舒服的人类,请照顾这个人类,不要多附加任何无关的信息;一个瘦弱说话声音轻柔的男性也只需要正常生活,不会被人说什么需要培养阳刚之气。一味强调群体差异性带来的必然是打上特定标签,随之诞生各种偏见与刻板印象,最终变成歧视,这点适用于任何性别、取向、地域、种族问题。)
如果你的“底线”让这么两句甚至算不上刻薄的调侃击穿,只能说明它本身就脆弱到不存在。
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翁贝托·埃科(Umberto Eco)写过一本书,叫《玫瑰的名字》。说来惭愧,我更多只读过他的那些学术书与散文,另外几本大名鼎鼎的小说都没坐下来好好品读过。而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切命案的起因,都是为了保护一本禁书。你猜猜,那本书是什么?
亚里士多德,《诗学》第二卷,关于喜剧。
我希望接下来的描述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阅读体验。小说里所有死者都是因为翻阅了这本喜剧论著,手上蘸着唾沫去翻书页,却不知凶手给书的每一页都涂满了毒药,这样就永远没人会去传播这部分知识了。
凶手这样做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关于喜剧的知识会动摇信仰的根基,解构权力与统治意识,瓦解他所维护的世界秩序。
一个词来形容:“冒犯权威”。
如今摆在问题一目了然,之所以会有人把冒犯的属性剥离喜剧本身而仅仅强调“你这是冒犯”,是因为他们自视“权威”。
而这甚至不仅仅是喜剧要面临的问题。
更多时候,毒药就不仅仅是涂在一本喜剧书上了。
就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