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休斯《沉醉》(31-40)
佳腾 骑了八英里的车到达城里。 他走进一家药店。 泰特莱戴着眼镜,像顶着鹭鸟的头冠, 兴奋地铺开一张 巨大的光面照片,那是一只獾趴在巢穴口 闪着萤火虫似的眼,在银莲花之间。 佳腾是他同森林的夜晚生活与 地下活动以及所有鸟类的秘密 行动之间的线人。 他所迷恋的 正是照片。佳腾是他的向导。 佳腾现在要求的 急切的报偿 使泰特莱有点警觉。 洗一张照片真如此重要?
好奇在他心中闪动。他的下午作息 被迫调整。
拉姆 在房里脱得赤条条的。检查 他身体的各个部分 像个拳击手刚打完一架。 茅德递给他一条毛巾,她倒了一杯咖啡, 把已过量的柴火又多添了几根。 把高背椅像王座般放到房间中心,朝向火焰。
把干净一幅铺在低矮的床上 放在窗户底下 那也是一扇门,通向光明世界的火炉
一个花香摇曳的下午 夹带寒冷的喧闹
一束束银紫色的光,变亮又突然变暗 在坍塌的大块天空之下 充满了翅膀与哭喊。
她离开了他。 他半躺在椅子上,让疲惫接管一切。 他现在唯一的精力 是推动分秒向前移去并消失,一秒,一秒又一秒, 现在是这一秒,耐心地推开,然后是这一秒, 安稳的时间 他无须做任何事,无须做任何决定, 什么也不会发生。
佳腾 在城市里消磨时间,凝视着一家枪店的橱窗,透过玻璃的望向室内的昏暗。 哈根少校正在把一对收藏品中一支的下腹部的细节放置在光下。那是佳腾的觊觎之物。他激动地挥舞着那支枪,它的光泽飘洒,他突然升起一种专业的愤怒。把枪猛地向上抛起
像要瞄准一只虚构的啄木鸟 它正要从佳腾的头发里窜出 飞入大教堂顶上自由的天空。
拉姆的双眼 紧锁于 一件放置在壁炉架上,火焰上方的古老石雕。
一个女人一张被简单修剪过的脸 回望向拉姆 夹在她抬起的,大张的,无虚饰的两膝间 带着一副遭受挫折的表情。 她那切块似的原始的手指,自她臀下伸出 正把她的身躯扯得更开——
一个入口,一个出口。 一个拱形的作为终点的中心。 一个神秘的祭品 拉姆将昏睡的头颅放落其中。
在教区草坪和筑巢的山毛榉之间 斑鸠飞升又下落。 一只画眉歌唱——用它钢铁般的 喉音切割一切 像把手术刀, 而画眉停在高处,比画眉更平静, 而斑鸠,在斑鸠背后忧郁地沉思 如树梢,泛蓝且模糊,于树顶骚动。
随着下午舒展得更宽, 天空也像比天空更高。
佳腾 在大教堂漫步 在沙沙作响的游客与纷扰的低语中穿梭。 激动不安的人群被拦住了。 某位教会的显贵 干瘪的老人,严重的佝偻, 像从坟墓里抬出的主教 要出席一个重要的会议, 他被两个细长的神职人员扶着, 这组人缓慢地走向出口, 使整个通道仪式化,他的行进 像一个病弱者迈出几寸步伐。他的面孔 是一道混杂粉色与紫色的刚愈合的伤口, 褪下了敷料,正在污浊的灯光下 晾干。佳腾往后站。所有游客往后站 像有一个被命运单独挑中的不幸伤员 被人看护着,抬向了救护车。
佳腾坐在一张长凳上,看着孩子们喂鸽子,这些走不稳的孩子追着鸽子。 无间断的阳光落在佳腾脸上。他解开衬衫扣子,觉得有点无所顾忌。冬天的紧张在他的皮肤上缓解了。消失是多么简单。放弃整场战役。车站在二百码开外。现身在澳大利亚。
一片云的阴影给周遭带来寒意。他把衬衫扣好。
要洗印的相片完成了。
佳腾未加解释便把它们收好。泰特利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神情一如他的一只鸟儿被闪光灯吓住。
埃文斯 正在焊接耙杆。 咝咝响动的闪光掷出 它们蠕动着的烟雾。 防护面具抬起。 红斑黯淡。埃文斯 先看见佳腾 随后是这张照片。
他笔直站立,等待这些细节 周围的世界冷却。 无需耗费多少脑力他就明白了—— 仿佛他从金属刀具下 捡起一截被切断的指尖 因为:无论当下发生什么事,都有其意义。
但他已经在逃避它 自事件的冲撞之处 他已经迈出无穷小的一步。 他研究起那张照片 像看一张可疑的票据 他已不打算将其交付。
埃文斯驾车。佳腾坐在一旁做说明。埃文斯驾车的样子很平静。佳腾不相信埃文斯和他看上去那样逗人发笑。佳腾的声音不断地响着响着,像一颗恶毒的心意图保护自己不受引擎的伤害,不受涌现的花园侵蚀。
埃文斯的妻子 正在熨衣服。她看到 埃文斯的脸出现在门口。她的心 跳动如一只老鼠,随后就藏了起来。 那张照片出现了 像一个焦痕落在她正熨烫的衬衫上。
她的丈夫无法理解 她这幅愚蠢且放纵的 麻木表情。她能听见他 在说什么。 佳腾为自己怜悯心似的 胆怯感到惊讶。
埃文斯第一拳打在她的嘴唇上,把她的头发摇散开,像黑色的面纱, 再把她推到壁炉的一角 她的四肢呈角度倾斜。她整顿一下瘦小的身体 勉强保持站立。他的问题 运转得过快,它们很难停下 给她时间回答。他的第二拳 几乎把她推进壁炉 他又把她抓回来,像是为她担忧, 像是为了安全。 现在他的手臂又起又落,她被打弯了腰。 佳腾看着,好像下一个会轮到他, 他为一个身体能承受如此多重击 感到惊叹不已。
她呜咽着。 她将说出一切。 埃文斯停下来,他双眼的压迫 却未把她松开 他只是抚了抚他倒竖的头发。 她缩成一团,躬着身,脸上的血 滴在她的手上。
她开始说话,被一堆 转化为拳头的问题哄骗。 她的故事透过啜泣与颤抖,黯淡地流淌开。 拉姆先生有了一个新的信仰。
他要让基督教重新开始,从第一步推翻重来。 他已经说服了教区的全部妇女。 只有女人才能加入其中。 她们都属于它,他将同她们每一个人做爱,无论何时。
因为一位救主 将在这座村庄里降生,而拉姆先生会是那个世俗的父亲。 村里的女人 一定会给他生一个孩子 但没人知道救主属于谁。
埃文斯和佳腾忘记了一切,听着她的叙述带着一种贪婪。即使她讲完了,埃文斯依旧盯着她并提问。看来他随时可能继续打她。她便讲了又讲,她擦去了事件的所有残渣。
这与爱不爱牧师无关。 她并不爱他。
尽管可怜的珍妮特.艾斯特里奇迷上了他,她的妹妹同样如此,还有波琳.哈根,希尔达.邓沃斯,芭芭拉.沃尔索尔,还有她她她她......这是真的,所有女人都迷上了他
但她根本不爱他。 她甚至不喜欢他。他使她害怕。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陷入其中的,她只想从中挣脱。 他一定是把她催眠了,她确定他会这么做的。
埃文斯从被揭露的真相中回转过身 怀疑的光点 像一根烧过的铁条。他撞上佳腾的眼睛。 佳腾没机会动弹。 他的大脑在动,但身体来不及跟上。 随后他的长头发向上翘起, 他的下颚骨歪向一边, 惊讶而松弛的面部肌肉于根系处抽动。 他的四肢摊开,像捆散落的木柴。 他像掉进一个坑里。
油布的图案缓缓地重现,如被放大了,贴近佳腾的眼。他感受到它光滑而冰冷的面颊。他的眼睛拍下了埃文斯空中挥拳的快照。 但埃文斯不见了。埃文斯夫人匆匆披上大衣,也走了出去,她没关门。
门大敞着 佳腾半躺着 呕吐,他吐在 铁匠家厨房的 油布上。
茅德 要用一只白鸽做些事。 它在她交叉的手指上保持平衡,她要把它拿进一个空无一物的房间。 茅德的脸紧绷着 像一个新妈妈第一次哺乳。 她跪在光秃秃的木板上。 鸽子拍打翅膀,在屋中滑翔, 迂回地环绕一周,回落到地板 在她的双手之间,摇晃着走。 它歪头端详她,粉红色的眼睛。它在眨眼。 在楼上的房间里 拉姆的头沉向一侧。 他没在睡觉。 他的双眼,一动不动,什么也不看,它们失神的凝视 冲着地毯 因脖子偶然间呈现的角度。 他的嘴唇耷拉着。他的面具 松弛,像面临终结时的疲倦。 他的手指抽搐。 茅德,在那间空屋的地板上,拧断了鸽子的脑袋。 她带血的手指上沾满白色的绒毛。 现在她钩状的手指将那只鸟开膛,像撕开一个紧紧捆扎的包裹。 它恐慌的翅膀在盖满尘土的地板上旋转着柔和的羽饰。 她嘟囔着什么。 拉姆的嘴肿块一样蠕动。 声音堵在他被挤压的喉咙。 他的腿挣扎,像在水下。 他的腿部肌肉,他的胳膊,抽搐。他的手抽搐。 失去意识的他试图站起身 像一个灵魂试图摆脱 一具溺水的肉体。
佳腾 站在费莉希蒂小屋门口。一棵忍冬树的树身与成熟的须毛遮挡住了门楣,在那里,牧师宅邸的窗户,在爬山虎丛中,在高大的冬青树后面,显得很寻常, 费莉希蒂的脸,藏在门缝里,看不出什么。她让他进来。远离村中人的窥视。在拥挤不堪的,挂着外套的走廊里,他们的低语声碰撞。 她的祖父一直盯着电视,大声询问。佳腾尴尬地笑了笑,大声回应他的问好。
她想让他走。她不想再说什么。 一切都结束了。不,还没有结束。 他在坚持。她也在坚持。 这张照片 突然现身。他的武器。
她的面容之后,那张未显出变化的面容之后, 一切都变了。
佳腾有那么一会儿,感到了自由,能在这被填满的狐狸脑袋前,弄清楚自己难忘的处境,而那盏老祖父时钟,敲响了四点差一刻的钟声。
随后她的目光吓到了他。
庄严 如一个望见 医生可怖表情 后的病人,她 披上了外套。
茅德 赤身裸体地站着。 她正在用鸽子的尸体——那捆扎的残骸擦身。 她在为她的乳房, 她的脖子和脸,她的肚子和大腿 染色,用鸽子的血。 她摇晃着头颅,她继续涂抹自己 更快地嘀咕着啜泣着,她的动作也愈发专注, 她像是疯了, 她像用自己孩子的尸体 干疯狂的事。
拉姆的脑袋剧烈疼痛。 他变得清醒,他试图举起手托住头 他试图睁开眼睛, 试图站起身。 他成功望见了火焰。
他看见 一座遥远的火山。 不是火山,是一座山丘。 他看见一座教堂的形状,一座大教堂的轮廓 出现在山顶。 他看见,一条人群汇成的河流,艰难地 涌上山丘。 这就像一队蚂蚁的行军。 这是一条女人汇成的河 涌上山丘 直抵教堂。 她们要闯入,她们将伟大的西方翻越,她们要打开教堂的大门。 一个个肉体挤在门口,她们痛苦, 肉体在挣扎, 受挫折的,被驱逐的面孔,伸出的手,像在祈求援助。
在他视线的迷雾里 逐渐变清晰 一阵沉闷的鼓的敲击,一阵滞缓且剧烈的搏动 仿佛整片延展的天空都是鼓皮。 黑压压一片女人像苍蝇 像某些矿井失事后涌来 询问死难者名姓的,看死尸和生还者的,打听好消息与坏消息的 女人。 她们堆叠着挤入大教堂,教堂已塞满, 几乎要踩过彼此的肉身, 抬起脸,向祭坛哭泣,冲它举起双臂 像一艘沉船里的逃生者, 好像教堂在下沉,它满载着大群绝望的女人, 好像那座教堂是她们唯一的福祉, 仿佛是此地的她们唯一的奇迹。
她们的噪声是百万海鸟的尖叫。
费莉希蒂 与佳腾在墓地散步。 在凋谢的花丛,无遮盖的石头,无人照看的野草中。 不,她不想再细看那张照片了。
在一棵病态的梧桐树旁 佳腾又研究起那张照片。 他对自己新承担的角色所拥有的的权力感到一股醉意。 一只布谷鸟,靠得过近,把它悲哀的叫声从树传到树, 片刻不停。
他告诉她今天看见了什么 以及他将如何处理这事, 干脆利落如劈开木柴。 她一把抓住照片,想撕掉它。 他护住照片。他嘲笑, 他让她品尝他兴奋的恶意。 他小心地把照片展示, 像用镜子照亮她的眼睛, 像在那里搜索 某种耻辱的印记。
她懊丧的手 不停地乱抓。 佳腾的脸颊变白了,变粗糙了,变成张开的网格, 随后闪动着血。
费莉希蒂正向大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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