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阅读小说:2.阅读的偏见
阅读小说前需要做什么准备?我知道有的人喜欢在浴室里看书,但我要说的不是这种准备,而是观念的准备。关于这一点,纳博科夫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的确,当我们在看《包法利夫人》之前就认定这是现实主义小说,那么这种先入之见就会败坏我们所有的情绪。在某些古旧的名著文库里,序言的作者(通常是译者)很喜欢把内容都归结为阶级斗争,或是将主旨引导至崇高的社会内涵。面对《包法利夫人》,没读之前我想这是一部批判现实的作品,读后我则断定这是批判资本主义的。既然都如此清楚,何必浪费时间去读。
理智主义者喜欢归类各种东西,用以掌握各种概念。当《包法利夫人》=批判资本主义,福楼拜就因为一个标签而被我们理解力的五指山压住,我们似乎是为了获得一种立场而不是审美。可是,理解的人输了,不理解的人反倒赢了。
标签的定义是这样的:即通过这种东西我们得以彻底拒绝认识它的所指。不少人读书之后写一段评价,充斥着各种“来源”和“主义”。我偶尔也会这样做。这种方法或许来自于不可靠的“历史意识”。例如在某些艺术史当中,亚该亚艺术常常被迈锡尼艺术归类,亚述被巴比伦归类,罗马被希腊归类,日本被唐宋归类,唐被笈多归类,以至于似乎不存在任何原创的东西。可是不同于艺术史,小说通常不会过多地暴露来源。虽然一些元小说喜欢通过互文性主动显示受自其他作品的影响,但这种艺术恰恰是为了强调它与来源的不同与颠覆。
回到题目,我们讨论的并非原创,也并非否定主体消失的理论,那是更为复杂的问题。关键在于,作品在作者完成后实现独立,归类则使我们陷入一种境况,即无知。为什么归类陷入无知?归类难道不是为了获取知识?然而当一本小说的存在恰恰是因为“所谓的知识”的缺场的话,归类恰恰是在逃离这种缺场,我们不能把知识的缺场当作礼物接受,于是我们不安——我怎么可能会不理解?这是对我才智的否定。所以我们用各种归类掩盖这种无知,填满缺场,以为自己理解,以为自己抓住了核心。可是被填满的区域恰恰并不存在作品的“有”,只有无数作为来源和主义的“外物”,只有拿开一切“外物”,我们才明白作品的“有”。通俗地说,当我们减少对福楼拜作品中所谓批判性的注视,作品美的领域才相应地敞开;当我们放弃对川端康成小说中孤儿情结的执着,也许可以看到更为深邃的内容,而不是把所有艺术性都总结为经历或现实性——虽然经历和现实性是最容易认识的。
小说自然不是宣言,亦非传记。虽然这种肯定也让我们陷入语言的矛盾——当我们说小说是什么,就意味着它将不是什么。而声称小说没有定义,本身又是一种定义。也许我们只能持续地否定,小说不是哲学,不是政治,不是绘画,不是音乐,通过这种持续的否定我们试图靠近文学的渊源。
就像米兰·昆德拉所质问的,那些动辄谈论卡夫卡小说哲学的人,能否真的找到一套系统完整的哲学?哲学已经被我们滥用,时尚可以有哲学,做菜也可以有。当我们拿到一个文本,首先想它哲学内涵,社会意义,讽刺了谁,针对了什么,批判了何种现象,表达了什么立场和态度;如果小说只是为了让评论家找到其中的哲学或社会学谜语,那么它既否定了小说作者,又否定了小说。它的潜台词似乎是:作者没有逻辑与专业的能力才去虚构;而作品除了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的思想内涵,也没有别的价值。
这种讨论引起我们对本质的追问。不过我不会在此探讨这些。这个问题更适合在《如何阅读诗歌》的文章中讨论。因为诗歌是更为纯粹的认识对象。而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是尽可能展现小说作为审美客体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