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游戏》-寂寞千方百计出现
“人一旦开始躲藏,就很难停下来了,这一点我始终深信不疑。”——《寂寞的游戏》袁哲生
这是一本最不像小说的小说,带着一种加缪风格的疏离感去审视死亡、寂寞,孤独,只不过,这些超现实主义的谵念渴想是建立在孩童的视角,锻接上闹剧情节和滑稽荒诞,让一群乡村少年在虚构的台湾农村边缘,上演一幕又一幕迎来送往的死亡和离别。
这是一本讲寂寞故事的故事,也是一本童年孤独的“回忆幻想录”,因为这些童年同胞大抵是作者或夸张或虚构的形象——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做出一艘遥控潜水艇的孔昭年,不停进少年监狱的社会混混狼狗,还有带有清淡水果香味,泛着白瓷光泽歌声的何雅文,作者不费吹灰之力构画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带着幻想色彩和一份残忍与天真。
为何天真,因为在盈溢的细腻感中能看到友情与初恋的暧昧。
“那年我十三岁,我最好的朋友是孔昭年和狼狗,一个几乎不讲话,一个用自己的方式讲话,一个躲着全世界,一个则是全世界都躲着他”
“我偷偷瞄着身边的何雅文,她的脸颊被晚霞附上薄彩,空气中忽然传来一种朴素的香气,像是刚刚削完铅笔的味道。我很想牵着何雅文的手,像一只无知的猴子那样在马戏团的帐篷里绕场一周,可是我没有勇气。”
少年在暧昧中变成一只猴子,你才能体会到那份懵懂与涉世未深。
“那天我站在何雅文他们家门口像往常一样和他说再见,他推门走进去之前,有非常短暂的一瞬间,我毫无畏惧的看着何雅文的眼睛,她发现了便不知所措的笑着,我赶紧低下头来。”
送女孩回家进门前的动作细节,真实地让人身临其境分享那份躁动。
“我没有立刻回去,我想我是在等待黑夜的降临,然后我便可以像一只不慌不忙的萤火虫,从小河边的芒草杆里荡出来,或者说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幽幽地飞奔而出,当时我一定是快乐得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层清光来。
至此,如果你不去审视这本书的内核,只是偏爱它笔下那份少年之美,光是这闪着青光的萤火虫般的文笔就足以让你收藏。
然而,他不是青春小说,不是秀辞藻的青春文学,这是一本讲关于“寂寞”的书,《寂寞的游戏》是什么,开篇第一章“捉迷藏”做出了解释,每当游戏开始的时候,大家像老鼠一样散开,慌张地寻觅藏身之处,彷佛这是天底下最紧要的一件事,捉迷藏的趣味就在于
“他一开始引人入胜,并且充满期待,当扮鬼的同伴处心积虑的想找出我们时,我们却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身体,紧绷着神经,盯着想我们寻来的同伴时,我总是感到自己深陷在一股漆黑的幸福之中无法自拔。”
等到被发现的那一刻,我们会尖叫,扯着嗓子争先恐后的狂奔,沉浸在一阵虚脱之中,这就是捉迷藏的迷人之处,他把人带回起点,而且从不枯燥,因为我们在等待被发现,并最终被发现。
而有一天这种乐趣像流星一样无影无踪,因为那一次,我躲在一棵大树上等着同伴孔昭年前来找我,天色渐暗,幸福感慢慢消失,“我”始终不被发现。
“而当同伴终于走向我猛地抬头与我对视的瞬间,——我来不及尖叫便怔住了,他直愣愣地望着我,应该说是看穿了我,两眼盯着我的背后,一动也不懂,令人不寒而栗,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和那么空洞的一双眼球,对我视而不见。“
这种幼稚的游戏背后却是沉重的哲思,同伴的“视而不见”让人有了“寂寞”的滋味,在这寂寞的游戏结尾,作者说“后来同伴离去,我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蜷坐在树上,看见自己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我哭了。”
或许“不被看见”如章节排序一样只是这本书中寂寞的开端,在后半部分另一篇小说《密封罐子》虽然脱离童年视角讲的是一对夫妇的故事,但同样渗透着寂寞和浓墨重彩的悲伤情绪,
一对师专业毕业的男女,来到偏僻的山城小镇教书度日,某个元宵夜,他们俩受到邻居小孩提灯游行的鼓舞也做了铁罐子灯笼上街寻觅那群小孩子,始终无果,一直没有怀孕的妻子提议玩一个游戏。
这里,另一个寂寞的游戏再次出现。
妻子提议双方各自写下一句最想告诉对方的话装在一个密封罐子里,埋在土里,二十年后挖出来看对方写了什么。
不幸的是妻子七年后过世,有一天丈夫想起了那次游戏中自己留下的是一张空白的纸条,于是便去挖出曾经的密封罐子,想看看妻子留下的是什么。
“月光下,他举起那个密封罐子,光线穿过玻璃,他看见罐子里只剩一张纸条,还未打开盖子他便已经猜到了,剩下的必定是他当年投入的那张空白纸条。”
他才明白在那次游戏之后,妻子一定偷偷背着他挖出罐子去出纸片来看,却发现丈夫想告诉对方的话竟然是一片空白时,便将自己那张给收走了。
简单的故事情节背后,那种失望失落与痛苦感扑面而来,文中没有交代妻子如何离世,只从只言片语中听到丈夫的母亲感慨“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或许,妻子这漫长的等待中从来都没被丈夫“发现”与“理解”,因此在知道自己是这样孤独寂寞的处境后,选择同那张曾诉说出心意的纸条一般消失。
这场寂寞的游戏就此结束,而在结尾,作者描绘丈夫的“恍然大悟”,“他想起那个不太遥远的元宵节深夜,在回家的路上,妻子仍旧焦急地提着火光微弱的灯笼,想要寻找一群邻家小孩,当时,他走在妻的背后,看见他拖着身后的黑影在山路上孤单地颤抖着,现在回想起来,早在那个提灯的夜晚,妻子便离他而去了。”
或许当对方发现自己从未被理解的瞬间,‘寂寞’就已将’离开’带到身边。
这种神悟在书中时常出现,无独有偶,孩童时期的“我“对司马光砸缸的游戏思考也渗透着对自我的“看见与理解”的哲学思考。司马光在一众小朋友中举起石头砸开水缸,顺着水流冲出来的、浑身赤裸满脸泥污秽的小男孩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时,竟然是司马光自己。电影《阳光普照》中,许光汉饰演的哥哥在全剧中的内心剖白就援引于此。
这些无关痛痒的琐碎情节离奇又带着被不能被诉说的悲伤,仿佛人的气质一般只能去贴近体察,整本书的风格便是如此,但在这些看似吊诡的情节叙述和独白幻想中,始终都萦绕着一种厌世的躲藏态度。
在那些安无数穿藏的暗喻和象征之中,我们依旧能体察叙述者那敏感,脆弱,易受伤害的情绪,仿佛故弄玄虚,又袒露地鲜血淋漓 。
寂寞的意旨便是在“不被发现”与“不被理解”中渐以清晰。
作者的文笔和描写瑰丽又细腻,书中多次出现“萤火虫”的意象,上文提到心动时自己同萤火虫一般周身发出快乐清凉的光,
在玩捉迷藏不被发现时,作者说“我想萤火虫玩捉迷藏的历史一定非常久远,所以他们表现地非常优雅从容,在微凉的夏夜,整个世界都躲进夜幕里的时候,一颗颗青荧荧、忽远忽近的小光点在草丛里荡来荡去”
看到袁哲生偏爱闪光的萤火虫时,不免让人想到他最后自缢的结局,黄锦树说 “年轻的写作者一旦选择自杀,作品就必然成了遗书,和死亡本身产生一种紧密的联结,成了后者某种意义的因。“在一个又一个孤独又悲伤的片段之中,在弥漫着厌世与躲避情绪的文本之外,袁哲生本人似乎也如同萤火虫一般,擅长玩生命的躲藏游戏,只是躲藏的方式是死亡,即便如此,在无数被他影响的文学与电影作品中,我们依旧看到了那夜幕青荧荧发亮的光。
思考生命,思考悲伤,思考死亡,或许消极在现实中毫无意义,但在文学中,悲观却有着得天独厚的浪漫条件。
《麦田里的守望者》在麻痹自我,表达愤怒,逃避现实的主题中得以启蒙一代人,靠的就是悲观与消极,很多时候不是喜悦刺激了人前进,而是落寞与孤独让人心照不宣地抬头。
《寂寞的游戏》里的悲观真实且强大,那些生活中的不被发现与不被理解,那些感到寂寞孤独与空洞的无意义思考时刻,那些痛苦厌世想要逃离的情绪瞬间,都能在书中得以召唤,这是作者牺牲自我去体察寂寞与躲藏的悲剧后果,他在文学中以身殉道,也在现实中警示面对寂寞与悲观不要重蹈覆辙。
伤心的人要读书,抑郁的人要读《寂寞的游戏》,不过作为读者,我们能做的是将所有的情愫寄予文本之中,而后在现实里继续同夜幕中萤火虫一般清荧荧发光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