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氏传(三)
他们在柳树下临水而居的房子住下来,房子是女子指着让他骑马向东,走出城外寻找到的。那里的大树根露出浅沙的河岸。郑云去向友人韦崟借家具。他知道韦崟有三所宅子,家具杂物完全堆着不用。韦崟问他要家具何用。郑云说:我新近得到了一个美人。韦崟笑道:你怕只弄来一个丑女,哪里会有什么绝色佳人?然而他仍然派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家僮帮助郑云搬家具回去。
一晌过后,那僮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跑回来。那家僮见到韦崟,马上对他说:真奇怪,世上从来不曾见过有这样美貌的人。韦崟是皇族,自小四处周游,自然认识了不少美貌女子。他接连举出四五个最最美丽的女人,僮儿都说:比不上她。韦崟想起了吴王府吹箫的那个可人儿,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被那娇艳芳华,仙女一般,倾倒留恋。韦崟问道:和吴王府的小女儿比起来,哪个更美?小僮答道:怕也比不上她。
这就使韦崟惊诧起来,拍手道:世上竟有这样的佳人?他立刻命仆人打水洗脸,修饰一番,换上新冠,就赶往郑云的新屋去。踏进大门,只见一棵发新芽的枣树,植在窗前。小窗拉上了竹席,房门虚掩着。他唤郑云,无人答应。推门而入,只有一个女仆在扫地。女仆一帚扫过几只黑色的臭虫,向着韦崟的脚边扫来。问女仆,答无人。韦崟在屋里四处查看,只见房门下露出了一角青衣。他拉开门,只见一个比僮儿说的还要美丽的青衫女子躲在门后。
韦崟欢喜的几乎要发狂,上前想抱住女子,女子挣脱了,向小窗退去。韦崟凭借着自己的蛮力,想胁迫女子。女子被逼在墙角,她努力拉着拖在地上的青衣,她喘着气说:我答应你,请你立刻放手。
韦崟依了她,放开手。女子又全力挣脱,跳到门边,但是瘫软着身子,鬓发已经零乱,脸色显得憔悴,冰冷。韦崟看在眼里,问她:你为什么这样不快?女子长叹一声,说:郑云未免太可怜了!韦崟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女子说:郑云虽然是个堂堂六尺男儿,却不能保护一个弱女子;你年纪轻轻,家财富豪,出手阔绰,像我这样的人,你见得很多,你又何必非要抢人所爱呢?韦崟这才放开她。
回去以后,想起刚才的事,韦崟平素也是极侠义的人,觉得愧疚不已,又返回道歉。郑云也回来了,女子完全不提刚才的事,使两人仍然友好如初,韦崟从此在心底里越发敬重这女子。
春暖花开又一年。郑云依恋女子,整日在家读书相看,偎依陪伴,他写诗的时候,女子在刺绣。
这一年里,郑云不知觉由书生身蜕变成功名身,他通过了会试,被派往槐里府赴任。槐里府在长安之西,小别不舍,郑云想请求女子同去。女子却显得有些异样,推辞说:在路上同行,不过几天,而且旅途劳顿,哪有什么快乐;不如我住在这里等你,你先去赴任,再回来接我。郑云再三相劝,问她不肯去的缘故。女子踌躇了好一会,望着窗外新绿的枣树,说:我预感到我向西去会很不利。
郑云心中贪恋女子,不信她的话,勉强她同去。女子无法,只好跟郑云一同上路。韦崟来给他们饯行,他借给郑云两匹白马,郑云和女子各骑一匹。友人依依惜别。
他们在路上行了两天,到达马嵬坡。漫天卷起沙尘,无边无际,半空中金黄的遮盖住太阳。只见御马监的人骑马过来,旋转着一只握在手中的绳环,甲光锋利的刺射,从郑云身边驰过时,大声提醒他们:今日训狗,路上小心!女子顿时拉紧衣角,脸色煞白。郑云关切的凝望着她,眼中女子的青衣衣带,飘舞在丛丛竖起的银白马鬃之间,身后的天边上虽然乌云涌动,但是碧草接天,悠悠芳草不禁使他想起初次见到女子时身后草木的浓厚香气。去年的荒草与今年没有不同,那一天他朦朦胧胧的踏着落日而行,眼前钟爱的青衣渐渐被黑夜吞没。她身上的光芒却凸现,闪耀,热烈,仿佛一面巨大虚幻的银镜。
忽然间,银镜上的面容模糊,破碎,飞溅。一头猎狗从波浪般的草丛中跳跃出来,女子从马背上无声的摔落下来,化作火红的狐狸向西奔去。猎狗追赶上去,郑云突然醒来,跟在后面快马追赶,无论他怎样呼喊,追了一里路,女狐终于被猎狗咬住,咬断了脖子。
郑云含着泪水拿出钱来,将她的尸首赎回。掘土埋葬,并且削一块木片,插在地上,作为记号。回头一看,那匹马还在路旁吃草。女子的衣服都堆在马鞍之上,鞋袜仍挂在马蹬,首饰都掉在地面,好像蝉蜕一般。郑云回到长安,韦崟问他:狗虽然凶猛,怎能咬死人?郑云说:她本来不是人啊!韦崟惊奇道:她不是人,是什么?郑云把始末情由都告诉他。第二天,他们乘了马车,一同前往马嵬坡,把青衣女子的尸首掘出来看过,对着斑斑血迹痛哭一阵,两人又回转长安的尘烟大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