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与蒙娜丽莎的决裂——《黑玉》之五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丽莎的脚步踉踉跄跄,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教堂里的人很多,程己拉着丽莎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不时被不知来自哪个方向的手推搡两下,连站稳都很困难。咒骂声不停地钻入耳朵,程己能感受到,丽莎浑身在颤抖。
虽然16世纪初已经不是教会牢牢控制人们思想的中世纪了,但主教的话在人们心目中仍然有着很高的地位。程己觉得,因为刚才那一席话,丽莎在周围人的眼里可能已经变成了一个行走的妖魔鬼怪。
“必须赶紧带她离开这儿。”这个念头无比清晰,但不知为何,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圣坛那边袭来,抓住程己和丽莎的身体,让他们每往外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好不容易,两人穿过重重阻力,终于挤到了礼拜堂门口。丽莎突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她两眼通红地对程己说,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必须求得上帝的宽恕,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刚刚被他们抛到身后的人群,此时又逐渐围拢过来。
“忏悔吧!”“把那个人交出来!”“恶魔!”丽莎努力捂住耳朵不让这些声音钻进耳朵,但从她的表情能看出来,这一招并不怎么管用。想到初见到丽莎时,她曾表露出对那幅画作的懊恼,程己知道,现在丽莎的内心一定十分痛苦。
一时间,他也没了主意,不知道应该继续带丽莎离开,还是如她所愿让她留下来祈求宽恕。可是周围的人越聚越多,程己感觉到危险也越来越近。
突然,一直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拉住了丽莎的胳膊,把她从地上连扶带拉了起来。那是一个身着斗篷的男子,脸部隐藏在斗篷帽子的深处,只露出胡子拉碴的坚毅下巴。“啊!”丽莎失声叫了一声,惊恐地望向男子。
“跟我来。”男子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丽莎直直地盯着男子的脸,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但身体没做任何反抗,只是机械地跟上了男子的脚步。
他俩应该认识,程己有种强烈的感觉。虽然无法确定这个男子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丽莎的举动,但眼下这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程己也跟着两人,拨开人群快速离开了教堂。
托斯卡纳的艳阳和教堂内部柔和黯淡的光线形成强烈对比,程己眯缝着眼睛,努力跟上男子和丽莎的步伐。从教堂出来后,丽莎一直沉默地紧咬着嘴唇,男子也没做任何解释,只是急匆匆地在前面领路。
一行三人并不走大路,而是迅速钻入了逼仄的小巷,七拐八拐,很快程己就分辨不出方向了。男子一边领路,一边警惕地注意四下里有没有异常动静。每当远处大路上有人骑马经过,他都会拦住身后的两人,等马蹄声远去了才继续前进。
一种油然而生的刺激感笼罩着程己,仿佛自己在从事什么神圣而又危险的正义行动。他禁不住好奇,不就是刚才被人认出来丽莎和达·芬奇认识吗?为什么需要如此谨慎,好像在拍谍战片一样?
大概又走了十分钟,男子在一个不起眼的绿色木门前停了下来。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尾随之后,拉开门招呼他们走了进去。
“让,你怎么在这儿?列奥纳多呢?”丽莎迫不及待地询问。
那个叫让的男子脱下斗篷,露出年轻俊俏的脸庞。“列奥纳多需要你的帮助。这位是?”让指向程己。
“我是达·芬奇老师的学生。”不等丽莎说话,程己就抢先说到。
“是吗?我从没见过你。不过老师的学生太多,我也记不过来。”让停顿了一下,接着转头对丽莎说,“现在只有你能帮助列奥纳多了。”
丽莎脸上浮现出一种矛盾的表情。“他碰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刚才你也听到了,教会现在在策划一些对列奥纳多不利的事。他必须尽快离开意大利,到法国去避一避。”让看着丽莎的眼睛。“我们需要请你丈夫生意上的伙伴在沿途提供一些帮助,以及,再借给我们一些路费。列奥纳多存在银行里的钱现在都被盯上了,我们短时间内怕是没法支用。”
“这...”丽莎明显地犹豫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刚才卡马乔主教说的是真的吗?列奥纳多是背叛了上帝吗?”
程己这时候插话问丽莎,你也相信那些鬼话?
丽莎痛苦地闭上眼。“他现在画的画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以前笔下都是主的荣光,我们从他的画中能领悟到主的教导。可是现在,他却......”
“那是因为他不再听命于教会了。”让冷冷地说。
“教会可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列奥纳多为什么要和神作对?”丽莎显然对于听到的话很吃惊。
“那些寄生虫,才不是上帝的代言人,他们只代表他们自己!每个人都是上帝最完美的杰作,不需要教会来认可!”让的语气越发愤怒。
听到这话,丽莎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看到这场面,程己明白,丽莎一时有点儿接受不了让的“前卫”想法。他赶紧出来打圆场,问让列奥纳多现在在哪儿。
“就在佛罗伦萨城外的一间客栈里,和他的朋友马丁在一起。如果你能帮助我们,我们今晚就动身去法国,去投奔弗朗索瓦国王,离开这个被教会操纵的堕落国家。”让用恳切的眼神盯着丽莎。
“我要见见列奥纳多。”丽莎并没有立刻同意让的请求。不过,她至少也没拒绝。
可以。让答应得很痛快。“等太阳落山以后。”
等待使时间变得漫长。回到家里的丽莎依旧坐在桌子边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你别太把主教说的话当回事。他们说的话只代表自己,不代表上帝。”程己试着打破沉默。“教会的人只是希望你们的关注点永远在圣经故事里,永远在宗教那些事上,好让他们一直把持着对世上一切事务的解释权。让你们依赖他们,成为永远无法自主思考的附庸。”
程己想,这些理念通过一两百年的文艺复兴运动,应该已经被世人所接受了。这样说,应该能让丽莎放下心理的负担。
“一旦你被画到画里,画中的人物也就带走了一部分你的灵魂。”丽莎并不看程己,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我将永远被困在那里,背负着僭越的骂名。”
这个蠢姑娘,程己心理不仅暗骂一声,哪有这样的事。可是在那个连电灯都没有的年代,他也没法用科学的原理去破解这些迷信的想法。
“那是两千年以前的人才有的奇怪的想法了。你以为是被画到洞穴墙壁上了吗?艺术不是招魂的诡计,也不是禁锢人思想的工具,它只是记录我们人类所思所感的一种表达手段而已呀。”程己有点儿着急,不禁说教起来。
“够了,不要再说了,你什么都不懂。我们都是上帝谦卑的仆人,哪有资格像耶稣、圣母一样在神圣的画像中摆姿弄态?”丽莎生气了。“你以为绘画就是随便涂涂抹抹吗?列奥纳多拥有一双神赐的手,他选择画什么怎么画,从来都不是随意的。”
程己知道暂时说服不了她,识趣地闭上了嘴。
终于等到太阳落山,丽莎顾不上吃晚饭,就叫上马车夫要出门,程己赶紧默默地跟上。让之前已经把达·芬奇暂时落脚的地址给了他们,从丽莎家过去只需要不多会儿的时间。
这是郊区的一个供旅人歇脚的二层旅栈。达·芬奇和让还有另一个人已经在一楼的角落里等候丽莎。
“我居然真的,见到了,达·芬奇!”这个念头,如惊雷一般在程己心中炸开,虽然他脸上还是尽力绷着没有露出任何情绪,但内心却已犹如万马奔腾般澎湃。眼前的达·芬奇,已是一位垂垂老者。他那花白的胡子和眼角深重的皱纹,看起来和一位普通老年人没什么区别,只是眼中的睿智光芒,正符合程己想象中艺术巨匠应该有的样子。
“你好吗,列奥纳多。”丽莎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温度。“现在你可以把我委托你画的画交给我了吗?”
“抱歉,亲爱的,还不能。”达·芬奇的声音有些颤抖。“还有些细节没有完成。”
“那正好,请你不要再画了,把它交给我。我收回我的委托。”丽莎的话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让跟我说了,你有些误会。不过,这幅画现在已经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了。它有了自己的使命。我们任何人都不能阻挡这幅画去实现它的使命。”达·芬奇说这话的时候,旁边的同伴不住点头。达·芬奇刚一说完,他就紧跟上话头:“这幅画将成为插向教会的一把匕首!这些打着神圣教会与圣彼得的旗帜的、人间最大的巨贼和强盗,他们再也不能决定人们应该想什么,应该看什么,应该做什么了。”
程己看着这个陌生人,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儿眼熟。
“马丁,别激动。”让示意他不要打断丽莎和达·芬奇的对话。毕竟他们现在需要丽莎的帮助,这时候刺激她可没什么好处。
不过,已经晚了。丽莎听了这话,像触电一样,向后退了两步。“不!这是深重的罪孽!你们不能这样!”
叫马丁的年轻人对让说,你看吧,我就说她不会理解的,都是白费功夫。我们赶紧走吧,在她叫人来抓我们之前。说着,就站起身来。
让扶着达·芬奇也站了起来。“别激动,丽莎,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愿上帝保佑你。”
说完,三人拿起行囊,走进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