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娃以后坚强一点，不要像今天的我一样”

过去的职业生涯里，面试过的人不多，邱老师是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那深刻的印象是对我自己的。

他步入公司前台的那个下午，我正不怎么端庄地坐在老板办公室的大班台后，和几个伙伴为又一个完全不会影响人类，但会深刻影响我们自己的项目，苦苦思索。老板那硕大的办公椅，因为他本人并不常来，被我们轮翻宠幸。

此时，HR，也是我的好朋友小勤，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冲我嘿嘿一笑，那小子来了。我说，谁？她说，邱佩。她知道我看了他的简历后喜欢得不得了，说一定要叫他来。她笑，是在宣告她做到了。我半秒内把歪曲的姿势调整好，说，快让他来。一起开会的伙伴们抓住这从天而降的喘息机会，一哄而散。

半分钟后（公司很小，从前台到老板办公室就半个箭步的距离），小勤领着邱老师进来了。也不知是老板的大班台唬住了他，还是因为他刚毕业初次面试，很腼腆，对我很是客气。我说，别怕，这是老板的位置，不是我的。你不觉得我坐得很恭敬吗？完全不是老板的派头。他不知怎么接话，更窘迫了。

问他，你叫邱佩？他说是。我把手一举，堵他嘴的意思，说，好，请你别再说话，我来说。求求你过来上班，你想要什么待遇？我跟公司去谈。他一下张大嘴，我把手又一举，继续说，您请坐，接下来我跟您谈谈公司的情况，还有我的简历，看看您满不满意。

他是来面试的，表情却是，不知怎的闯了家精神病院。总之呢，他最终进了这家精神病院。从他入职起，我一直尊称他为邱老师，直到现在。

我想，这大概也是邱老师职业生涯里，较为难忘的一次面试经历。没办法，看到他写的东西，我就觉得无论如何他必须得来，一起做点可能不会影响人类，但肯定会影响我们自己的东西。我就是喜欢找一些，某方面能力比我强，大家凑一块儿，组成一个相互补充的团伙。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2014年夏天的事。

后来的几年我们陆续各奔东西，很少联系。最近听说他换了房子，生了女儿，一翻他的朋友圈，果然是。他的朋友圈大约就是那种大事记，一年几条，脉胳清晰。

最近的一条是2021年3月23日，女儿100天了，他说：

女儿出生100天，慷慨的父亲提前送她一台小游戏机，希望将来能玩到一块儿。鉴于她还不会使用，父亲只能代为保管。眼下，家中的游戏机越来越多，父亲最担心的，是她将来沉迷学习而无心游戏。

配图如下：

第三条是2020年12月21日，他在厨房，说：

学电视里的厨师，用布擦鱼身的水分。但裹上去的那一刻，我不忍心了。想让它再多睡15分钟。

配图如下：

触动我写下这一篇的是第四条，那天女儿刚出生，他写了很长一篇。我就不啰嗦了，经他同意，把他写的完整转过来。

2020年12月13日，下午11：59，他说：

已经做了近10小时的父亲。母女平安，父亲又想哭。

配便签如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女儿将来的自我介绍，我已帮她想好：

[大家好，因为我出生在冬天，所以大家可以叫我———小夏。

为什么叫小夏呢？是因为我姓夏而谦称小夏吗？不是的，其实我爸爸姓邱，我妈妈姓宿………]

算了，我再斟酌一下，可不能让小夏遗传了我话多的毛病。

叫小夏，实则是为了纪念2020年的夏天。

4月，怀孕一个月出头时，家属开始孕吐。5月初，我做好午饭，叫醒沙发上的她。

落座后，她盯着饭菜愣了一下，突然从包里抓出一个常备的塑料袋，在餐桌上兜住嘴，浑身颤抖着呕吐了起来………

那是我烹饪生涯中，遭受的最沉重的一次打击。

除了呕吐，还因胃酸而频吐口水，频繁到夜夜难眠。为中和胃酸，家属几乎每天要喝两瓶苏打水。以至于，我差点给娃取名宿打水。

5月底，孕吐加剧。家属强迫自己喝汤—喝粥—喝水，步步妥协，却不可避免地在几分钟后全部吐出。最后，无物可吐，全是胆汁。

躺了两天后，6月1日，在儿童节这天，因为剧吐，因为一个未来的儿童，家属住院了。

当天，输液5瓶，从下午输到凌晨两点。随后一周，以此维生，辅以每天早上扎在两只小腿上、疼到流泪的止吐穴位针。

那些天，病房里不断有人来待产，眼看左右床位的孕妇换了几拨，孕吐不止的家属急了：这感觉就像小时候考试，别人都交卷了，我还在削铅笔。

我补充：还把手削破了。

十多天后，孕吐缓解，终于出院。当日，入住新房。一切似乎都在好转。

7月中旬，怀孕近四个月。在家休养二十多天后，凌晨再次剧吐。次日六点，蹲在床边吐胆汁。我当即带她挂了急诊。

于是，第二次因孕吐住院。

吐得比上次还剧烈：医生说，有终止妊娠的可能。体重也从孕前51kg，降到44kg。由于太虚弱，我只能用轮椅推着她从病房去做检查。

这一住，又近半月。

好在出院至今，胃口渐好，体重渐增。直到今早5点，疑似破水。赶到医院，诊断为“胎膜早破”。

家属疼得紧攥我手臂，怕弄疼我，只好双手凭空乱抓。疼了三个多小时，待血检结果出来，才终于打上无痛。

14：30，顺利分娩。

现在是23：23，家属正在欣赏熟睡中的娃。我也终于在第一次抱娃、第一次给娃冲奶粉、第一次给娃她娘扎头发后，找回了几分自信。

写到这儿，自信已经没了。因为，娃又开始大哭了。还流出了眼泪。

这让我又想起这几天，脑袋里一直循环的歌词：

忽然就流出泪来

忽然想要听到她的声音

而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是谁在温暖你

有谁会让我觉得这夜晚还有期盼

我就会跟着她去远行

希望娃以后坚强一点，不要像今天的我一样，总是忽然想哭：

看家属临产疼得难受时、在产房外听到母女的声音时、医生从产房出来告诉我“生了”时、家属发消息说“女孩”时、给父母们报喜时、推着女儿去病房时、盯着熟睡的女儿端详时、回家取东西坐在车里时………

邱老师听说我想把这篇分享出来，说很惶恐，很紧张，当时是在产房外写的，多有疏漏。我心想，这不正好吗？相比于字斟句酌的完美文字，这种细碎的叨叨叨因为真切更让我感动。

“家属疼得紧攥我手臂，怕弄疼我，只好双手凭空乱抓。”

我想，完美，始终是不必的。不完美的真实里有难受，有心疼，有惶然，有撕裂，有痛，有期盼，有眼泪，有爱，有永恒的春天。

2020年12月13日的那个下午，一个小女孩的降临，不一定会影响全人类（搞不好也会），但肯定会影响他们的一生。真切的一生。

美剧《瑞克和莫蒂》的主创丹·哈蒙，在谈到“人生无意义”这个主题时，这么说：

你问我同意瑞克那个“一切都没有意义”的观点吗？不，我不这么想。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这种想法，就算是真的，也对你没什么好处。

是的，地球会消失，太阳最后也会爆炸，宇宙正在变冷，最后，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你想得越远，就越能接受这些事实。

但是，当你聚焦在地球上，聚焦在一个家庭，聚焦在一个人的大脑，一段童年的经历时，你会发现，一切又都很重要。

我们拥有短暂的机会，去体验这样一种幻觉——“我爱我的女朋友”“我爱我的狗”，这不是很好吗？认识到“什么都不重要”，能让你从那些糟糕的事情里解脱出来。

一旦你跨过接受现实的这个坎儿，你会发现，任何地方，都可以是宇宙的中心；每分每秒，都是最重要的时刻；每一件事，都是人生的意义。

如今，7年过去了，我依然为7年前的夏天认识了邱老师感到幸庆，为有小勤那么尽心尽力的HR感到幸庆，在她的帮助下，那段时间我还认识了和好几个和邱老师同样优秀的伙伴。

如今我早已霸不到老板的大班椅，时常在外奔波，在雨天在阴天在晴天，在今天，还会在明天。希望我的昔日伙伴们，想起我的时候，想到的不只是那个霸着老板台虚张声势的娜姐，更是一个为生计也仍在为人生的意义，向前冲的阿姨。

希望我的努力，可以配得上他们的优秀。

祝福邱小夏。祝福邱老师和他爱人小宿。

愿我们每个人，都拥有鲜活而充沛的一生。

2021.3.27

补充邱老师写的一点背后的故事。我完全不记得给小宿送了什么礼物，但愿什么很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