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者《树上的柏拉图》(九)|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湿婆说,“在那场梦里面,苏格拉底挂掉了,被送入焚化炉,在火焰中又像凤凰一样涅槃了,大喊大叫着自己看见了死后的虚空,那儿什么都没有。假如梦是真的,那他早干嘛去了?以为自己是什么呢?不,这一点儿都不好笑。你知道整个梦最糟糕的是什么吗?最糟糕的部分是,苏格拉底一定是在陷入假死状态之后被意外焚烧了,醒来之后一切都已太迟,只能被活生生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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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树上的柏拉图
第九章 每个人所行皆是正义之事
全文约53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阿芙洛狄忒玩弄着自己的十指,嘴角挂着置身事外的微笑。“而你相信了?”
“是啊,我相信了。”湿婆说,“这傻子说自己梦见了真实,而我竟然还毫无道理地相信了,这使我也变成了一个傻子。”
“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理由。”柏拉图补充道,“为了寻找并拯救我的父亲。”
“他留下的那本书里可能有我们需要的线索。”湿婆又说道。
“但你们两个却不肯告诉我它的用途。”阿芙洛狄忒拿捏着语调,责备道,“它是空白的,里面没有内容,对你们又有什么用呢?”
湿婆迟疑了片刻,“空白之书用来传递一种隐秘的关乎拯救的智慧。”他继续说道,“它是一种被设定好的程序,当书被交到正确的人手上,相关的文字就会浮现。”
“我明白了。”阿芙洛狄忒遗憾地说,“真可惜,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一定很愿意陪你们两个一起冒险,但现在的我要照顾的人太多,所以不能随便离开这里。”她眨巴着眼睛,又捂着嘴笑了起来。“更可惜的是,如果是再年轻十岁,我也很愿意把你们想要的东西直接交给你们,但现在的我要考虑的事也太多,所以没办法就这么把那本书交给你们。”
柏拉图怔了一下,皱起眉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贱人一定已经看出了那书对我们很重要,所以想做一笔交易。”湿婆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地说,“但贱人最好不要耍花招,因为湿婆大人可不是好惹的,最讨厌的就是过河拆桥。”
阿芙洛狄忒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狐媚眼挤成弯月牙。“不,这只是一场公平公正的交易,我甚至可以先把你们想要的东西邮寄给你们。”
“你想要我们做什么?”柏拉图问道。
“听说过巫毒帮吗?”
柏拉图点了点头,嘀咕道:“一个小时前,曾听扮演希特勒的演员提起过一次。”
湿婆抖了抖永恒燃烧的香烟,烟灰如雪花一般簌簌落下,余温在半空中留下无数个渐黯的红色消失点。“那就说一下巫毒帮吧,如果你的目标是它的话。”
阿芙洛狄忒丢出一摞厚厚的文件,慢吞吞地解释道:“巫毒帮是新兴的黑帮,原本只在克罗伊茨贝格区附近活动,后来吞并了其他片区的势力,将所有松散的街头帮派统摄旗下,组建了此地最大的黑帮联盟,目前掌权的是盖迪一派。盖迪老爹是黑人,真实姓名已无从考据,对外则宣传自己曾在十三岁那年被死神附身,巴隆‧撒麦迪是法语,也就是星期六男爵的意思。”
“所以你想要我们替你杀死这位俄狄浦斯?”湿婆熄灭香烟,食指捏在拇指上轻轻一弹,烟头就滚入其中一个消失点,伴随着红光湮灭于虚无。
阿芙洛狄忒认真地问:“我看起来像意大利的黑手党吗?”
“你们同样都以家族或家庭的概念聚在一起。”
“不,这不一样。”阿芙洛狄忒说,“我们所兴乃正义之师。还有,俄狄浦斯是一种不知情的悲剧,但星期六男爵的所作所为却是天理难容。”
湿婆嗤笑一声,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咕哝声。他的嘴型保持不变,恶魔般的絮絮低语却清晰可闻:“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玫瑰宫活跃于千梦之城,金字塔倒悬于施普雷河上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自然不言而喻。不过,咱们也不能怪她。每个人都自以为正义,每个人都把自己不满意的部分视作邪恶,每个人都想杀死自己的对立面,所以每个人所行皆是正义之事。”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编造事实。”阿芙洛狄忒说,盯着柏拉图,像是完全没听见湿婆的腹诽。“星期六男爵的母亲曾是一个窑子里的妓女,后来为我们工作,之后某一天却突然消失了。我们找寻她的下落,费了很大功夫才调查清楚此事。你知道巴隆·撒麦迪是怎么做的吗?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奸污了自己的母亲,把她囚禁在家里的地下室,折磨了七天七夜,最后割下了她的头颅。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地下室里摆满了她穿过的丝袜和高跟鞋,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嘴里有着星期六男爵的精液。事实证明,这个变态不仅有恋物癖,还有严重的恋尸癖。有时,我也在想,人为何能做出如此可怕如此丧尽天良的事?也许那个变态说得没错,他本人的确是被巴隆·撒麦迪附身了。”
柏拉图不动声色地问:“那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通过星期六男爵的梦入侵他的前意识和无意识,找到他最恐惧的事物。”
“我不会这个。”柏拉图蹙着眉说道。
阿芙洛狄忒抿着嘴笑了起来,“没关系,湿婆完全可以教你。”
湿婆点了点头,“如果有必要的话。”
“如果我们能利用他的梦魇把他转变为还魂尸,”阿芙洛狄忒继续说道,“那么双方之间就不会有冲突,也不会有不必要的流血事件。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不过别担心,我会派人协助你们。除此之外,我们在巫毒帮之中也安插了内应。双方对彼此都知根知底,我们的人混不进去,所以只能靠外来人了。如果你们同意,等你们醒来,书会邮寄到这位年轻人的住处,等事情办完,我会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一切线索,这就是承诺的力量。”
柏拉图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你刚才说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码事归一码事。”阿芙洛狄忒低下头,食指玩弄着自己的青丝,“我给你线索,不代表你能找到他,所以我不确定,当然也不能说知道。你瞧,我是一个很诚实的女人。你们同意吗?”
湿婆略一思索,在柏拉图说话之前便一口答应了。“你最好说话算话。”
“那么,先别急着离开。”阿芙洛狄忒翻了个白眼,抬起双手轻轻拍了拍,“见识下你们的帮手,她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你们的交接人,我们谈话的时候已在隔壁听了半天。”
梦有胭脂水粉的味道,闻起来像乳香和没药一样安宁。朦胧不清的毛玻璃透着酒吧里的耀眼霓虹,此刻隐约勾勒出一道婀娜纤细的影子。门开了,向内转动,音乐声时断时续,不知名的歌手唱着不知名的歌。脚步声响起,一个人走了进来,门关上了,伤心的歌声淡去。那声音来了又去,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至少是按着自己的调子自由来去。柏拉图没有回头,但看见办公室的落地窗——洁净明亮的玻璃反射门口的场景,咖啡店的女招待穿着白色素服淡入梦境,对着办公室的女王鞠躬。“夫人,您找我有事?”有人向左或向右控制了旋钮,室内灯光一下子明亮起来。柏拉图转过身,惊讶地看着咖啡店的女招待。“星辰。”咖啡店的女招待疑惑地望着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在同自己说话。“这位是辉夜。”阿芙洛狄忒说,“我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最具表演天赋的演员。”当然,这不可能。这里是千梦之城,不是西柏林,一个普通的咖啡馆女招待怎么会跑来玫瑰宫的地盘,更何况她的名字也不是星辰。也许咖啡馆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在步入其中的那一刻起就是一场带有预言性质的白日梦。但湿婆怎么会分不清呢?柏拉图看着湿婆,发现湿婆又抽起了烟,脸上的神情说明他已完全不记得了。阿芙洛狄忒说:“辉夜会在现实中与你们碰面,帮助你们接近星期六男爵。”柏拉图全程盯着辉夜的莹白俏脸一直看,越看却觉得熟悉。辉夜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扭头与他对视,但他低头避开了。湿婆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暧昧不清地笑了起来。湿婆笑了起来,阿芙洛狄忒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迟疑了片刻就继续说:“辉夜是我取的名字,就像《竹取物语》里的那个女孩,她是我在海边意外发现的,醒来时已什么都记不清了。”不,这不可能。忒休斯之船上的雏妓才十二岁出头,辉夜却是一个出落得水灵的少女,正值青春年华,两人的岁数相差太远。很像,但不是。比起船上的女孩,她更像不长羽毛和利爪的帕耳塞洛珀——那个蛊惑着尤利西斯的女妖。
柏拉图试图回忆起雏妓的模样,但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只是那天夜里黑暗中凝视的目光。所以,他又回忆起那个夜晚与她一起观看船员与她的母亲行苟且之事时的目光,但如今他所能记起的,却是后来某一天夜里凌晨两点那粉尘般的朦胧光线下她赤裸的模样。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回忆起来像三千多年前一样久远。他去甲板底层的货舱偷看过她,很多次,他看见那芬芳脆弱的花朵如何饱受红眼凶兽的无情折磨,很多次,他看见这一叶娇嫩的扁舟如何像她的母亲一样在暴风雨中激荡,很多次。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债务比预料之中偿还得早,真相大白的那一刻,雏妓的母亲陷入精神崩溃带来的情绪失控之中,在某一天夜里走进气闸跳入太空自尽了。“我本应该保护好她的,我本应该已经做到了的。”妓女说,找蛇头拼命,但被船员们拦下了。妓女死后,雏妓因为孤独和恐惧嚎啕大哭。他一直在安慰她,亲眼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失去光泽,身子骨也一点一点地消瘦,但那一刻却也突然成熟了,似乎掌握了这世间的一切知识和人情世故,什么都清清楚楚地懂了。戴着大金手表的船长说,这艘船以后不能再让叔叔做生意了,因为他诱奸了一个幼女,害死了一个女人,如果让他继续再做买卖,那溺亡的女人的鬼魂会在某一天夜里爬上这艘船来找他们复仇的。船员们都很迷信,自然同意这一观点,对蛇头的行为也嗤之以鼻。当蛇头发现自己被孤立了,偷渡的门路也断了,他就想着法子报复,不让女孩住集装箱而是搬到货舱外面,用粗糙的麻绳把她像狗一样拴起来,命令她做一切她所不愿意的事。柏拉图发现她从不敢违抗,只是默默服从。有一次,叔叔发现了柏拉图的窥视,后来就指使她来勾引他,自己却匆匆离开了,计划着在某一刻喊来船上所有人,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年纪虽小却随了母亲骨子里是一个天生的荡妇。在货舱里,烟尘弥漫,光线朦胧如白雾,带着霉味的尘埃像命运吐出的一口浓痰似的堵住喉咙。他看着她穿着脏兮兮的连衣裙一步一步走来要求他与她做爱但他不能接受不想像其他人一样侮辱或忽视她的感受可她早已没有感受了眼睛之中没有一丝羞愧没有一丝愤怒她自顾自脱去衣服暴露出一具瘦弱的伤痕累累的满是咬痕和抓痕的纤细身体她的身上没有一片完好的肌肤她的小小的乳房像拢起的沙堆一样脆弱她的双腿间有淡淡的黑色的软毛底下是一大片云雾状的暗紫色淤青她的指尖已经落在了他的衣领上但她的口中吐出的呼吸贴近了之后却是如此冰凉像溺死在玫瑰精油里的死人喷射出的芬芳她吻了吻他问你愿不愿意这么做他说我不愿意因为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她说如果你是我的朋友就该这么做因为不这样叔叔就会打死我他说不他不会再打你了因为我已经看够了也忍够了我要去杀死他一切都要结束了说完之后他就跑开了冲到厨房拿起了刀但他在厨房看到了冷冻的鱼肉和悲悯的猪头心里头的恨意突然一下子被浇灭了他想象着自己像杀猪一样杀死蛇头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也无济于事于是他在砧板上抹了点猪血提着刀跑回货舱看着那具赤裸裸的身子说我已经杀死他了并把他的身体丢进太空很快人们就会发现他的失踪然后怀疑到你我的头上所以我们赶快跑吧她说我们能跑到哪里去呢他回答船上有逃生艇我们放下一艘就可以躲得远远的然后她说不你走开我恨你你欺骗我你根本就没杀死他因为你离开的时候他还下来过问我你为什么在上面乱跑而我为什么还没和你开始做他又撒谎了说我是在他又上去之后才杀死他的她就说好啊那我们到甲板上看看还会不会遇见他他沉默了没有办法只好低下头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欺骗你的我不是故意隐瞒的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她像是听烦了突然扇了他一巴掌叱骂道闭嘴别说了你这个懦夫如果你不能杀死他我就跟着我的母亲一起跳下去他被她眼中突如其来的仇恨吓到了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那样敌视别人却这般鄙弃自己他哀求她快跑吧不然暴风雨就要来了所有人都要死了它会摧毁这艘船上现存的所有丑陋所有疯狂所有秩序和所有歇斯底里但她又猛地扇了他一巴掌一把推倒在地上小小的身子骑在他的腰上眼睛却变得格外温柔只是眼底淌着灰暗的死意黑暗中她的嘴巴摸索过来脸也贴了上来他发现尽管她的吐息如此冰凉但她的额头却是热得发烫他说你发烧了一定是烧得糊涂了她就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他说我不知道也许有一刻我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你的她说不你就是喜欢我你这么说只是不想让自己丢脸我其实我最不愿意碰的人就是你因为在这一艘船上你是除了母亲之外最关心我的人了你让我觉得自己的内心仍有一部分是清白的可是现在当你不愿意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不愿意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们在相同的处境下什么都做不了了因为我们都是心理上弱势的一方所以我根本就没办法依赖你也不会再在乎你怎么看事实是我根本不需要你来救我说完她的臀尖就往下滑去逼迫着他和她做那一刻他终于知道她正式发疯了并且主动侵犯了那个唯一还能使她保持理智的事物也就是他在这艘船上的存在价值这意味着在她心中能坚信自己仍有一部分可以得救的念头彻底破灭了她完完全全疯了但疯狂不是一种疾病疯狂是一种决定她决定什么都不怕又在耳边对他说我会自己动手在我们做完之后就亲自到甲板上杀了那只猪猡他试过了但没用他努力了但失败了肉体的欢愉是如此强烈精神却被推向最孤独的磁极最终人是空虚混沌心也枯萎凋零喜悦与哀伤不再有别如同爱与死亡他不得不放弃抵抗不得不平静地看着她发疯平静地看着她在眨眼间苍老平静地看着湿热的臀部滑向他的腹股沟但是她永远都没有机会去杀那个蛇头了当温暖包裹住他的时候暴风雨就毫无征兆地到来了点防御阵列的热浪席卷了甲板所有人都会在爆裂的火光中死去眼睛是玄青色的天幕所有人都不可能活包括她在内的事物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不会了。“不,你不是她。”柏拉图对辉夜说,“但你让我想起了曾经的一个朋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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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新世纪福音战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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