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通透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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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谁都能看到和知道的,只要他有这个兴趣。这种生活充满着约定俗成的真实和虚假。另一种生活是在暗中流淌着的。由于机缘的奇异巧合,一切在他是重要的,有意味的,必不可少的,他真心感应的,没有欺骗自己的,因而构成了他的生命之核的,都是要避人耳目的……他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别人,便不再相信自己眼见的东西,而永远意识到,每一个人都在秘密的掩护下,犹如在黑夜的掩护下,过着他们的真正的、最有意味的生活。
——契诃夫《牵小狗的女人》
1
惊蛰之前是冬眠。
我一度觉得,自己过往的生活全是在“冬眠”。并非物理意义上的昏睡,而是内心状态的酣眠:工作和生活,皆位于心灵地表之下。
冬眠,是一种面向事物的姿态:安逸、迟钝、无意识。我的“冬眠”,体现在对于周遭事物总是后知后觉,比别人慢半拍。
比如这个春天过去了一半——立春、雨水、惊蛰、春分都过去了,我才想起来应该总结下过去一年。
2020年于我,是生理和心理双重意义的转折之年。我甚至觉得,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八九”,将与一生如影相随。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此八九非彼八九也。还是布莱希特写得好:“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老人看着年轻人死去。/傻瓜看着聪明人死去。/大地不再生产,它吞噬。/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认真读一下这首诗,谁还会说诗歌无用?诗歌之用就在于镌刻无用的事物,留住那些本会被自然时间吞灭的记忆。
以前全未察觉,现在我也逐渐体验到了时间如流水。相较于人生逆旅的事实,“韶华流水”之类的说辞,过于文雅了,以至于显得粉饰太平。
我曾因为迟钝、犹疑,错失过太多人和事,这令我伤心、懊悔。尽管现在看来,未必全然不幸——是的,时间最大的功用并非治愈,而是冷却。激情冷却,人眼辨别事物自会分明。
我明白,很多事情发生了,并非因我而起、冲我而来,只是时势使然,遵循了客观规律。我也不必过于自责、自怨,因为那是无可奈何的,并且已经时过境迁。
2
过去一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呢?埋头工作,闲暇时写了一些诗,发表了其中一部分。我的工作和写作,都有明确的进展。
用某位朋友的话来说,我实属幸存者。作为一个文艺青年,跨越了从校园到社会的天堑,工作之余,有一个爱好并且坚持下来。
他不知道的是,我有多恐惧“堕落”。毕业以来每年,我都要重读胡适的文章《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
胡适说,(毕业后)堕落的方式很多,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抛弃学生时代求知识的欲望,二是抛弃学生时代理想的人生的追求。有三种防身的药方,一是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二是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三是得有一点信心。
这是近一个世纪前的寄语了(1932年),今天读来仍不过时,还能受些鼓舞。
我在大学时读过胡适的传记《舍我其谁》,读得有些囫囵吞枣。但留有个印象:天才如胡适,也有异于常人的努力。
举个例子,胡适上中学时,为了要跳班,深夜自学代数,睡眠不足,致使双耳近聋。
传记里提到:“胡适一生中常常思索天才和努力在一个人的成功上所占的比例问题。这是天才所特有的焦虑:知道自己有天才可恃,却又唯恐被天才所误。越焦虑,就越加倍努力;越努力,就越发与其天才相得益彰。”
3
现在想想我自己,回溯过往,除了复读那一年,几乎少有埋头专注、苦读苦学的时刻。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于想要的生活,我过去一直缺乏坚韧的毅力。
如果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一个图腾,那么我并非原先幻想中的“兔子”,而是一只笨拙的“乌龟”。相较于同辈,我太慢。
我还畏难。大约有一点文学的天分,但付出的努力还不足以充分激发它。以前我总不能、不肯或者不愿意相信这一点。现在,临近三十而立,我终于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些事实,并重新调整自己的姿态。
知耻而后勇。如曾国藩所说,读书,要有志,有识,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我也理应振奋一点,趁吃得动,多吃一点苦头,勤学、苦练和耐烦。
4
最近读到两个人的传记:契诃夫、加缪。从他们身上,我像檞寄生一样,汲取了很多生活和文学的养分。他俩的童年,一个悲惨,一个穷困,都令我心有戚戚焉。
不,我并非想指涉我的童年全由悲惨和贫困构成,那未免有些顾影自怜。但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贫瘠的土壤也可以开出美的花朵。
阅读他们之前、之后的我,是不同的。就像杯子里咖啡和牛奶的比例,隐然发生了变化。我有了更多的勇气、更大的信心,来面对冷漠的生活。
我究竟怎样一步步成为今天这样一个人的?这是一个值得每隔几年就问一问自己的好问题。明白过去,才有可能看见未来。
一个青年,从边陲小镇“误打误撞”来到国家首都,勉强有了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这是我的轨迹,也是库切《青春》书写的内容。
通过教育和工作,我跳出了原来的天地,有了谋生外的精神生活。我有我的避难所,我生命的夜晚——倘若人生如木心所说,可以一分为二,“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
那么,我想,至少还有一半的我,至今仍旧完好无损。而我费尽心机、拼尽全力,想保护好的也无非就是那一半。
5
前阵子,一个快十年未见的中学同学来公司面试。临末,我们去外面转了一圈。聊起小时候的“痴心妄想”,两人都大笑。
我说,小时候喜欢打电脑游戏,那时想着以后要是能从事一份与电脑有关的职业该有多好。现在倒确实是每天都与电脑相伴。她说,小时候第一次去上海坐地铁,觉得地铁好高级,要是以后能天天坐就好了。这几年,的确,每天从家里到公司,要坐十几站地铁……
唉,这是生活跟我们开的玩笑。我们得到了从前想要的东西,但那已不再是我们认为的内容。
人心的欲望,跟芝诺所说的“知识的圆”一致,当你知道得越多,你想要的也就越多,越难以满足。
我最近一直在想,如何清心寡欲,保持节制。
关于节制,《千与千寻》讲过一个朴素的道理,不要吃太多,吃多了会变成猪。
为了谨防自己变成“猪”,应该缩小自己的胃。也就是,缩小自己的欲望,把诸多的欲望缩小到仅有的几条。一生飘忽短暂,如果能把几件最重要、最擅长的事情做到极致,就不虚此行了。
阿城说,年轻自然气盛,元气足。元气足,不免就狂。年轻的时候狂起来还算好看,二十五岁以后再狂,没人理了。
“狂”,大约是因为浮云蔽目,看不清去路。我也过了二十五岁的年纪,得好好想一想,如何在欲望和恐惧面前,尽可能镇定。按捺住那些小聪明、小心思,提防它们像湖里的瓢一样时不时浮泛起来。
这需要时时清醒和自省。像《论语》所说“吾日三省吾身”——我是最近才猛然发觉,关于“修身养性”,《论语》里已说得很透彻。以前怎么没意识到呢?光有答案的钥匙没有用,得先得找到问题的门,甚至先碰壁。
6
最近恢复了中断一年多的健身。新认识的教练跟我说,你的问题在于身上的肌肉太紧了,需要“松解”。
我没说,这同样也是我内心生活的状态。
写这篇文章时,一直有一个形象,盘旋在我脑海里阴魂不散。那是一个冰冻的椰子壳。上面的冰很厚,让人觉得它来自北极。阳光的照射,它不为所动。暖风的吹拂,它不为所动。要使用尖锐的冰凿,一点点地凿开,才能使之融化,呈现出本来的面貌。我想那就是我自己。
现在,我找到了那把冰凿。其实也不新鲜,仍是罗素的框架:爱,知识和同情。
在契诃夫的小说、博尔赫斯的诗歌、坂本龙一的音乐里,我终于又找回久违的状态,作为观看者和聆听者纯粹的快乐,因所见之物而体会到心碎。
文学艺术抚慰人心。照培根的说法,不是那些消度空闲时间和娱乐消遣的内容,而是志在关心人类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和困难。愿意借助于正确和健全的理智思考来加以改进的作品。或者按卡夫卡的信,“那些咬伤我们、刺痛我们的书。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的大海的斧头”。
庸常琐碎的生活是山,我们每天在一点点移山;文学艺术是水,水绕山流转。当诸多事物让你紧张和坚硬,还好有些事物,能让你柔弱和松弛。
想到这些,莫名使人慰藉。
7
下楼出门,才真切觉得春天来了。
小区院子的花树都开了,映衬着晴朗而高的蓝天。我叫不出花的名字。只觉得那些白色、粉色的花朵,黑色的树枝,翠绿的叶片,在春风吹拂中摇颤,分外好看。
繁花似锦。多亏了这些花,以及其他许多美丽的事物,我们才得以忍受身体和心灵上的疼痛。
但愿我也有树木般的耐力和定力,熬过冬天的艰难,在冬眠之后,振奋起来,自然、恬淡地开放和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