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少女现
1
“你在仰望什么呢？”耳边传来的声音宛若莺啼。
只是，那声音未曾相识。
我将思绪从远方的航迹云中拉了回来，将头转向声音的方向。
黄昏中，少女就站在那里，背对着橘红色的夕阳。
白色的衬衫一尘不染，灰色的百褶裙整理得平平整整，简单的黑色长发自然垂下，只是发梢被夕阳的光芒染成了橙色。
正对着夕阳的光芒，我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航迹云。”
我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天空。那里，有一条轮廓已经变得模糊的窄窄的航迹云，夕阳的光芒将其染成茜色。
少女将右手搭在眉毛上方，朝着我指的方向望去。
“航迹云快要消失了。”
我摇摇头。
“太阳的光辉蕴藏在那里。”
“奇怪的修辞。"
少女将手放了下来，将目光转向我。
“不过，夕阳照耀下的航迹云，确实很美。”
我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重新移回天边，继续望着茜色的航迹云出神。
少女没有再说话。她走到我的旁边停了下来，轻倚着栏杆追随着我的目光朝着同一片天空望去。
航迹云的轮廓一点一点向外扩散，边缘越来越模糊，只剩下被夕阳染红的细线般的脉络还清晰可见，茜色的细线又渐渐断成了几截模糊的线段，并最终完全消失不见。
幽蓝色的天空重新变得空旷高远，失去了航迹云的天空，存在的只是一无所有的空虚。
我轻轻将视线向少女的方向撇去，却正好与她的眼神相遇。
少女朝着我轻轻地微笑，于是我终于看清她的样子。
黄昏中，我所见到的是一张温柔的脸庞。
温柔的让人心安。
2
旧校舍屋顶的天台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这里，天空一览无余，还可以俯瞰到整个校园的全貌。
学生们很少有人会来这里，于是它就成了最适合我这种离群索居的人所呆的场所。
天空湛蓝无垠，白色的浮云被风卷成了各种形状。偶尔可以看到身姿轻盈的小鸟踏着轻快的节拍从天际飞翔而过，或是反射着夕阳光芒的飞机如同流星一样转瞬即逝，留下一条长长的航迹云。
到底有多少次呢？只是在天台望着天空发呆，静静地看着茜色的航迹云被风一点点吹淡。
不过，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所谓的归处也只有这块窄窄的天台了。
于是，能做的只有一次次徘徊在这旧校舍的天台，一边眺望着天空，一边等待着夜色降临，以此来消磨仿佛无尽的时间。
我、狭窄的天台与宁静的黄昏，这些便构成了我仿佛无尽的日常时光。
“你今天也在这里呢。“动人的音色打断了我的回忆。声音近在咫尺。
“……是的。”
片刻之后，我终于回想起那是昨日黄昏中出现少女的声音。
我转过身，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少女就在我旁边不远的位置，却是悄无声息的，仿佛从黄昏中突然出现的精灵。
此刻，她正背倚着栏杆，沐浴在橙色的夕阳光芒之中，目光则停留在逐渐变成了幽色的天空中，脚尖则轻轻踢着地面。
“你总是一个人在这里吗？”
少女视线一转。
“是的。”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呢。”
“虽然不至于讨厌，但是也谈不上喜欢。……仅仅只是，…只是我可去的地方就剩这一个地方了……。”
我轻轻低下了头，将目光投向黄昏中的校园。
进出图书馆的神色匆匆的学生，不时从网球场里传来的阵阵欢呼声，通往食堂的小径上攒动着的人群，以及从电台里响起的校园主播温柔的的声音。黄昏中的校园，依旧是平时的模样，每个人都好好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所有事物都确实完美运行着。
“你不觉得这座校园像一台机器吗？学生们是其中的零件，不同的零件恰到好处地组合、匹配，构成了名为校园的机器。”
“又一个奇怪的比喻。”少女将头转向我，“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你难道不也是构成这台机器的零件之一吗？”
我摇摇头。
“我是多余的零件。”
“多余？”
“失去了梦想的迷茫之人在这座校园里是多余的。除了这里之外，这座校园里已经不存在属于我的归处了。”
“你，很伤感呢。”
“也许就是那样吧。”
“不过，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或者，我应该先问，你，为什么会失去梦想？”
少女笔直地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中满是认真。
“逐梦之人追逐着流离的幻影，到最后才发现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般虚诞。简单来说，就是如此。”
我抬头仰望幽色的天空。远处，孤星高悬，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那么，再去寻找新的梦想不就好了吗？”
“如果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我叹了口气。
悬挂在天边的孤星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却遥不可及。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曾经有个少年，他想要建成一座巍峨的高塔。怀着这个想法，他开始了行动。制定蓝图，搜集材料，打造根基，然后夜以继日地建造工程。然而，高塔建到一半便倒塌了。
……少年并不气馁，他重新修改蓝图、重新搜集材料，再次开始新的工程，可是，高塔又一次轰然倒塌。少年并不灰心。于是，他又再次开始，然后，又一次失败。重复，失败，重复，失败，再重复，再失败。一次次的重复并没有换来他想要的成功，得到的只是是周而复始的失败……
等到少年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处于废墟之中了。他的世界已经被废墟全部填满，少年无法前进亦无法后退。”
“少年所想要建造的这座高塔的名字就叫做‘梦想’，而现在他已经处于梦想的废墟之中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少女。
“所以，你明白了吗？大地已经被废墟彻底掩盖，新的梦想已经无法再出现了。”
我挤出一丝苦笑。
“我觉得那个少年很努力了呢。”
“努力吗？也许是吧。不过，事到如今，都已经无所谓了。”
“不，即便最后的结果是如此，我也不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对于一切都被梦想的废墟掩埋的现在，曾经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不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少女并没有在意我的无礼，她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目光中写满了关切。
“……由衷地感谢你的安慰。但是，漂亮话请到此为止吧。”
我将目光往斜上移，不去直视她的眼睛。
“并不是漂亮话。你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会是徒劳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徒劳也好，不徒劳也罢，又有什么用呢？”
“未来早已褪去了色彩，过去也无法再回去了，黑色的废墟掩盖了所有的一切包括前进的方向。迷失之人只能徘徊在没有尽头的现在。曾经的一切如今又有什么意义呢？”
后半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说出的瞬间，我意识到了自己在生气。是啊，自己生气了，不明所以，无法克制。
天空的星星逐渐多了起来，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只是那星光是那么的冰冷。
我叹了口气，朝着少女露出复杂的神情。
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栏杆，此刻正姿势端正地站立在我的对面，认真的表情取代了温柔的微笑，关切的目光仿佛想要直视我内心最深处的角落。
“算了，你是不会理解的。”
我下意识地移开视线，避免与她的目光直视。
“好了，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要离开了。”
抢在少女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台。
“不，其实……”
背后的少女似乎在朝着我说些什么，我只是加快了步伐，避免被她的声音追上。
如墨般的黑色已经吞噬了整个天空，那里无数遥不可及的星星微微闪烁着，发出冰冷的光芒。
3
直到现在我也没法理解为什么昨天自己会从天台逃跑。
而且，说到底，我为什么要对少女敞开心扉呢？黄昏中出现的陌生少女，明明素不相识。
我其实不讨厌她的那些漂亮话。
只是，我知道的。那纯属只是安慰人的漂亮话而已。
努力是不会背叛自己的，过去的努力是有意义的。这些只是漂亮话而已，就好比运动会时老师安慰被淘汰的学生“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一样，只是常见的用来安慰他人的善意的谎言。
失败者就是失败者，这是任何言语和修辞都无法改变的事实。谎言就是谎言，即使再怎么抚慰人心也无法成为真相。善意的谎言适可而止就好，如果把谎言当做是真实，那未免太自欺欺人了。
少女最后的目光又一次浮现在的我眼前。
为什么她要流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宁静而又认真的表情，关切而又深邃的目光，如同穿过乌云的阳光一样仿佛直视我心底的最深处。
一想到自己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想要丢弃、想要遗忘的过去会再次曝露于阳光之下，我就觉得莫名的不舒服。
自己早已失去了直视它们的勇气。
“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自己又要再次来到这个地方？”
席地坐在黄昏中的天台上，我在脑海中做着上述思考。
蔚蓝的天空此刻万里无云，找不到可以望着发呆的航迹云。
那么，像以往一样找本小说看吧。
我将手伸入书包中，想要拿出一本小说来。手伸到一半时，却放弃了。
丝毫没有一点看书的心情。
我又一次朝着天台尽头的楼梯口望去，那里和刚才一样空无一人。
少女依然没有出现。
逃跑的明明是自己，为什么现在反倒会产生期待？
我摇摇头。已经彻底搞不懂自己的想法了。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少女已经站在眼前了。
“你果然在这里。”
她似乎有些高兴。
“我还以为不会再在这个地方见到你了呢。”
“我只是除了这个地方就无处可去罢了。”
我将视线转到一边，不敢直视她的脸。
“就当是那样吧。”
说完，少女折起百褶裙的裙边，屈膝在我的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空气中有某种甘甜的气息传了过来，若隐若现的，令人有种恍惚的感觉。
我摇了摇头，试着集中起精神。
“你为什么还要来到这里呢？”我对少女说。
“那是因为某人昨天没有听完别人说话就不礼貌地离开了。”少女的眉毛微微上扬，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对不起。”我老实地为自己的逃跑道歉。
“哎呀，你不必道歉的。我其实并没有怎么生气。”
“我知道的。”
“那么……为什么……。”
“我只是想要道歉罢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少女略微歪了歪头，她的发梢略过我的鼻尖，刚刚那股甘甜的气息更加浓烈了，我努力忍住不去打喷嚏。
“好了，言归正传。昨天我无法向你传达我真正的意思，现在的话，我可以明确地说出我的想法。不过，在此之前，你需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问题？”
“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多余的零件？”
“因为，失去了目标的人在这所校园中是多余之物。”我不假思索回答。
“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难道只有拥有目标的人才有在这座校园中存在的价值吗？”
“是的。拥有一个目标，并为之而努力，然后试着将其实现。在这个校园里，这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没错，这所校园里面的每个人都是走着这样的轨迹，每个人都拥有或者不得不找到属于自己的目标，然后为之而努力。有的人想要成为网球运动员，于是在网球场上挥洒着汗水；有的人立志要成为主持人，所以扮演着校园主播的角色以此来为未来积累经验；有的人则希望可以去海外学府深造，所以日夜泡在图书馆；就连整日沉迷于游戏的人，也不得不在高年级的时候认真考虑自己未来的出路，并为之而做出改变……脱离了这个道路的人在这个校园里没有容身之处。
学校就是这样的机器，许许多多的逐梦之人是机器的零件，也正因为拥有这样的零件，这部机器才能持续完美地运作下去。
失去目标之人不是合格的零件，在这所校园里不会有容身之处。
“拥有梦想，追逐梦想，努力将其实现，这是老师和大人们传授给我们的人生意义。”
少女站了起来，朝着夕阳的光芒轻轻向前走着。在夕阳照耀下，步伐轻盈的少女宛若黄昏中的精灵。
轻盈的步伐突然停止，少女转过身来。
“不过，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人生仅仅只是为了实现梦想而存在的吗？”
少女将目光转向我，清澈的眸子眨也不眨。
“……”
面对少女突然抛出的问题，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问题。
我低头沉思，再一次回味她的问题。
“……我啊，实在无法同意这种观点呢。”
少女轻轻摇了摇头，她此刻完全沐浴在夕阳的光芒下，发梢和裙摆都被夕阳镀上了茜色的金边。
“我觉得，人生是为了变得坚强而存在。”
她的语气很坚定，眼神中充满了认真。
“变得坚强？”
“梦想确实是很美丽的东西，追逐着梦想并将其实现确实是一件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不过啊，要想实现梦想除了足够的努力之外，实在是需要太多的偶然、运气以及天赋，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梦想。如果能够实现梦想的人生才有意义的话，那么你觉得大部分人的人生难道是毫无价值的吗？”
“……我不知道。”
我有些动摇。少女所说的问题，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实现梦想的人生是有意义的。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可是，难道无法实现梦想的人生就一点意义也没有吗？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
“这个世界并不温柔，我们都会经历一些痛楚和失败。但是，正是因为曾经的努力，我们才能在这不温柔的世界中前行。正是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努力，我们才能最终抵达‘现在’。如果仅仅因为无法实现梦想就否定这一切努力的话，那便是否定了一直忍受着痛苦和孤独，在残酷的世界中走到现在的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夕阳的光芒太过强烈，少女的身姿此刻在我眼中如同珍珠般闪闪发亮。
“即使梦想没能实现，过去的努力也不是没有意义的，曾经的每一份努力都使得我们比之前更加前进一步，都使我们变得比昨天更加坚强。”
“所以啊，我认为人生是为了变得坚强而存在。”
一阵微风吹过，少女的长发随风飘拂，茜色的发梢随风起伏，仿佛阳光在上面跳舞。少女表情无比认真，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夕阳染红了她的眉梢与眼睫毛。
我此刻却是说不出话来。
少女说的东西是我从未想到过的。
人生是为了变得坚强而存在。
她向我展示了一种我不曾知晓的全新的人生意义。
宛如打开了一扇紧闭的门一样，少女让我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一个我可以存在的世界。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眼泪已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少女蹲下来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指尖传来的是令人安心的温暖。
“我过去所做的一切不是徒劳的吗？”
“当然不是。”
“可是我已经彻彻底底失败了啊！”
“过去的每一份努力都使得你变得更加坚强。正因为如此，你才会到达‘现在’。这样的你怎么能说是失败呢？所以，请不要轻易去否定自己，更不要轻易去否定过去的努力。“
“那么，我不是这所校园中多余的零件？”
“当然不是。”
“曾经的梦想已经成为了废墟。即使是这样的我也依然可以拥有未来吗？”
“当然。”
“是怎样的未来呢？”
“空白的未来需要你自己来描绘，任何人都无法预知。不过，存在于那里的是肯定是变得更加坚强的你。”
“那么，我需要怎么做才能到达那里呢？”
“不必这么着急的”，少女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慢慢来就好了。过去到现在的道路是你经历了无数痛楚与艰辛开辟的，这条道路当然也会通往未来。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变得足够坚强，抵达那崭新的未来。”
我抬起头来。
夕阳的照耀下，我看到的是一张无比温柔的脸。
4
我在微冷的风中睁开迷离的双眼。
自己是在天台上睡着了吗？
我站起身来，眺望着远方的天际。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天空的尽头，仿佛燃烧的火烧云将西边的天空染成瑰丽的茜色。
天空的色彩是同梦境中一样的幽色。
梦境——我实在无法承认那是梦境，熟悉而又真切的风景，静谧的天台，同样的天空，橙色的黄昏，同往日一样的校园，少女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让人怀疑身处梦境的反而是现在的自己。
“我觉得，人生是为了变得坚强而存在。”
少女的话语再次回响在我的耳畔。
我揉揉迷离的双眼，重新打量这个世界。
黄昏中，整个世界被幽色与茜色所包裹。两种色彩在西方的天际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模糊的分界线，崭新的未来就蕴藏在那里。
如果变得更加坚强的话，我也可以到达那分界线的彼方吧。
我喃喃自语。
（完）
个人作品。原作于二零一九年二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