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骨之诗

by 木芫
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开始有意识地启用退化的感官,比如手写书信、笔记。不管哪种形式,记录是非常必要的。每一个自己都将有迹可循。碎片式或趋近完整地描述情绪、情感、思维小径,哪怕它非常糟糕也不必急于掩埋与销毁。索性,就在消亡中写作,在写作中消亡。 这非常契合第二本在短途中阅读的书——四方田犬彦《摩灭之赋》。猝不及防地,在书的第一篇出现了博尔赫斯几近全盲时写下的诗句,恰与第一本短途诗集接了个龙。
深入 再深入
随之我变得单纯
我使用褴褛的隐喻
那是玄冥的真实
就像星如眼
死如眠
四方田犬彦对于摩灭的“孤独探求”有严肃、细微、丰富的关联延展力,也有猝不及防的“甜点一刻”。有时,我会忍不住在书中标注“ははは”。比如:担心口中硬糖融化到薄薄的糖刃会不会割破嘴;着迷威尼斯各式各样、光溜溜的门环,觉得“每日几度叩击,感受黄铜裸女(门环)在掌心中静悄悄发生微小摩灭,那种隐秘的淫荡,人生里须臾一刻的沉溺,真的非常威尼斯”;在谈到陪嫁石臼时,也会“姑且记之”江户时代的茶臼交合体位。

的确,如他所言这本书和美术史无关,也不归属于考古学、哲学、宗教学、社会学或诗学的任何一个。在不定形的言说中,我看到了自己所喜爱的那些“连线题”。
每一篇都有前篇的铺垫、呼应、对照,从促成磨灭的契机(祈愿之手/压制之手)、方式(增加 / 消减;自然 / 人为)、内容(身体、记忆、身份)、 形象(神圣 / 可怖)、指向(导向 / 恢复 / 寄生)、时间张力(漫长 / 瞬间;极致 / 克制)等面向“不定形”伸展。 书中很多喜欢的引用,比如赤濑川原平的托马森研究和“东京搅拌机计划”,杜尚的inframince(这里译为虚薄)等等,但或许可以此后单独成文。暂且选了两段与近期心绪有所关联的内容:
【关于石臼与研磨】
泽庵和尚在《玲珑随笔》中写道,天地如一盘茶臼,下臼喻地,回转之磨喻为天(天地自然是看不见的巨大石墨,我们的身体是磨盘缝隙里的短暂实存)。
吉冈实在《竖之声》里对此的改编更为幽默:
妈妈,那是什么是碾臼呀从孔里漏下来的,是什么是时间呀那周围堆积的是什么是豆渣呀
这碾压、研磨的原始动作以及摩灭成微尘的过程,又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手写书信和整理记录的另一层意义是会包含与人、自然事物之间的交流。这种交流不是分享日常已编在序列的知识与信息,亦不是口high心high的碎片短评,而是我们亲身经历的这些“摩灭”进程里挣扎着换来的一点点心绪感悟,心怀谦卑地拿出来“研磨”。而记录,无论是自我记录还是被记录,这一段研磨都更像是一个会停下一会,用心打包的礼物。人也许会别无选择的遗忘,但礼物还在。

【贝克特的三部曲】
《莫罗伊》中寻母的中年男子自述如何舔舐16颗海边捡来的小石子才不至于重复。(与后续一篇讲述在孤岛隔离的麻风病患者的故事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关联。逐渐丧失感官的人们,不曾放弃最后一种阅读的可能,以舌舔字,学习舌文,直至终结,被世界遗弃。) 《马龙之死》里是一个渐进被“剥夺”记忆至死之人。而《无法称呼的人》则连叙述者的肉身都剥夺了去,徒留叙述的声音。
我想,对创作者来说,这样脱离常识(常规/定义)的叙事是非常必要的,只是大部分时候“自我破局”极为艰难。经历时间、事件的摩灭之手,虽有一些细微的变化,但也未达到完全外显的程度。梦里倒是容易实现,荒诞的、不合常规的骨骼。这也是我一直在意使用潜意识素材创作的原因之一。
说到梦,昨日的两次梦中都有难以隐忍的悲伤情绪。说有一位艺术家做了个装置,大概是为了纪念一对死去的非洲难民父子。作品名字很特别,但我醒来只记得“距骨/龙骨”。想到书中提到残存的萨福最短的诗只剩下了vixit(“活着”的拉丁语动词vivo的第三人称过去式)。突然觉得梦又何尝不是写着一首摩灭之诗。遗落一节距骨,让你自由想象它背后的身躯、行动与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