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下渐黄昏

清明前后,紫藤花开。此时渐入仲春,春华盛极之后,也将渐行渐退。自古文人多情,有见花非花,寓物生情的特质。难怪千年前的白居易就曾见紫藤花而有赋诗;惆怅春归留不得,紫藤花下渐黄昏。

我是在苏州博物馆将近闭馆的时分,才悠游到“卧虬堂”。这偏圉于 忠王府 角落里的“卧虬堂”,在网红景点遍布的苏博里,本来就很不起眼。而在游客散尽的日暮时节就犹显清寂。堂上所悬的匾额上书有“卧虬堂”那超逸的三字。传说就出自唐伯虎之手。所谓“卧虬”,传说是指堂前的那株紫藤。根据无可考证的传说,明时的江南才子们雅集于拙政园,曾于此赏花观藤。但所赋的“卧虬”,是实指这藤如苍虬,还是潦倒不得志的唐伯虎在寓藤而自喻?并无实据可考,只能让后来者见仁见智。
这株传说是 文征明 手植于拙政园建园初时的古藤,算起来已经历数百年岁月。苍古的藤干于根处一脉四散,散卧于庭中犹如虬龙。新枝旧条散乱地缚于架上,并缦延于四面八方。藤干虽苍老,但繁花仍茂。在仲春时节,这古藤花开盈庭,紫花满架。春风渐起,藤花摇弋起紫色的芳姿。正如墙外那所镌刻的“蒙茸一架自成”。这话既是意自诗意,也是述其实状。
如果细观这藤花,紫花色的紫中又有细微的差异。初缀的新花,深紫色艳;早放的藤花褪紫泛白;而芳艳尽丧的藤花,已无声静落于庭下。空坐阶前,仰望架上的芳艳是繁花似锦,俯看庭下的落花是归根还土。看来白居易所谓的“藤花无次第”,也未必如事实。

黄昏时分的卧虬堂,空寂无人,斜晖抹照,偶有微风簌簌,可见架上藤花袅袅,地面花影婆娑。而藤下那立于1904年的旧石碑已是青苔满面,如暮年老人沐于残阳斜晖。这碑似乎是这古藤苍老生命的无声证明,而架上的繁花满架也正在暗示其生命力的顽强。正所谓“藤老春不老”。

因为这古藤是文征明所植,吴人数百年来为这古藤取名“文藤”。吴中四才子之一的文征明,诗书画皆有造诣。而《明史.文征明传》中说文征明“幼不慧,稍长,颖异挺发。学文于吴宽,学书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皆父友也。又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辈相切劘,名日益著。其为人和而介。”纵观文征明的一生,早年得益于名师指引,又加文征明自己的四方勤学,他终能补慧。并能在绘画方面,与沈周,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在诗文上,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同列吴中四才子。性格决定命运,而命运造化性格。说起来文征明的性格为人“和而介”,这不同于唐伯虎的放浪形骸。所以其人生命运平稳安定,不像唐伯虎那般祸福不定的跌荡终生。文征明终以九十高龄寿终,这在明朝时的江南才子中,当属福寿之命。
文家的文气昌绵延数代,直至其曾孙辈的文震亨和文震孟。正如明朝人 沈春泽 给文震亨的《长物志》所作的序中评说文征明是“以淳古风流,冠冕吴趋者,几满百岁,递传而家声香远,诗中之画,画中之诗,穷吴人巧心妙手,总不出君家谱牒。”
赋予人文底蕴的这文藤,更多被寄意为饱含江南的文气的像征物,如同这姑苏城的文脉。数百年来,这姑苏城里的风云变幻,人世的悲欢离合,它都见识过。细数开来,它见证过拙政园的变迁,它也目睹过太平天国时期忠王李秀成的荣光和败走,它或许都记不清曾有多少文人名士曾往来于此吊古思幽,雅集畅叙。但1904年的端方那次临园的雅集它或许还有印象。该年岁次甲辰,这场雅集盛况的具体细节已无从可察。但端方当时有手书“文衡山先去手植藤”数字,并刻碑勒铭。算是在数百年的访客中留下一笔印记。或许当时的端方虽已官至两江总督,但毕竟还有腹藏诗书的文人底子。正如在《清史稿》中说这端方“性通侻,不拘小节,笃嗜金石书画,尤好客,建节江,鄂,燕集无虚日,一时文几上希毕,阮云”。出身贵胄的端方并非是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文人的骨子里总会睹临古物,心慕前贤。对前贤旧物总有几分敬意。只不过心怀革新的端方却身不逢时,在这次雅集的7年后,于乱世中带兵赴川镇压辛亥年的保路运动。最终在途中成了乱兵的刀下鬼,做了辛亥革命时新军的祭旗。

苏州城中的园林旧巷,随处可见紫藤满架,但只有这文藤才荣胜苏城的“藤花之冠”。民国元老李根源更是将这文藤与“太湖石瑞云峰”,和“环绣山庄的假山”同列为苏州三绝。瑞云峰是北宋时期的花石纲遗物,文藤是明代文征明所植,假山出自清代造园名家戈裕良之手,这三绝算是纵跨三个朝代的文物了。
或许是巧合,自古才气斐然的文人都与紫藤有不解之缘。除了这苏州城里的文藤,宋朝的苏东坡终老于常州的藤花旧馆,其地的藤花旧影是“苏粉们”的慕贤之处,明朝的徐渭以青藤自号,以致郑板桥和齐白石这些“徐迷”们,甘做“青藤门下走狗”。
如此说来,说是藤花有幸?身缚文坛巨星。也可说是文气不绝,其这些耀星巨才的文气,如紫藤的生命力一样绵延旺盛。
文藤虽老,其命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