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孩儿塔的传说与猜想——一则被濡涵化的小传统叙事

最近听说嘉兴重建了“孩儿塔”。这不由钩沉起一段我儿时的记忆。
关于孩儿塔,有着不同的层累传说,犹如自然形成的土层,不同时期,各有各的形成逻辑。 最初孩儿塔并不叫孩儿塔,而是叫“铜官塔”,据说,是因为表彰某位采铜的官员的业绩,建有此塔。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铜官塔逐渐演变成为“铜棺塔”的传说。据《至元嘉禾志·卷二·坊巷》的记载:“遗爱坊有普宁王庙,古传嘉兴县令有善政,天降一铜棺盖自开,令入焉,吏挽留之,遂折臂。故名遗爱。”在这则故事中,虽然情节已经发生更替,带有奇幻色彩,但是关于这座塔建造的指向还是接近的,因为无论是采铜的官员还是县官,都是在表彰一个地方官员。
至少在元朝之前,这个故事还是一个积极正面的。
但是到了明朝年间(我估计),关于这座塔又一次发生了情节更替,这次并不是一次谐音歧变,而是被民间被称之为“孩儿塔”。之所以称之为孩儿塔,还有一个更为生动丰满的民间传说,说是一个亲妈(嘉兴话“奶奶”的意思)带着一个孩提之龄(二三岁)的孙子在街坊里游玩,幼不更事的孙儿言语间对亲妈多有冒犯,据说还不时掌掴亲妈的脸颊。正巧,一个县官路经此间,见到了这一幕。当即召唤爷孙二人前来,严正质询原委。亲妈护短,辩解孙子幼不更事,爷孙二人是“吵白相”(玩耍)。县官不以为然,差人拿来一勺盐一勺糖,命孩童择取,小孩子自然是选择了一勺糖食之。见此,县官大怒:彼既舍咸取甜,何谓幼不更事?子曰:为人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今虽孩提,已如此忤逆,日后年长,必为祸乡里。随即命人处死了这个孩童。后来,因为家人疼惜这个孩子,在此建造了一座塔。由此被人称之为“孩儿塔”。据说,每到阴雨天的夜晚,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小孩鬼魂会出来嬉戏(网络上所有对于这个故事的描述情节无差)。
这两天我又将这个故事反复的想了几遍,感觉其中多有蹊跷,似乎并不是我们从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带有倡崇孝道的警示喻义。
从情节上来说,关于这座塔故事的第三季,依然延续了之前的人物设定,即一个地方官员。但是不同于前两季,第三季中的官员,变成了一个两可之间的人物,表面上来看,这位官员主持公序良俗,似乎是义正辞严的行为,但是如果我们细究起来,可以发现故事中三方,呈现的却是一赢两输的负面结局,孙子被处死自然是最大输家,而亲妈原本在享受天伦之乐,但转眼间白发人送黑发人,同样承受巨大的痛苦,只有县官享受着某种官方意识形态的声望红利。
自从人类学提出“大传统”和“小传统”的二分法之后,打开了各种视野,学者在此基础上,不断修正创新解释。在孩儿塔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羸弱的反抗,这个痛抱丧明的亲妈,她完全找不到一种正当性为自己的孙子辩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乏理之人”(“乏理”背后是“乏力”,没有“力量”,就难以形成“理”。),受制于一种朝廷的意识形态、精英的意识形态、具有书写能力的意识形态,承受着被打脱牙和血吞的惨剧。
县官所做的判断依据,看似精明,实则也是非常粗暴。孩童是否选择吃糖,只是动物的感官层面的生理偏好,远不能上升到等同于人的社会伦理认知判断层面。与其说,我们看到一个维护伦理秩序的地方官员,不如说看到了一个不顾地方的具体人情风俗,以经典教条恣意断案,借机立威,造成人伦惨剧的酷吏。而且就故事的结尾而言,似乎进一步暗示了县官决断的负面性。因为这个据说生前顽劣的幼童,被处死后,并没有为妖作祟,而是延续了生前的童真。这不禁有理由让我们怀疑这个故事的形成和流传,背后是否隐含了一种朝廷与地方的意识形态冲突,也许最初的传播逻辑,是因为某任嘉兴知府,上任之后,为了立威,做出一些专断之事,民间颇有怨言。于是,利用原来的埋于塔下的铜棺传说,编排出一个悲剧故事,来隐射这个知府。是一种“小传统”叙事的抗争。
但是令人费解的地方在于,这个流传几百年的故事,竟然没有人意识到,这里的县官处置结果明显过当,人们不断重复着一种宣扬孝道的警示喻义——即使到了今天也依然如此——哪怕中国的刑法体系已经不再以礼法经典为依据。这不禁让人疑惑,为什么人们没有生出一种违和感?如果我之前的猜测正确,那么这则故事的演化传播过程中,则存在一个濡涵化的过程。即朝廷权力在教化百姓,而百姓亦被一种路径驯化的去主动适应这种教化。
在这里,我们需要意识到意识形态的传播和接受逻辑,同样符合生物繁衍逻辑。当暴力垄断了资源,人们为了获取资源需,就要遵照暴力所指定的规则,也就是所谓的意识形态规则,促使人们和暴力达成和解。尤其是暴力垄断的政治生态下,心态上越是恭顺,越是容易获取资源;反之,做不到和解的,那么相应的,获取被垄断资源的机会也就更少,几代之后,血脉自然式微,而剩下的就是一群亦步亦趋者(虽然演化传承中也可能因为社会结构变动,发生意识形态裂变松动,但这里只是指出一般的静态传承逻辑。至于动态变动,虽然更为复杂,但是暴力、资源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关联是没有差别的。无非是人在政府、民粹、资本三者间选择。),个中权衡,并不难想见。因此,文天祥、顾炎武、黄宗羲等备受瞩目的皓月遗臣,也只是选择了有限的抵制,而没有效仿孔子所说的“贤人”伯夷叔齐。
换句话说,几百年以来,没有人去同情那个故事中的小孩童,是因为他们都习惯于某种可计算感知的利益获取路径去以是以非。人们犹如皇帝新衣里的观众,只是趋利避害的传颂着县太爷的刚正,而忘记了那个躺在冰冷铜棺中的孩童。
在此我无意去抗辩这则故事背后的权力逻辑,虽然就这则故事,我可能保持着某种清明。但并不代表我在所有事情上,也能做到一以贯之的自觉。毕竟人是碳水化的生物,那就决定了我们就会因为某种默会的生理需求来调适我们的心理,以适应外部环境。
后记
孩儿塔的故事,是我小时候,听爷爷娓娓道来的。但因为彼时我和故事中的幼童年岁相仿,不可避免的将自己代入情节中去,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对我来说,这并不是单纯的一个故事,而是带有强烈规训意味的紧箍咒。直至写就此文,方才觉得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