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瓜粥
我小的时候有两处留存美好记忆的地方——现在一处化为了坟茔,一处化为了鸡粪——一处是我姥姥家的门前,一处便是我这里写下的,同样是老人家的门前。
我们家从姥姥家所在的村西头搬到村东头时,我玩耍的地方也便由姥姥家的门前转移到了他们的门前。当然,姥姥家我依旧是不少去的。我们刚搬家那会,我的大病还未痊愈,平日的玩耍只在自家门前或是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以听外面的人声解闷。后来到上小学时,我才算真正开始那夕阳瓜粥暖黄清甜的记忆。
老人家的房子处在一条通往农田的主路旁,与村里的其他房子是有些距离的——并不像村里后来新盖的房子那样每家都紧挨着。在全村完成由土坯房进化到砖瓦房时,只有两家还依旧居住在土坯房内——你可能已经猜到是哪两家。
我想你肯定猜着了,一家是姥姥家(姥姥家后来也舍弃了土坯房),另一家便是他们家。
两间正屋坐北朝南,一间厨屋坐东朝西与正屋隔了一条走道处在正屋的东头。三间房子做工都是极其精致的土坯房,虽是土坯房却丝毫不显一丁点的土气,倒很有些雅气。就是放到今天和许多“雅致”的民宿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房子的里外墙面都用细腻的黄泥浆涂抹平整,土坯砖里混杂的稻草秸找不到一点外露的迹象,黄土的泥墙摸上去是有一种顺滑感的。屋里屋外的地面虽也是泥土的,但都被夯实的异常结实,平整如镜、坚硬如石。若是不小心摔了个跟头,就听见“duang”地一声,头必是要起个包的。屋顶的横梁上铺的是一层芦苇杆,芦苇杆上再抹上一层粘土和稻草叶混合的泥浆,在泥浆上面再铺一层厚厚的麦秸便可防雨了——是不需要瓦片的。被石磙碾压过的麦秸不仅光滑利于雨水疏导,而且铺在屋顶上,下过几场雨后还会长出各种的小草小花,一到春夏便变成了花红草绿的屋顶,甚是好看。最妙的要属微微细雨中做饭时从屋顶的秸秆中飘出的缕缕炊烟,缓缓上升,在风中轻舞摆动,与微微细雨相融,整个房子便犹如在仙境了。
老人家的屋内我有幸进去过一两次。刚到他们家门前玩的那会,他们应该就已近耄耋之年了。但屋内外依旧每日都打扫的干干净净,衣着从不见有污渍的痕迹。在姥姥的教育下,我算是到他们家门前玩耍的孩子中比较干净、文明的,所以当老人家眼睛不太好找不到东西时,我有幸获准进到屋里过。两间正屋西边的一间是堂屋,东边的一间是卧室。堂屋靠北墙摆放着一条长条案,条案上方挂着梅兰竹菊四幅画,下方则是一张黄杨木的八仙桌和四条长凳,东西两面墙的墙边则各摆放着两把小凳子。至于条案上的陈设以及堂屋内的其他物件,我确实已记不清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是哪一件物品都是一尘不染的。在老人家门前玩耍时,总是可以看见老奶奶时不时地便拿起鸡毛掸子在桌椅板凳上掸上一掸。
小孩子虽然不被轻易允许进入老人家的正屋,但是有一个小伙伴确是来去自如的。若是某一年它没来,两位老人家就有些茫然若失了,整日地盼望着它。来了,老人家便开心了。它的到来是比我们这些孩子的笑声还要让他们欣喜的。
小燕子来了,春天便真的来了,老人家门前的笑声也就跟着响起来了。
老人家的门前四季我们都是乐意去的,只是冬日好天太少外面又着实的冷,所以便去的很少(冬日里我们玩耍的根据地下次再聊)。春天一到,在小燕子的欢歌中我们就又回到了老人家的门前。说了这么久,终于说到老人家的门前了。
老人的门前仿如一处小森林,从堂屋门口往前走两三步便可以进入这门前的小森林。森林里种着各色的树木:榆树、杨树、枣树、柳树、桑树、梨树、皂角树。每棵树间有的隔着一步的距离,有的隔着两步,在盛夏时抬头望去仿如在门前撑起一把翠绿色的阳伞。树下的地亦如屋里的地一样平整结实,有些地面被我们打弹子、打宝都磨出了金黄色,犹如铜镜的镜面一样。在这片小森林里,除了打弹子、打宝,我们还玩跳绳、跳房子、打弹弓、捉花大姐、捉知了、捉迷藏……,我们总是可以在里面找到层出不穷的欢乐。
一到夏天这片森林还是我们很多吃食的来源,除了梨树老人家会稍有限制外,枣树、桑树、皂角树我们是可以尽情摘取的。不过,那时候我们是就懂得不能竭泽而渔的,所以每次都尽量做到适可而止,不过分贪嘴。虽然水嫩的黄梨和紫黑的桑葚是我们的最爱,不过在我们大把地吞咽桑葚以至于满嘴满脸都被染成了紫黑色的时候,我们也会换换口味——去尝尝微微发涩的青枣和没什么味道却很有嚼劲的皂角的皮(皂角的皮是果仁和外皮中间的那一层半透明的,像树皮一样的外皮我们可是不吃的。)。从夏天到秋天,有了这片小森林,我们基本是不缺吃食的,而且还可以隔三岔五地换换口味。
不过,你可别以为我们是只会玩和吃的。
当我们玩的正起劲的时候,最讨厌、最害怕听到的就是爸妈喊我们回家干活的声音。每到这个时候,我们总是极其不情愿地带着幽怨的眼神看着那些依旧欢快的笑脸,一步三回头地磨蹭着离去。假若我们预估要干的活可以快速完成,定要嘱咐其他人不要乱动,然后毫不犹豫地飞奔而去。待其他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又喘着粗气飞奔而来了,即刻继续中断了的比拼和欢声笑语。如若活计所需时长过长,而战局又处于不利地位,失地颇多的情况下,那我们一定要约定下次不见不散的,以免不能及时收复失地。
家里的活我们实在是迫不得已为了不挨鞭子才做的,但是在老人家门前玩耍时我们却都是乐意帮他们做点什么的。之所以如此,最主要的原因是帮老人家干活不用离开门前的一方乐土,而且人多力量大啊;正所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我们整日地占据着老人家的门前还时不时地接受老人馈赠的美味,你说我们不帮他们做点啥心理能好意思吗,这便是其次的原因了。
老人家里是没有什么重活的,多是打打水、扫扫地、剥蚕豆、摘韭菜、穿针引线等这类小活,常常一溜烟的功夫就做好了,完全不耽误我们玩耍,所以往往不等老人家招呼我们就一拥而上了。要是赶上老人家说要给我们做吃的,那大家更是忙的不亦乐乎。有时我们的热情似乎到了有点令人望而生畏的程度,恨不得把一把韭菜摘上五六遍,把一缸水装的溢出来,把地上的落叶尘土扫的满天飞……。至于我们为何会表现出如此大的热情和爱心,除了上面说到的两点,我们的内心还私藏着其他的小九九。
穿过小森林,便是老人家的一块小菜园。菜园的三面被一条小水沟围绕着,由菜园西边的一方小池塘供水。菜园里种的最多的要属南瓜了,有圆的,有长的,遍布在菜园的四周。被分割成四四方方的许多块小菜地,种着韭菜、青菜、辣椒、茄子、西红柿以及黄瓜等。傍晚时分,老人会从小水沟里取水把各个菜地浇灌一遍,再往需要增加肥料的菜地上浇一些粪水。充足的水分和养料再加上老人的细心照料,菜园里充溢着旺盛的肥厚的浓绿色。路过的人,没有不洋溢着羡慕夸赞几句的。
待到南瓜由翠绿变为橙黄时,我们便可以喝上老人家做的美味的瓜粥了。把南瓜洗净切开去籽,再切成一块块厚实的长方块,放到锅里倒入大半锅的水再放入少许的米后就可以熬瓜粥了。熬粥最好用木材,如果有牛屎饼做燃料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牛屎饼熬出来的瓜粥不仅浓郁而且香甜可口。大火烧开后再转小火慢慢熬煮,熬上半个小时左右,浓郁的南瓜粥便可以出锅了。这样熬出来的南瓜是不用咀嚼的,用嘴唇一抿便化开了,橙黄的瓜肉不放糖就已经很甜。记得那时候她老人家熬上一大锅的瓜粥,不一会的功夫就见底了,不吃快点是很难吃上第二碗的。秋天是南瓜最甜的时节,每当周末我们整天地呆在老人家门口时,她就会熬上一锅瓜粥,微笑着坐在夕阳下廊台的小凳子上看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暖黄色的夕阳照在老人满是沟壑的脸上,就如那碗瓜粥一样温暖甜美。
老人家屋前屋后的地面从我记忆的最初到最后都是平整的。泥地最怕的就是下雨,一下雨便不免鞋印、爪印、蹄印遍地,原本平整的地面就坑坑洼洼起来,就像一张月亮的脸写实照。可是老人家的地面却一直都犹如美颜加持,雨过天晴之后依旧平整如初。
老人对地面的照料是不逊于对菜园和小燕子的照料的。凡遇上下雨天老人家是绝不准你踏进门前的泥土地的,若是到他家去,绝对是要把鞋子牢牢地踩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的,不可越石板半步。人到还好约束,只是若是猫啊、狗呀,最要紧的要是小牛犊跑了上去,那可就坏了。所以一遇上下雨天,老人家是要坐在堂屋的门口紧盯着门前的地的,若是看见有不懂事的牲口有想要踏上禁地的企图,老人就要拿起竹竿把它们赶的远远的。可是千防万防,总还是有防不胜防的时候。若是有牲口趁老人不注意留下不懂事的脚印,等到雨过天晴,地似干未干的时候,老人就用铁锹把一个个印记抹平、夯实。在地面完全干透之前,老人家也是不许我们这些小孩子随便踏上门前的地面的,所以门前的地面总是可以保持的光滑平整,因而我们便更喜欢去那里玩耍了。
对于老人家的记忆皆是美好的,只一件事让我至今无言面对家乡父老——尤其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老人家的儿子。那应该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年中最开心的一天——大年三十那天的午饭后。那时候的年味是要比现在浓郁的多也要忙碌的多的,午饭在十点左右就已经吃好,接下来的一下午都用来准备晚上的盛宴。妈妈在厨屋里外忙前忙后,我和爸爸则是要忙着打扫卫生、洗刷门框、准备柴火、打浆糊、贴对子、晒鞭炮等等。等到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又抽空往老人家的门前跑去,想着为来年再赢些弹药什么的。结果却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关键还留下了让人贻笑大方的把柄。
到了那儿,老人家门前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小孩子。老奶奶在厨屋的门前洗着菜,老爷爷正在洗刷堂屋的门框。见我来了,便招手让我到堂屋去,指了指摆在八仙桌上的一副对联问我道:“你认识这副对联上的字吗?”
我歪着头细细地看了看,对着老爷爷点了点头。
“嗯,……认识就好,那你知道哪幅是上联哪幅是下联吗?”
我歪着头又仔细琢磨了半天,然后笃定地说道:“这幅是上联,那幅是下联。”
老爷爷点了点头,就在上联的背面抹上了浆糊让我帮着他贴上,上下联和横批都贴好后,老人抓了一大把花生装进我大棉袄的兜里。看着老人门上通红的对联,我自信满满、心满意足地跑回家了,等着晚上的美餐和拜年。
若此事能就此结束便也就好了,可是不巧的是大年初一语文老师去老爷爷家时偏看了一眼门上的对联,这一看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一眼就看出了毛病。
“你这对联谁给你贴的?”儿子好奇地问道。
“你的学生,xxx给我贴的啊,咋了?”老人一脸的疑惑。
“哎呀,……你这上下联贴反了。”儿子一脸无奈地笑道。
等我再去老人家门前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门前的对联好像调了个个。疑惑的眼神正在思索时恰巧碰上了老人温良的目光,招手把我叫到身边,在我耳边告诉了语文老师的话。听后,我的脸顿时羞的像猴屁股一样,两眼直勾勾地呆盯着地面——至此便落下了抬不起头来的毛病。
“没事的,去玩吧。你才上小学呢,认识这么多字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老师那,你也不要害怕、害羞,我和他说了不许把这事儿在班上说。”老人看着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
我不记得两位老人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也不知道那块美好的记忆之地是从何时变为了农田又从农田变为了坟地的。
现今,对于他们和那一方乐土的记忆也就只余下这一篇文字了。
我多想再喝一碗那夕阳下的瓜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