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一加一与断烦恼

想象一个人从来没有受过教育，他长大了会不会知道1+1=2？会不会知道38+25=63？

这篇文章意在谈断烦恼。要讨论的是，为什么外道不能断烦恼，而佛陀的方法可以。

其实，外道也可以断烦恼。只是，不能彻底断，断掉的烦恼还会再起。那么，外道不能彻底断烦恼的原因在哪里？大家用的是不是同样的方法？如果是，凭什么外道断了烦恼还会再起？

方法不一样。

断烦恼，不都是靠“慧”吗？同是慧心所，为什么有的慧心所断掉的烦恼还会再起，有的不会？

断烦恼靠的是认知。彻底断烦恼，靠的是普遍的认知。假如认知不普遍，就只能断掉局部的烦恼，没法把一类烦恼彻底断掉。

这就要用到数学上的比方了。假如你十分确信38+25=63，彻底知道这是不错的，那么，假如有一天，你用计算器做加法，38加25得出来的不是63，你会认为是计算器错了。你周围的人，哪怕是最顶级的数学家，告诉你，38加25并不等于63，你也绝不相信。即便所有人都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甚至你自己去数，38只羊加25只羊，总和不是63，你也一定会认为是数错了。

这个认知，之所以如此牢固，不可改变，是因为它是系统的认识、普遍的认知、彻底的认知。你不能想象38加25不等于63的世界——那意味着1+1不等于2，意味着没有任何事物是可信的。38+25=63，不仅在数羊上成立，在数鸡、数猴，数一切事物上，哪怕你从来没数过，也知道它铁定成立。

这是不可改变的认知。

要彻底断除烦恼，需要建立不可改变的正确认知。而一种认知之所以不可改变，关键在它的普遍性。换言之，它的正确，不依赖于经验的验证、实践的检验。

经验可以验证有限的情形，但不能验证无限；实践可以检验孤立的样本，但不能检验无穷。而像1+1=2，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无论检验与否，它都是成立的，假如检验的不是这样，那就是检验错了。

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会不会知道1+1等于2？

不会。他可以知道一个人加一个人等于两个人，一头牛加一头羊等于两只动物，可以在具体的事物上得心应手地拥有某些1+1=2的经验。但那些都是经验，不是认知。既然是经验，就没有办法十分确信，对经验的确信，无论被验证过多少次，都是迷信。举例论证不能证实认知的正确。

靠经验去断烦恼，永远不能彻底。彻底断除烦恼，必须靠认知。比如“屎是臭的”，假如通过经验来理解——“我从来没有闻过一泡香喷喷的屎”，这并不能证实屎真的是臭的，猫屎咖啡不也有人觉得挺香吗？

彻底断烦恼，绝不能靠经验、靠例子，而要靠理论，正确的理论。佛陀开示的方法之所以能够导向解脱，关键不是实践的武器——四禅八定那些，而是理论的武器——正见，正确的认知。

正确的认知是怎样建立起来的？

我们不妨想一下，自己是怎样坚信1+1=2的。别人告诉你某些情况下屎并不臭，你是有可能相信的，但如果谁说某些情况下1+1不等于2（算错的情况除外），你是无论如何不信的。

这是因为，1+1=2的认知，不是通过经验巩固的。虽然在起初，是通过经验了解的。但我们最终是因为，理解了什么是自然数、什么是加法、加法的运算规则，然后，才对1+1=2乃至38+25=63，坚信不疑。

在理解那些抽象概念之前，只能靠数。

而普遍、彻底的认知，是不能仅靠经验的，而必须建立在理论基础上。当一个人理解了自然数、加法的运算规则之后，不要说两位数，就是三位数、五位数，一百位数的加法，他都可以算出来。假如靠数，累死也数不完。

小孩在学加法的时候，有一个阶段，是靠数的。3加2等于几？先伸3个手指头，再伸2个手指头，数数共有几个。

外道断烦恼的方法，就相当于靠数。他能数对，能一次又一次地数对。但只要是靠数，他就不可能彻底认知38+25=63。因为未来数错的可能永远存在。当数错的时候，他就不能坚信。外道断烦恼，断了还会再起，原因简单地讲，就是一句话：

他是靠实践断的，不是靠理论。他没有正确的理论指导。

那么，佛陀弟子断掉的烦恼，还会不会再起呢？

佛陀弟子靠实践断掉的烦恼，也有可能再起；但靠理论断掉的烦恼，永远不会再起。

依赖于实践检验的认知，永远可能遭遇挑战，就像“屎是臭的”；而由理论的正确建立的系统认知，什么时候都不可能面临威胁，就像1+1=2。

佛陀弟子和外道的区别，在于有没有“见道”。一种烦恼断掉之后，有没有可能再生起，其实就看一点：它有没有被见道镇压。

被见道镇压的烦恼，是彻底死掉，永世不得翻身了。没有被见道镇压的烦恼，假如没有再起，并不是因为没有再起的可能，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圣者还存在于轮回的时间里），恰好没有再起而已。

那么，为什么见道能做到这一点？

打比方来说，就像物种的灭绝——我们必须假定这个物种不可能再由其他物种进化出来——假如一个物种没有灭绝完，哪怕灭绝了九分之八，只剩下九分之一，它就仍然有可能继续繁衍到原来的水平。但如果全部灭绝了，那就不可能再出现了。

外道断烦恼的方法，就好比通过数数来解决自然数的相加问题，无论已经成功解决了多少，都不能说彻底地解决了自然数的相加问题。外道断烦恼，无论如何，不能一次性断尽所有的烦恼，那么，烦恼就最终会恢复到原有的水平。

而见道，是把一个部类的烦恼，彻底断完了。那么，这个部类的烦恼，就彻底不会再出现，也不会再滋养其余部类的烦恼，慢慢地其余部类的烦恼也就断掉了。

就像在一个生态系统当中，所有生物是共生的关系。不可能让所有生物一次性灭绝。那么，哪怕有90%的生物灭绝了，它们彼此之间慢慢相助，还会繁衍到最初的水平。但是，假如当中某一个物种彻底灭绝了，它就永远不会再生，而其他物种也会受到影响，渐渐地，所有物种都会灭绝。

这就是佛陀断烦恼的特见——把烦恼分为见所断、修所断两类。正因为这种分法，见道才成为可能。外道不知道这种分法，没有见道，只有修道。那么，通过修道灭掉的烦恼，由于没有见道的镇压，永远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这就是在解决问题中，正确分类的重要性。正确的抽象分类，足以把无穷无尽的问题转化为有限的问题，有限的问题，是能够被解决完的，而无穷无尽的问题，不能被解决完，但可以通过合理的转化，得到彻底的解决。

要想解决数鸡、数羊、数猴……的问题，如果把这无穷无尽的问题按照鸡、羊、猴的差别去分类，就永远不可能彻底解决；按张三数、李四数、王五数去分类，还是不能彻底解决；按照小于10、大于10、大于100、大于1000的分类，也没有办法彻底解决。但如果抽象出自然数、加法、运算法则的概念，就离彻底解决很近了。

现在，来想想：我们是怎样对1+1=2乃至38+25=63坚信不疑的？

不是靠数过很多次。对38+25=63，甚至可能一次也没数过。其实，是四个步骤：第一步，学到1、2和加号的含义——尽管当时还不是很理解，但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从具体的生活中，抽象出了1、2、相加的概念。第二步，被教授1+1=2，接受了这种说法。第三步，了解到更多的加法，诸如38+25=63，等等。第四步，了解到不限于加法的诸多知识，而那些知识，要么是建立在1+1=2的基础上，要么不与它相违背。

这四个步骤，类比到断烦恼上，叫：厌、断、持、远。

首先，建立世间和涅槃的概念，世间是苦的，涅槃是乐的，这就会引起对世间的“厌”。第二步，通过观察世间的苦，来离苦，这叫“断”。第三步，离了苦之后的结果，叫择灭，保持择灭的成就，叫“持”。第四步，进一步保持之前成就的择灭，叫“远”。

为什么离了苦叫“择灭”？离了苦不是叫“涅槃”吗？涅槃还需要保持、乃至进一步保持吗？

涅槃是不需要的。但问题在于，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一下子达到涅槃，一下子离开所有的苦。我们只能把苦分成若干拨儿，一拨一拨地离开，到底有多少拨呢？九拨。更细分的话，也可以说九九八十一拨。外道离开每一拨的时候，是以不离开后一拨（更细的一拨）为抓手的。因为“苦”是在比较中才显现的。因而，在第九拨的时候，因为无从比较，外道就没有办法离开这最后一拨。这叫有顶的烦恼。所以，外道断烦恼总不能断得彻底。

佛陀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把烦恼分为见所断、修所断，先一次性把见所断的九拨烦恼都解决掉，包括有顶的部分。这样，上来就让有顶先缺了一块。那么，就像一个物种灭绝后，不会再生了。这就叫“见道”。在此之前，所有断掉的烦恼，都不会再回来了。剩下的烦恼，就是有限的了。

见道的时候，修所断的烦恼是不管它的。哪怕所有修所断的烦恼都不断，也不妨碍见道。这就是理论先行，而不是摸着石头过河。见道也分两种，一种是“渐现观”，一种是“顿现观”。不展开说了。

末了，说个小问题：见道以后，剩下的生死，最多有多少次？

一般容易想到的是，须陀洹的七返生死，天七人七，不算中有，最多14次。但其实，还有一种上流的阿那含呢。

得了须陀洹果后，最倒霉的是什么？不是这辈子不得二果、不得三果、不得四果——假如这辈子连二果都没有得，其实也不算太坏，最多在欲界人天七返生死，就究竟苦边了。但假如得了三果，又没得四果，就有风险了。下辈子就再也不会回到欲界，而是生到色界或无色界，假如生到梵众天，又成了“遍没”的阿那含，那就只有慢慢漂流了。算起来，在轮回中继续漂流的时间，要比再生到欲界还长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