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奇书《论衡》,兼谈《说孔篇》
读奇书《论衡》,兼谈《说孔篇》

近日偶然发现一本奇书,名为《论衡》,作者是东汉的王充。
“衡”字本义为秤杆,引申为平衡、衡量之义,王充用《论衡》这把“秤杆”衡量当时的各种言论和学说。
王充如何衡量呢?或解释、或反驳、或辨析、或质疑。
如《论衡》第一篇《逢遇篇》中,王充反驳那些持有“仕宦无常遇”观点的人,认为他们通过溜须拍马的方式寻求重用,不论最终成功还是失败,都不叫“遇”而叫“揣”,即揣摩上意。
在王充眼中,真正有资格谈“遇”和“不遇”的人,一定是坚持个人理想和操守,“不求自至,不作自成”的人。
再如《命禄篇》解读“命运”,《卜筮篇》辨析“占卜”,《骨相篇》质疑“看相”,《订鬼篇》驱逐“鬼邪”……王充的文章有一种“吾将上下而求索”的风格,许多评议直言不讳、有的放矢,读起来非常有趣。
除了对“怪力乱神”的思索外,王充在书中还对各家学说中的一些观点加以反驳。
如《问孔篇》《刺孟篇》责难儒家,《道虚篇》质疑道家,《非韩篇》驳斥法家……有些评述务实中肯,很有见地;有些评述则略失偏颇,几近抬杠。
泛泛而言无益,不如结合《问孔篇》的文本来看。
《说孔篇》开篇即言:“世儒学者,好信师而是古,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专精讲习,不知难问。”
王充批评那些一味迷信师长和古人的学者,认为圣贤说的话或写的文章中也存在错误——“案贤圣之言,上下多相违;其文,前後多相伐者”——因而要学会反思和反问。
无论阅读什么书,保持独立思考和关切现实问题,这确实是有必要的。但如果反思和反问本身就带有预先设定的立场,或只是为了反驳而反驳,这样的阅读方式也不可取。
既然《说孔篇》主要探讨《论语》一书,不妨选取几段文字,一起看看王充如何诘难孔子,同时聊聊其观点的可取与不可取之处。
一、孔子谈孝
《论语·为政篇》记载:孟懿子向孔子问孝,孔子说:“毋违。”当时樊迟驾着车,孔子告诉他说:“孟懿子向我问孝,我告诉他‘毋违’。”樊迟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
王充说,从跟樊迟的对话中我们了解到,“毋违”是指不要违背周礼,但孟懿子没有听到孔子的这番解释,难道不会误解为不要违背父母吗?如果樊迟不追问,我们就不可能知道“毋违”的真正含义。
不过在我看来,王充似乎没有考虑到孔子一生述而不作(西方的哲人苏格拉底同样如此)——《论语》并不是孔子所写,而是由他的弟子及再传弟子所编,用以记载孔门师生的言行举止。
正因为《论语》本身是一本语录体著作,所以如果跳出文本用实证主义的方式加以研究,就很容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比如在上面这段话中,《论语》清楚地记载了孔子和樊迟的对话内容,而孔子与孟懿子的对话只有孔子向樊迟转述的“毋违”二字,这说明编撰者并不了解孔子与孟懿子交谈的具体内容。
既然编撰者没写,那么王充何以认为,孔子回复了孟懿子“毋违”之后就没有再作其他解释?在这段话中,孟懿子其实只是用来引出后面孔子教育樊迟何为孝这件事。
至于孔子向孟懿子传授的“毋违”之意,或许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既然《论语》没有记载,我们就不应该以此质疑孔子并未解释。
更何况,孔子谈“仁”“礼”“孝”等概念的时候,一定是因人而异、因材施教,不会告诉所有人同一种定义。
如对樊迟这类人,孔子强调“孝”要遵守礼节;对孟武伯这类人,孔子强调“孝”不要过度;对子游、子夏这类人,孔子强调“孝”是根植于内心的敬爱。
因此有理由认为,“毋违”未必只有一种含义,孔子对孟懿子和对樊迟所讲的内容,很可能是不一样的。
二、孔子论去贫贱
《论语·里仁篇》记载: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王充认为,这里后半句中“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应该改为“不以其道去之,不去也”。因为“得”字表示得到,只有富贵才该说得到,而贫贱应该说摆脱。
王充的看法有道理,虽然不改也不影响原文的意思,但改之后文法上更准确。
三、孔子嫁女
《论语·公治长篇》记载:孔子谈到公冶长时说:“可以把女儿嫁给他。虽然他曾有牢狱之灾,但不是他的罪过。”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王充说,如果孔子因为公冶长无辜被囚而把女儿嫁给他,那么孔子嫁女儿看重的就不是品行,而是这人有没有受过冤枉。
王充还补充道,如果孔子因为公冶长有好的品行而把女儿嫁给他,那么称赞他就应该列出他有哪些好品行,而不该说他无辜入狱。
公冶长在当时鲁国应该算是一位“名人”,据说鲁国国君曾多次邀他入朝为官,公冶长一心治学,教书育人,故辞而不受。
由此可知,孔子没有提到公冶长的品行,可能是因为当时的鲁国人都知道这样一位人物。但毕竟公冶长曾有牢狱之灾,所以孔子要解释为何愿意嫁女于他。
孔子此言的上文《论语》未写,在不知道公冶长其人其事的情况下,这段话确实令人有些困惑,王充的质疑是有道理的。
顺便一提,公冶长无辜入狱的原因是因为他懂百禽之语。这个故事的版本很多,大体上是说,公冶长因为听懂鸟语而最早发现尸体,结果被当成凶手抓了起来。
四、孔子责骂宰予
《论语·公冶长篇》记载:宰予在白天睡觉。孔子说:“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杇。对宰予这个人,责备还有什么用呢。”孔子又说:“以前,我对待别人,听了他的话便相信他的行为;现在,我对待别人,听了他的话还要观察他的行为。我是因宰予的表现而改变了对人的态度。”
王充不认可孔子对宰予的评价,他质疑道,一个人白天睡觉,与品行好坏有什么关系呢?凭白天睡觉来指责一个人,这难道正确吗?
王充还指出,凭宰予言语上的成就,即使他行为有缺陷,也可算有一技之长,孔子这不是求全责备吗?
的确,白天是否睡觉与品行好坏没有关系。但王充认为孔子批评宰予的原因是宰予白天睡觉,这种观点恰恰是大多数人的误读、误解,可惜王充自己也没能幸免。
这段话的逻辑其实很清楚——孔子之前“听其言”就“信其行”,现在由于宰予的缘故,孔子还要“观其行”。
因此,宰予之前很有可能向孔子保证过他不再白天睡觉,孔子听过后就相信了宰予,结果宰予之后继续白天睡觉。
我认为孔子生气的原因不是宰予白天睡觉,而是他言而无信。宰予若做不到不昼寝并坦诚地告诉孔子,孔子不会如此生气,但宰予自食其言,这才是孔子怒斥宰予的原因。
宰予的阳奉阴违和出尔反尔,当然不应予以赞同。王充说什么求全责备,与这里涉及的品行问题根本不是一回事。
五、孔子见南子
《论语·雍也篇》记载: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南子是宋国公主,后嫁入卫国,但名声不太好。孔子周游卫国的时候,她曾希望见孔子一面,孔子推脱不掉只好去见(见《史记·孔子世家》)。
子路对老师的做法很不高兴,孔子于是发誓说:“我假若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天厌之!天厌之!”
王充据此怀疑孔子的誓言不诚心,因为历史上还未曾有过被天厌弃的人。
王充说,如果孔子发誓“雷杀之”、“水溺之”、“火烧之”,“墙屋压填之”,子路还可能相信;孔子说“天厌之”,子路怎么会消除怀疑呢?
我觉得王充这番话恐怕有点抬杠了。“天”在孔子心中的地位何其之高?王充可以认为一般人对天发誓未必可信,但孔子难道是一个随便聊“天”的人吗?
再说,历史上当然有被天厌弃的人。“天厌之”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完全可以表现为“雷杀之”、“水溺之”、“火烧之”这些具体情况,那些亡命、亡国之人不也可以说是为天所厌吗?
六、孔子从政
《论语·阳货篇》中曾记载三位家臣——阳货、公山弗扰和佛肸——召见孔子,他们虽是家臣,其实都是一些僭越礼制、专横跋扈的乱臣。
孔子对待他们的态度并不相同,《论语》记载:“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佛肸召,子欲往”。
王充对此评价道,既然三个人都是乱臣贼子,为什么孔子愿意去公山弗扰、佛肸那里为政,却不愿去阳货手下当官?
王充还说,孔子曾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现在却要去乱臣贼子的封地上为政,这不是违背道义、不讲礼法的事情吗?如此观之,孔子岂不是一个虚伪的人吗?
这番质疑非常尖锐,王充甚至直接对孔子本人的品行提出责难,想对此作出回应是很难的。
不论如何,我们无需讳言,孔子确实想为政一方,施展政治抱负。但从现实来看,孔子的一生持正守义,并未入乱邦从政或为虎作伥。
阳货执掌国政的时候,鲁国上下僭越礼法,背弃正道,孔子退隐治学,著书育人。
后来阳货被赶出鲁国,公山弗扰反叛鲁国大夫季氏(季氏也不是好人,两方狗咬狗),孔子虽然对他的邀请动心,可最终还是没有去。
到鲁定公(鲁国国君)请孔子入朝为官时,孔子才真正步入仕途,他从中都宰做起,最后官至鲁国大司寇(刑部尚书)兼摄相事(宰相)。
孔子从政期间,鲁国道不拾遗,礼制严明,四方来客宾至如归。(见《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在位期间做过的最重大的事情是“堕三都”,即摧毁鲁国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的私邑,以防他们犯上作乱。
在“堕三都”期间,公山弗扰发动叛乱,孔子令大夫申句须、乐颀出击,公山不狃战败后逃奔齐国。
由此可见,孔子不仅没去公山弗扰那里从政,还在“堕三都”期间挫败了公山弗扰的叛乱,身体力行地维护了他尤为看重的周礼。
孔子曾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孔子希望从政,但是否从政还要看邦国是否有道。
从《论语》上看,孔子是动了心的;但从现实中看,孔子没有为当官而求官。我认为这更体现了孔子的贤明和可敬。
因此,王充的质疑是有道理的,但孔子的品行也禁得住质疑。
这些天看《论衡》有感,便选了《说孔篇》中的一部分评述写成此文。王充的不少思考和观点挺有意思,有些见解时至今日仍有启发。
据说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曾出访江东,蔡邕的友人发现他自江东回来后学识大进,猜他可能得了奇书,便去他居处寻找,后来果然发现一本书,友人抢了几卷就走。
蔡邕急忙叮嘱友人:“此书只能你我共读,千万不要外传。”让蔡邕如获至宝的这本书就是王充的《论衡》。
如果偶有闲暇,我推荐大家看看这本奇书,应该会很有乐趣。
北京丨2021年4月
公众号丨天义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