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会走克莱默的老路？——聆听王之炅与时代重奏团的演出

不久前，刚刚领略过王之炅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小提琴协奏曲》震撼性的现场，2021年4月10日，又听了她与时代重奏团的首演。听后最直观的感觉是：这位小提琴家怕是要走克莱默的老路吧？

摄影：蔡磊磊

通常，音乐家们的合作有多种可能。有时是围绕作品，形成固定的三重奏、四重奏组合；又或是乐队或音乐机构的成员组成了更大规模的室内乐组合，即室内乐团或重奏团（Ensemble，一译“合奏团”）。但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音乐家们，由于某一位音乐家特别具有音乐的魅力而成为灵魂人物，他们聚在此人周围，进行形成一个新的音乐组合。

这样的情况，当然是罕见的，因为能够成为灵魂人物的人，总是罕见的。可与此同时，我们又不时看到这样的团体出现了。因为任何经典艺术的发展，归根结底，还是落实到一个个独特的“个人”身上。乐队方面，新世纪最为辉煌的例子，当然是以阿巴多为核心的卢塞恩音乐节管弦乐团。而在合奏团的范畴，最具代表性的组合，莫过于克莱默与波罗的海室内乐团。

阿巴多在卢塞恩的成就将会彪炳乐队演奏的历史

克莱默（白衣坐者）真正融入了波罗的海室内乐团之中

克莱默是当下艺术水平最为崇高的小提琴家之一，但这样一个围绕他的团体，并没有成为“大明星的伴奏乐队”。他们对于丰富曲目的发掘，包括许多改编的作品，始终是其最核心的方向之一。在音乐会的内容变得相对固定的当下，这样的演出带来的新风，尤其是以如此高的艺术水平呈现，是任何乐迷都难以忽视的。王之炅与时代重奏团所走的，就是一个相似的路子。

4月10日的音乐会，上半场以青年作曲家沈叶的新作《前奏曲》开始，这是该作的首演。之后是肖斯塔科维奇《小提琴奏鸣曲》的改编版，此曲原本是为小提琴和钢琴而作，改编版是独奏小提琴和小型乐队的形式：下半场，是一系列的小曲，主流是勃拉姆斯、法雅、巴托克创作的各组舞曲（选曲），中间加入斯特拉文斯基《彼得鲁什卡》的选曲改编曲。

时代重奏团的演奏家们，各自的水平都很不错。音色、精确度，还有种种风格的默契，目前虽仅是初试啼声，却已然拿出无愧于走上国际舞台的艺术水平。而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王之炅作为灵魂人物，是当之无愧的。

摄影：蔡磊磊

先前，自己写过一篇小文：以非凡技巧刻画人性与深度——略谈王之炅演奏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小提琴协奏曲》，略谈这位小提琴家综合性的技艺高度，及由此带来的音乐表现的成就。4月10日晚，王之炅的高水平一以贯之，并且在很多独奏突出，却并非完全以之为核心的作品中，她与其他音乐家们的关系，明显是追求“克莱默与波罗的海式”的融合与默契。

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位真正的领衔者，引领艺术，而非单纯被陪衬的明星演奏家。当然，那演奏诚然是非常了不起，老肖奏鸣曲中高难度的技巧要求被征服后，在艺术的层面让人心旷神怡。可结合原作的情境，那种压抑和内在，却又是让人更加屏息以听。

原作对于心灵而言，颇为接近临界点的情感表现，在王之炅手中以如此丰富的音响，挣脱技巧束缚的句法、呼吸加以呈现。小提琴家几乎是逼着听众去体验——既然这么了不起的作品写出来，反映其时代，又有这样的音乐家愿全力以赴，令其转世再生，人们有什么理由不在这样的临界之旅中冒险？

摄影：蔡磊磊

有些技巧成就实在惊人，如跳弓的特质。听了上次的“肖二”，我们已不难发现王之炅把握跳弓的风格区分（区别古典、现代作品中的不同用法），及把握其中节奏感的控制力。而本次，她在某些跳弓段落，于每一次跳跃的果断与触弦的稍稍延留——那么一根发丝的时间——之间所发掘的韵味，是技巧为音乐服务的标尺。

同样，那丰富的揉音效果，在第二乐章后半更创造了当代的演奏奇观。处理几段超高密度的快速音群，小提琴家依然能根据对比的思路，选择揉音的运用。

起初我听她不揉，只是感到这样的密度和时值，哪怕她的揉音技巧是当代顶尖，确实也难悉数覆盖。不料同样的素材再次出现后，王之炅居然真能以全面的揉音效果将其呈现——以稠密的质感、偏暖的色调，同先前的冷冽做出对比，艺术的冲击顷刻倍增，技艺的高度同时耸立。

摄影：蔡磊磊

像这样的时刻，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高光时刻”。说实话，如果她当真无法“揉”得如此全面，那样的演奏在当代也是一流。可正是在这最后一部分的高度上，不断发起新的冲击，才是一位演奏家有至高追求，并能够屹立于一个时代，成为其间艺术楷模的证明。

当然，这只是特别灿烂的一个部分，很多更为隐藏的，分句、节奏方面的成就，来不及一一展开了。

下半场的舞曲演奏各有其妙，王之炅安排这些曲目，是不突出自己，却又一定要让自己把喜欢的音乐拉过瘾的做法。巴托克的舞曲中，不仅独奏小提琴，乐队整体的律动也非常美妙。而让我印象最深的片段，必定包括王之炅处理勃拉姆斯《第四号匈牙利舞曲》的插部主题。

小提琴家在此呈现了精彩绝伦的换把效果——不仅音准稳定，质感统一，更能以非凡的色彩与音质变化（整体的质感却没有断层），呼应节奏中的摇曳。一言以蔽之，这就是小提琴小品当中，一个极有品位的撩人时刻所应有的样子。

现在，当我们再回顾音乐会的开场，即王之炅与时代重奏团对于沈叶的那部新作的首演，或许更进一步地会发现该组合的出现，对于国内乐坛有着怎样的意义？

沈叶这部作品，风格并不“现代”，音乐语言易于接受而不晦涩，但显然，音乐始终有真实的情感内容。这首《前奏曲》以人性的表达为基础来展开，而非试图进行某些声音效果，或创作构思的实验。王之炅先前在Accentus灌录的，同样由沈叶创作的协奏曲《缄默诗篇》，也是这样风格并不“超前”，却总是言之有物的作品。

显然，当王之炅与时代重奏团的演出不断推进，此类值得一听的新作也有了一股新的、坚实的推广力量。而这，也是让我感到王之炅要走克莱默老路的关键所在。

摄影：蔡磊磊

4月10日的演出结束后，音乐家们先是加演了布里顿的作品，然后是皮亚佐拉的《遗忘》。韵味动人的演奏，同时在皮亚佐拉的音乐中收尾，是否也是过于明显的致敬克莱默与波罗的海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