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天人五衰》(三十二)|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尹力波得到提拔进入九人监察组,却和姜思萌反目。随着天际蛋黄的重启发光,蛋壳城中人的记忆似乎亦被重启,除了桑桑猫和小女孩。她们结伴前往半山道,汪绣雯的房子,找寻“三十而疫”的答案。在那里,变种兽袭来,桑桑猫实现“升级”,驱动“苍蝇”将猛兽击退。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王克|剪辑师,喜欢躲在静谧的暗夜,透过时间线冒充笨拙的上帝。
天人五衰
三十二砒霜
全文约3400字,预计阅读时间6分钟
方才出没的苍蝇群惊动了天上的眼睛,警报和轰鸣接踵而至。
一只猫头鹰飞到林子上空,发出躁动的声波,让躲进林子里的变种兽重拾凶狠。一声声嗥叫,伴随着混杂不清的耳语涌入桑桑猫耳中。
大脑早已疲惫不堪,她只听得耳语是从汪绣雯的房子的方向传来。
快,快跑,快跑,它们又来了——
桑桑猫只得咬紧牙关,背起小女孩,朝房子一路小跑。
短短的一百多米,让她筋疲力尽。房门处的空气和别处的不同,弥漫着一股子迷迭香和垂死之人的皮肤发出的陈腐气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儿混杂一起,竟让桑桑猫放松不少,疲惫消弭,耳语愈加清晰。
她听出了声音的主人,这个事实让她为之一振。
怎么才回来?你跑哪儿去了?快洗手,我做了你最爱吃的云吞面。
属于骆教授的声音。
桑桑猫的头皮不住发麻。她张大嘴,竭力呼吸,空气中漂浮的莫名颗粒随风一道灌进口中。血液在颅腔里翻滚,她顿感全身暖洋洋的,心亦静下来。
暮色渐浓,路灯亮起,半山道泛起白雾。
眼前的房子变了样儿,不再是一堆不规则、无意义的几何形状建筑的组合。现在它是一栋拥有墨绿外墙的三层小楼,所有窗户和落地窗都从内被封死——旧居,令她又爱又恨的家。
从记事起,她就没离开过这里。偶尔有客人登门,她也被关在壁橱里。除了骆教授,她没见过第二个活人,直至那天房门被撞开,骆教授被带走。
面对这座堡垒,她不愿再踏足半步。
可是,骆教授的召唤让桑桑猫难以拒绝。她低头看去,小女孩点点头,松开了她的手。
进去吧,你所有的问题,答案就在里面。
桑桑猫推开门,穿过投影的虚拟玄关,印象中明亮宽敞的门廊变得幽暗逼仄,不变的只有墙上间隔有序的抽象画,尽是诸如鲜红、蔚蓝、黢黑的色块激烈碰撞。小时候,桑桑猫看不懂这些画,如今故地重游,静静地阅览那一幅幅迸发的血液,凝结的琥珀,张狂的苍蝇,全是骆教授留下的启示录,桑桑猫似乎明白了什么。
走到门廊尽头,她拐进客厅。偌大空间烟雾弥漫,空荡荡的,只有清脆的汨汨水声从开放式厨房飘来。水正源源不绝地从水龙头涌出,自由地朝天空流淌,最后消失在天花板的裂缝中。灶台上放着几只苹果和橙子,骆铭教授的最爱,天冷时,他总喜欢把它们切成细片儿煮红酒。这些水果表面铺满尘埃,腐败不堪。桑桑猫拾起一只苹果,那干瘪的表皮竟然瞬间鼓胀起来,变得光洁如新,散发出浓烈果香。
人声从另一个角落传来。桑桑猫扭头看去,骆铭坐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把椅子晃得嘎吱作响。他还是桑桑猫记忆中最后的模样,消瘦的脸上写满倦容,唯有双眸仍透着慑人的光芒。
你怎么回来了?桑桑猫问,声音里透着一丝哀怨。那不是养女对养父应有的语气,可是在此时此刻,这样的口吻听上去不觉突兀,还挺合时宜。
骆铭站起身,缓缓走向桑桑猫。她下意识地朝壁橱的方向亦步亦趋,直到身体靠着熟悉的冰凉的门板,心方得安顿。
一遇到惊慌的事儿你就往壁橱里钻,真是旧习难改,骆铭笑道,可是现在的你已经不能把自己塞进壁橱了。
你胡说!桑桑猫强忍愠意,低声道,把我关在这房子,把我塞进壁橱,都是你的主意,一直都是!你有问过我的感受吗?
骆铭轻轻挥手,灯光亮起,烟雾顿散,他的皮肤、鼻梁、眼球和屋里的墙皮一起脱落。一时间,屋里香气四溢。片刻后,光线骤暗,桑桑猫面前只有一个矮小苗条的影子。
桑,骆教授那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影子道。
桑桑猫认出这声音正是上回拜访时,躲在黑暗深处的汪绣雯。
够了!别再耍你的意象把戏了!桑桑猫厉声道,你到底是谁?九人会的人?或许根本不是人,是所谓的智能系统?外星人?
影子笑道,果然,你和这城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你知道的不少,看来骆教授没少给你灌输违禁思想,他是怎么做的?讲睡前故事?还是让你看从外面带进来,没修正过的电影?
桑桑猫无语凝噎。你要变得和他们不一样。她有足够的理由去记恨骆铭,但每每想起骆铭这句郑重的教诲,并为此不计后果地充实她的感知和思想,她又不得不劝自己释怀。后来,骆铭被闯入者带走,狂徒只撂下一句话——骆铭犯了重罪,他对你所做的全是邪恶的洗脑,你必须忘掉他说过的一切!
说得轻松!忘记,何尝不是一种洗脑?
沉默片刻,她才继续道,我父亲——骆教授——他现在可好?
请跟我来,影子一边说,一边徐徐转身,走向灰蒙蒙的身后。桑桑猫紧随其后。
穿过灰霾,她和影子驻足于方方正正的广场,四周是一片齐整的、建筑,披着清一色的墨绿外墙,墙上布满错落有致的小方窗户。空气在焚烧,弥漫着硫磺气味儿。广场上,一群身着橘黄色衣裤的人赤着脚,三三两两地散着步,脸带笑意,悠然自得。
这是什么地方?桑桑猫问道。
看,你父亲。影子举起手,指向广场中央仅有的一棵树。影子吹了声长长的口哨,人群听话地散开。树下正是骆教授和一个胖乎乎的家伙。
桑桑猫奔向大树。
骆教授蹲在树影里,拿着根小树枝,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嘴唇紧闭,含混低沉的话语从喉部发出。胖子坐在地上,一边抠着脚趾间的泥巴,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乐得咧嘴大笑,却没有半点笑声。
你现在看到了?影子在桑桑猫身后说,在这里,骆教授只能进行有限度的活动,甚至连说话的资格都需要申请,但他却获得了清净,甚至还有一点儿愉悦。
桑桑猫捡起一颗小石子,扔到骆教授面前,他无动于衷。
傻瓜,这只是系统记录的映像,他并不在这儿,影子道,若非我的特权,系统是不可能让你看见这一幕的。
凭什么?
凭那边的秩序。影子飘到骆教授身后,伸出手轻轻抚弄着他的头发,骆教授像只陶醉的猫咪,仰起头,轻轻闭上了眼。
秩序不允许的事情多着呢,比如富有。
富有?桑桑猫问。
就是有很多很多的钱,影子道,制定秩序的人认定,财富不均造成不平衡,不平衡带来绝望,绝望滋生动荡,并最终摧毁一切——所以私自拥有太多钱的人会被抓起来,关进这里。
影子弯下腰,把脸置于骆教授和胖子中间,继续道,后来呢许多人学会了装穷,于是乎系统鼓励人举报过度有钱的人,一旦属实举报人就会获得奖金,比如他——影子指着胖子道,这家伙举报太多,结果他自己也攒了许多奖金,变得很富有,在最后一次举报成功后,他和被举报的人一同被抓了进来。
胖子似乎听见了影子的话,竟低头嘤嘤抽泣,脸颊和脖子的赘肉哭得一颤一颤。
那多有钱才算过度?这个“度”谁说了算?桑桑猫问。
影子耸耸肩,直起身,打了个响指。
灰霾散去,她们又置身于半山道,汪绣雯的空间。
我父亲现在还被关在那儿?
早出来了,影子道,出来后他被调到传播部门,确切地说是广告部,就是那个需要非常专业对口的能力和经验,却不得不每天工作十几二十个钟头,还被所有人当作傻X的部门。
影子叹了口气,很轻,但接下来的话足以让桑桑猫颤栗。
直觉告诉我,骆铭教授已经死了——我知道这事儿,是他失踪好多天以后。
泪珠从桑桑猫的眼角渗出,沿着光滑的脸颊流下。骆铭,一个对术业专攻到痴迷境界,抗拒和陌生人说话的老男人,竟为了生计——或许有那么一丁点儿理由——为了打听桑桑猫的下落,而委身于蠢蛋云集且相当无聊的传播部门。
这绝不是骆铭想过的结局,桑桑猫想。
影子继续道,他离开蛋壳城,我很难过,但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把我们都拖累了,因为他,我们无法前进,他的出局是个信号,让留下来的人——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现实——改变或死亡,进化或毁灭。
我记得,他以前常说,人生性残忍,桑桑猫道,你们连异见都难以相容,更何况异类?
我不否认。
就这样,你们还谈什么进化?
影子笑了。亲爱的桑,超贝基因和这座城的存在,已经成为历史前进的绊脚石,是时候把它们统统扔到一旁了。
晨曦照进屋里,水从天花板的裂缝中汨汨流出,落在地板上,滴答,滴答。桑桑猫摊开掌心接住一滴水珠,冰凉透心。
好好想想你该做的,到底是报复九人会,对抗系统,还是向系统证明你的价值。
向他们证明我的价值?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如果你和这座城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在三十岁前的生日夜静悄悄地挂了,不留下任何记录和数据,那骆教授付出的一切就白白浪费喽!
我才不要成为那些三十而疫的可怜虫,被人当做怪物似的喊杀喊打!
亲爱的桑,汝之砒霜,彼之蜜糖呀!影子道,系统只能随机决定生日夜的死者,执行的却是长得像苍蝇的无人机,自从你开始操控那些小玩意儿,系统杀人的能力和效率可以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啥是解放前?桑桑猫问。
嗨!那不重要,影子苦笑道,三十而疫不是绝路,你们的出路,就在这座城里——
那是哪儿?
蓦地,影子消失了。四周一片昏暗。桑桑猫摘下头上的沉浸装置,努力思索究竟是何时戴上的这玩意儿。她想不起来,手心传来的冰冷触感无比真实。指间一滑,她被金属边角划了一道,鲜红的血液从细若发丝的创口渗出,却在掌心汇聚成一滩湛蓝。
影子的声音又再传来。
仔细听,那是你的出口。
桑桑猫低头看去,湛蓝的血液在手掌间涌动,翻滚,激起阵阵波浪的声响,在空间里回荡,经久不息。
过去已经湮灭,你们只剩未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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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耶稣指引你上高速》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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