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小吃
小吃是一个城市的灵魂,它往往根植于底层,像那些分支甚多的河道一样,总会出现在生活的细枝末节处。
有一个画面是常常想起的:某个冬天的凌晨,窗外雾色浓重,光线暗沉,整个城市如同赖床一般不肯醒来。可是楼下却传来小推车的声音,吱吱呀呀,像是哼着古老的调子,随后一声吆喝——豆浆油条喽。“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就是这种感觉。不久有人起床,下楼,买早点。一座城市就这么被慢慢唤醒了。多么奇妙,唤醒城市的不是早班公交车,而是一辆小推车,是卖豆浆油条包子油饼这些小吃的人。当曙光逐渐扩大,他们做完了最早的生意开始推着车回家时,另一批小吃经营者又陆陆续续登场了。小面馆、米线店、卖牛杂汤的、卖米糕的、烙饼的、煎饺的,那煎饺又酥又脆,油光光的,比蒸饺更香。看看吧,一座城市的醒来不是靠那些大门面的,有烫金招牌的店铺,而是靠这些一批批走街串户卖小吃的。最后金色的晨光洒满一座城市的时候,这些卖小吃的和吃小吃的都不可避免地徜徉其中。这是一座辉煌的城市,这是一些金色的小吃。
必须承认那些经营小吃的地方绝对比不上大酒店,大酒店往往有种钟鸣鼎食、高大威严的压迫感,它压迫着进入其管辖范围的人不可能随随意意、草草率率,或者说它干脆拒绝了三教九流。打了发胶的头、西装、领带、真皮皮鞋、公文包。大酒店比较欢迎这一类人。然而去吃小吃就没必要。吃小吃有没有什么条件?有噻,那就是吃。除此以外,你可以光膀子、穿短裤、趿拖鞋。当然我们也可以看见那些下班后的小职员,西装革履地夹着瘪瘪的公文包坐在一张矮小的塑料凳子上,闷头专心吃着一碗凉面凉皮,碗里可能加了不少油辣子,红亮红亮的像是烧着了火。也会看见几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用牙签挑起一块油炸狼牙土豆,送入涂满口红的翘嘴中。肯定是吃到几粒小米辣了,她们都咝咝作响,不停用手扇着,嘴巴里的火也被扇旺了。苏轼曾说他“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什么人他都可以接触,可以接纳。小吃也是一样,管你是什么出身,什么阶层,什么职业,什么地位,只要你没有洁癖,坐得惯那些油腻腻的矮板凳,看得惯用手直接抓取的食材,那么小吃摊永远欢迎你。要是你很嫌弃,把卫生看得重过了美味,唯恐避之而不及,小吃摊也不会怨恨你。说简单点,小吃就是文学界的苏轼,亲民性是它的一个很大的特点。
小吃的内容与思想绝对是高度统一的,它的所有宗旨就是真实,小吃就是吃本身,没有花架子。凉糕、豆腐脑、红糖锅盔、糍粑、盐水煮毛豆、油炸花生米、油果子、猪儿粑、糖画、蒸米糕、凉皮、凉粉、麻辣烫、羊肉串等等这些光是看看名字就知道你要吃什么了。能一眼就看出自己要吃什么,这是一件很安心的事情。不仅如此,你还会有更多的体会。比方说吃一块街边小推车上卖的热糍粑,裹上红糖汁或者炒得焦香的黄豆粉,入口那一刻你不仅能吃出这是糍粑,还能感受到舂糍粑的画面,以及原材料糯米在生长时的阳光、风和水。小吃一定是属于民间的,所以它才会有这种世俗的烟火气。一种事物或者状态一旦世俗化了,就不可能堂皇冠冕华而不实。但是如果把做成小吃的食材送到大酒店里去,情况一般都会发生变化。一个土豆在小吃摊上肯定会被做成油炸狼牙土豆这样的大众食物,然而你不可能在酒店的旋转圆桌上看见服务生端上一盘拌好佐料的炸土豆吧。但你偏偏看见了,也是你亲自点的这个菜。你看见菜单上写着“黄金万两”,以为必然是道大菜,结果上桌的就是油炸土豆丝。一道“火山飘雪”到头来就是西红柿上撒白糖。在这些地方,你会被菜名所蒙蔽,你与食物之间的信任感也被摧毁了。
小吃只能出现在民间,在城市的边边角角,在城管眼里脏乱差的街头巷尾。在这些地方,食物被推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被物尽其用,被用到极致。在这些地方基本看不到某种食材被浪费或糟蹋的现象,从功利角度来看,经营小吃的摊主大多是些农村人口、下岗职工或挣扎在城乡结合部的人群,都是小本经营,却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因此大到一只猪头,小至一瓣蒜他们都不会浪费。小吃本身就是对食物的一种极端尊重的形式,在这里食物被奉若神明,最大化地用尽一包面粉一块豆腐一根火腿肠是小吃对食物背后劳动者的一种肯定。
小吃从群众中来,又回到群众中去,群众只讲实在,小吃只做实惠,这就是小吃能够延续至今的一个很大因素。
小吃完全是下里巴人式的,来吃小吃的人绝大多数都是闲人,他们的工作压力不太大,空闲时间比较宽裕。这些人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出门逛街,饿了之后不会去那些灯火璀璨的大酒店,而是自然而然地朝小巷子小街道里钻。在这些地方完全不用正襟危坐,可以松松垮垮、吊儿郎当。一只手拿着竹签子吃烧烤,一只手握着啤酒瓶。可以随便睥睨街道上那些来往的车辆和人群,感受阳光从这一头移到那一头,时间随着光线的离开而离开了。但是他们咀嚼着街头小吃,喝着冰镇啤酒,哪里还能知道这些呢。在小吃的世界里,时光都是慢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如果心里装着发言材料、上级检查、工作报告未写完这些案牍劳形的杂事,那么臭豆腐吃起来真是臭的,冰粉喝完后还是急躁躁的,满头大汗。吃小吃就是要丢掉生活的辎重,要无所事事,要清清闲闲,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才能领会其中妙趣。
是的,从前的时间很慢,从前的小吃也很多,满大街都是。以昆明为例,罗养儒先生在《云南掌故》中介绍了那时的小吃盛状:“多有肩挑担子,或手端木盘,以及背背箩、拎提篮,空街过巷,高唱物名,来售卖各种食物者”。这本书记载了许多老昆明的琐屑风俗,小吃是其中很重要的部分。然而那是以前,如今昆明的许多街道都改建了,旧建筑被推翻重组,街道扩大了或者改道了,有些甚至连地名都消失了。那些依附于斯的小吃摊也突然不见了,不是说他们真的销声匿迹,而是他们没有了正大光明的生存空间,只能被挤到一些偏僻角落,在暗处苟活。其实昆明只是一个缩影,如今在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的影响下,一座城市的文明程度被日益拉高,高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地步,让许多旧习惯老传统从街面上逐渐消失,小吃摊便首当其冲。所以我们常常看见那些城管不住地驱赶着经营小吃的人,有些用暴力有些用劝告,总之都是在否定这种城市现象的出现。想想看,一个大清早就从城乡结合部推着小车出发的妇女,要走多少路要经过多少高楼,到了城市的大街上还要抓紧时间抢占位置,接着就是支起小锅,揉面做煎饼,边做生意边警惕城管,费尽心思也不过是卖几个小时的早点而已,然后又要原路返回。每天如此,她在体力和精神上所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她只是一个人,一座城有许多这样的人,来自城市的不同地方,结果都汇集于此。他们就是城管们认为造成城市脏乱差的元凶。在他们看来,小吃摊永远就是意味着脏乱差,就像洁白的墙上粘贴的小广告一样,必须清除。小吃摊干脆就是一座城市的牛皮癣。这些秩序混乱、没有章法的小吃摊会严重影响他们这个月的奖金啊。
他们真该去印度看看,这个人神众多,宗教驳杂的国度,在城市建设上几乎停滞,街道拥堵,环境脏乱。在世界文明之风的笼罩之下,印度却在保持自我,坚守他们自己的传统。所以尽管恒河的水已经变得很浑浊,但每天依然有很多人要跳进河里去拥抱诸神,洗涤罪恶。因此对于这些小吃摊而言,一味地围剿和驱逐是蛮横的,这样暴力地去把小吃这种文化逼到墙角,势必会破坏它的基因延续。一座城市要是哪天没有了小吃,没有了出门吃小吃的人,那么这座城市将会很寂寞和荒凉的。毫无疑问,今天的小吃其实面临着某种危机。
小吃不应该被逼到城市的暗角,推车挑担的小吃摊主也不该是过街的老鼠,一个在街边支把大伞,摆几张桌凳的小吃摊,与那些门面高大,装修豪华的酒店,享有在这个城市里同样平等和自由的权利。酒店里卖的往往是应酬、关系、生意这样的东西,而街头小吃却是人情、实在、惬意和文化。
于是又想到一个画面:当黄昏来临的时候,落日的余晖开始有了向日葵般的金色,厚厚地铺在一条长长的街道上。两旁密密排列的小吃摊全都沐浴在这片金色之光的下面,站在街道上,你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辉煌和神圣,你会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小吃的颜色是金色,一种高贵的颜色。它来自于民间,它是一座城市的灵魂。
2020-4-10 晚上写成
2020-4-11 上午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