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五点二十,离到站还有一个多小时。
她下意识往包里的一个口袋摸去。口袋里面是一包烟,KENT黄冰。只有烟,没有打火机。上飞机前她丢掉了所有的打火机,到武汉后还没来得及再买一支新的。
她把手轻轻搭在香烟盒上面,隔着帆布包粗糙的表面,手心里出了一层汗,热乎乎的。她的心七上八下的跳,她感觉像一个等着被强奸的女人。
其实她可以与她协商,甚至争论,她现在有了新的筹码。但是她最害怕的就是争论,她宁愿受侵犯,也不愿意和谁争论。
窗外没有什么好看的。不成气候的农田被天空压得很低,有的是青色的,有的是黄色。田梗上杂草丛生,有的长得比作物还高。时不时会有一方小的水塘,池水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无精打采。铁轨上有锈。窗外掠过几株低矮的植物,叶子上长有毛边,给人的感觉就像初中男生刚长出的胡须。因为缺少观众,倔强和脆弱都无处宣泄,显得格外萎靡。
她最喜欢列车上靠窗的位置。特别是出游的时候,看着风景越来越向目的地逼近,期待一点点成真,兴奋被慢慢激活,就像一场漫长的前戏,比抵达更让人高兴。但是这次不一样。窗户内外的景色都让她无比悲哀。
这次从购票起就似乎不一样了。之前她购票的时候会选择靠窗的座位,但是现在靠窗的座位成了特殊服务。点亮那个靠窗的座位后,左下角的红色数字马上增加了十五。太傻了,火车票才二十四块五,一排座位就三种类型,两个靠窗的,两个靠走道的,一个中间的,居然提前预定靠窗的和靠走道的都需要额外收十五块。
她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但是她很久没有坐这一趟火车了,她记错了也有可能。她觉得很灰心,一切都在变坏,而且她没有办法举例。
只靠感觉生活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感觉最擅长的就是背叛。即使感觉敏锐,过了那个时刻她也经常不能确定自己的感觉到底对不对。最后一切都会在对世界总体的灰心中结束,就像家乡冬天低霾的天空,微小的颗粒让她总是如鲠在喉,压抑又心酸。
车厢里的空气浑浊。有人在嗑瓜子,嗑完后还嗦一下瓜子壳,丰沛口水声让人恶心。
正对面的女人穿着高领的橘红色毛衣,脸上化了妆,有打过针的痕迹。从她坐下开始,女人就不停地朝她裸露的胸口投来打量的目光。女人双肘搁在中间的桌板上,偷窥的眼睛藏在举起的手机后面,活络地转来转去。
武汉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失望。在机场和地铁上都还好,一到室外,她就又暴露在熟悉的沮丧中。没有色彩,天空,楼房,行人,车辆,一切都笼罩在灰败和僵硬的冷空气里。而且武汉太大了,日益肿胀的城市在秋冬低沉的雾霾下更显得可憎。
她从深圳回县城,途经武汉。从深圳到武汉只要一个多小时,从机场到酒店就要两个小时。她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坐得她屁股都疼了。出了站她又打了一辆出租车,坐了半小时才到酒店。
酒店是临时订的,位置特别偏僻,房间里沙发和地毯上的污渍触目惊心,仿佛从开店起就从来没有打扫过。房间的装修是欧式宫廷风,各种花纹繁复的摆件,乳白色镶金边的柜子茶几都浸泡在暗淡和破旧中。灯泡也不怎么亮,开了也没什么变化。在肮脏和落败的跳跃中,她坚持用落败来形容面前的房间。她必须努力矫正自己的情感,没有好感也必须要有好感。不能自己打自己巴掌。
她本来打算去艾琳家住几天,搞一个大团聚之类的事,两人还商量好了一起回学校看看。但是最后临行前闹僵了。
艾琳是她大学四年的室友,每次介绍自己的时候会故意幽默一下。我叫艾琳,非常有幸跟张爱玲同名,不过我不是张爱玲哦。我的艾是艾草的艾,琳是王字旁的琳。她还给自己选了一个非常恰如其分的英文名,Alin。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Alin突然给她发消息,说明天要上班,不能去接她。也不给她钥匙,就说让她自己去学校玩半天。
她心里不高兴。她又不是求着艾琳收留她,为什么要搞成这个样子,好像等待她施舍一样。
她说那算了,我就不去学校了,箱子太重,不方便。我就在你家附近的咖啡馆坐会,喝咖啡等你下班好了。
艾琳不知道有没有收到她的暗示,过了好一会才回复,说,那我明天尽量先回家一趟。
她更气了,在心里直翻白眼。为什要这样说话?大家明明是朋友,为什么搞得跟给领导写报告一样,字里行间充满了退路,说一句话恨不得把自己摘出来三回。能回就能回,不能就不能,什么叫做尽量?不想让她去就直说,她才不稀罕。她最烦别人吊着她。
第二天起飞前她告诉艾琳,她不去她家了,她坐飞机太累了,想找个近的地方休息。
艾琳大惊失色。她先是摆出一副慌忙和不知所措的样子,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好了来我家吗?然后在某个时刻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是因为自己昨天的话给她造成了误解,于是恍然大悟,痛心疾首地解释起来。
啊呀,我下午可以先回一趟家的,我昨天不是说了嘛。酒店已经付钱了吗?可以退的吧?啊,这样啊。那明天来找我吧,明天我休假。明天一定来哦。么么哒。
装傻其实不容易。装傻的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太长容易让人怀疑,太短则情绪不够到位。恍然大悟的那个瞬间也非常微妙,不能太夸张,也不能收敛,原因同上。大悟后的自责也非常必要,要足够真诚,让人就算知道你他妈是装的,表面上也没办法说破。
艾琳一直用这招对付她。上大学的时候一起出去玩,艾琳总是声称自己没有审美,给她拍的照片都丑得要命。但是却总能在自己的照片中准确选出最漂亮的几张,发朋友圈之前还p图,p得可好了。
她非常不爽,想着艾琳坐在办公室面无表情地捧着手机发短信的样子,恨不得冲进几个彪形大汉狠狠揍她一顿,把她打得头破血流才好。艾琳会抱着自己淌血的脑袋,醉酒一样歪歪扭扭地闯进急救室。
医药费也要狠狠宰她一笔,几千块钱下来,她心里流的血估计比头上还多。
她不打算在武汉久留,明天,也许后天就回县城了。
在深圳她倒是交到了更志同道合的朋友,怡嘉。怡嘉出生在湛江。在她妈妈连生了四个女儿后,她的爷爷实在忍无可忍,给她父亲找了一个女人,命令两人交配。那个女人最后确实生出了一个儿子,只是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怡嘉的弟弟还是小叔。
怡嘉曾经被爷爷送走过一两个月。怡嘉说她希望妈妈从来没有把她要回去,这样她就可以有一个不被虐待的母亲,也不用亲眼看见父亲打断了妈妈用来逃跑的腿。
她和怡嘉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深业上城,深圳的一个艺术商场。她们去听一个新书分享会。分享者的名字她没听过,也不记得了,只听说是《理想三旬》的词作者。
分享会很糟糕,座位全部排在一个水平上,除了第一排的人能看见作者和主持人,后面的人都只能看见前面的后脑勺。那个作者讲话也不清楚,再加上主持人尽问一些傻逼的问题,她很快就灰了心,默默品尝着会场提供的奇怪的饮料。味道苦苦的,好像是凉茶。
怡嘉刚开始还颇有兴趣地频频点头,到后来也被烦的不行。主持人每在上面说一句,她就在下面骂一句,妈的,傻逼。后来一个专业媒体人起来提问,问题又臭又长,跟写论文一样还分论点论据。怡嘉终于忍不了,在媒体人分析支持他问题的第三个论据的时候,怡嘉突然倏地站起来,妈的,傻逼,走了。
她也欢快地跟着站起来。挪动座椅发出的声响让前面的后脑勺纷纷回过头来打量她们,她们俩神气地走出会场,不理会由自己引发的骚乱。
她们在商场顶层的露天小镇抽烟。风很大,她的烟总是点不着。
怡嘉趴在栏杆上,继续骂那个资深媒体人,然后又骂那个主持人。骂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怡嘉总是精力旺盛。
不过那个词作者还不错,怡嘉说,很真诚,我还挺喜欢喜欢他的。
怡嘉是标准的文艺青年,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电影,喜欢先锋的艺术和摇滚乐。怡嘉很喜欢真诚这个词。但是真诚似乎被滥用了,她觉得怡嘉并不知道什么是真诚,那个人只是说话比较有气无力而已。
她说她不太喜欢那个词作者,她能感受到他对主持人有一种智识上居高临下式的大度,以及由此产生的强烈的满足和对自我的处境的怜悯。她不喜欢。
词作者对主持人不懂装懂的提问越是有耐心,她就越是反感。她觉得他好像仗着现场没有人懂,瞎显摆一样。当然,后面这些她没有说出来。
怡嘉被她突如其来的一长串名词吓了一跳,正常人都会被吓一跳。然后马上反驳说她不这么认为。他挺好的呀,说话也斯文,人也温和,对待主持人和观众都很有礼貌。是那个主持人不行。
两人辩论起来。一个说我觉得很好,一个说我觉得不行,谁也没有办法说服谁。说话间的空隙越来越短,后来开始打断对方的话,越吵越凶。看似是两个头脑的激烈碰撞,其实都只想让对方闭嘴。
最后两个人都觉得没意思,也累了。主要是她累了,她有的只是感觉,感觉不能说服人,不像怡嘉,一条条清晰的论据像上膛了的子弹,阵列森严,蓄势待发。
她很后悔。不是因为没有吵赢,而是那天是她在深圳的最后一天,两人下次再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个词作者她甚至都没什么感觉,她只是觉得无聊,就像她对大多数人感到的无聊一样。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跟怡嘉持相反意见呢。相反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她真没想到事情会演化得这么不愉快。
两人沉默地站在栏杆边抽烟。她薄薄的黑色长裙被吹得鼓起来,过了一会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徐徐降落。
她的烟还是点不燃,她蹲下来用手拢着也还是点不着,连个火星都没有。她不喜欢这样,显得她很不熟练。怡嘉有时候会受不了她的笨拙帮她点燃。那天没有。
明天她就要走了,一早的机票。在深圳的最后一天居然是以这样的不愉快来结束。
她抽烟其实没多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怡嘉的影响。怡嘉是个老烟民,各种香烟的品牌如数家珍。怡嘉喜欢在风大的地方点一根烟,然后把自己蜷缩在小角落里,迎着风,自己也嘲笑自己非常有腔调。
不过她却总是点不着,有几次怡嘉的烟都已经抽完了她才刚点着。于是怡嘉只好在风里干蹲着等她。今年深圳冷得很早,九月份的晚上已经不适合夏天的短袖和吊带。怡嘉又瘦,没什么脂肪可以御寒,蹲着等的时候会抱紧自己光溜溜的胳膊,有一点无奈。
去年冬天的时候,或者说是今年年初吧,总之就是因为疫情她被迫和母亲一起锁在家里的那几个月。母亲第一次发现了她抽烟。
那天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母亲拿着一包烟进来质问她。她想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居然还要面对这样的场面。小时候是藏各种各样不被她允许的零食,现在是打火机香烟避孕套性玩具。她刚开始还表现得很冷静,希望提醒母亲,也提醒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试图用平静中和母亲的癫狂的神经质,但是她错了,母亲完全没有受她影响。记忆中母亲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过疯了。母亲痛心疾首咬牙切齿地说,女人抽烟是天底下最恶心的行为。
母亲发疯的时候处于一种不可控的状态,面部的肌肉因为情绪的超载而变得扭曲。平时总是在发愁的脸突然具有无比的生命力,仿佛酝酿了很久的脓包被挑破,血和脓水一起飙溅出来。
她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用沉默对抗她的歇斯底里。她倒不是怕她,她知道母亲就是说说而已,也不会动手打人,第二天,甚至不到第二天,过一会就会因为愧疚开始加倍对她好。
她只是觉得特别羞愧,特别难过。母亲那种声泪俱下的崩溃,与其说是不能容忍抽烟这件事,倒不如说是对她这么多年付出却得不到回报的控诉,对她存在本身的控诉。
后来湖北解封,回深圳前一夜她在家收拾东西。有一个包已经装好了,她记得是拉上拉链的,不知道为什么又打开了。她走过去看,放在最上面的赫然是那包被没收过的香烟。
这是最让她难过的地方。母亲甚至不能坚定地霸道下去,关键时候她永远那么懦弱那么缺乏自信。女儿一离开县城,母亲对她态度就从威吓变成了可怜巴巴的讨好。
她感受着香烟盒的轮廓,掌心微微出汗。她在想要不要下车后把它丢掉。母亲会来车站接她的,并且一定会站在离出站口最近的地方。出站前的那段距离是她最后的机会。出站前有垃圾桶吗?
想着想着她又对自己生气。居然现在就开始想投降的方案了。每到关键时刻,她顺从和怯懦的本能就不受控制地涌到最前面,跟母亲一模一样。这么多年她所有的努力方向就是避免变得和母亲一样,但是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她不禁想,也许人真的没有办法跟天性抗衡的。
对面的女人还是时不时地偷看她裸露的胸口。她恶狠狠地朝女人翻白眼,但是也只能让女人短暂的转移视线,没过一会女人黏糊糊的目光就又转过来了。
怎么,没有看过乳房吗?她心里一阵厌烦,干脆脱掉外套,挺直了腰,故意把暴露的乳房推送到女人眼前。
她是不穿内衣的。脱掉外套后里面只有一件低胸吊带和一件敞开穿的薄衬衫。她在女人受惊表情中自若地拨开衬衫,展示一般,让胸口大块的肌肤和两坨沉甸甸的乳房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女人看着她吊带下面隐约凸起的乳头,仿佛看见了巫术,同时流露出惧怕和鄙视的神色。尽管如此,女人的眼睛却没有办法从她的两个乳头上移开。
女人看看她的乳头,又看看她的脸,仿佛努力在她露出来的部位上寻找她是美女的迹象。只有她是一个美女才说得通吧。大家似乎约定俗成,只有漂亮的女人才有权利展示自己。不然她们不怕被骂吗,那里来的自信啊。
可是女人看了又看,还是没有看出她是个多大的美女。女人又好奇又不解,就一个普通长相,怎么有胆子这么穿啊?难不成是富婆吗。
她胀满了骄傲。吊带的面料好像在轻轻摩挲她,她感觉她的两颗乳头的形状一定更明显了。她越想越兴奋,本来就憋着一泡尿,女人的眼神让她更升起了一种颤栗的激情。火车磕绊了一下,她猛的从大腿间到天灵盖狠狠打了一个激灵,几滴尿涌了出来。
她陶醉地吐出一口气。幸好口罩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在女人看来,她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
她憎恨县城里人们毫不掩饰的打量。有些人你只是从他旁边经过,他的眼光也要把你从上到下涮一遍。打量完了还毫无廉耻地直视你的眼睛,仿佛要印证一下前面的种种揣测。在大城市要受困于庞大冰冷的系统,在小城市又要陷入传统和人情的泥沼,她感觉哪里都不属于她。
除了大理。大理青旅的老板,小食店的老板,咖啡店或者酒吧的店员,无论男女老少,跟她说话的时候都绝对不会盯着她的乳房。大理伟大,古城里都是服装各异的男女,穷困和流浪是标配,同性恋是风尚,露个奶实在不算什么。
但是有时候这样过于文艺的符号也让她害怕。人民路上半夜两点还有一群群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喝酒唱歌谈笑,有人摆摊卖诗,有人摆摊卖唱,有人面前写着收故事,有人攒钱去流浪。她露个奶实在不算什么。
她跟所有人都说她要去大理。她会先回县城,不过只是收拾一下,收拾好就去大理。
她要去大理好好定居一两个月,要找一家书店或者咖啡店打工,住四百一个月的青旅。要过一段低科技的生活,白天对着晴朗的蓝天看书喝茶,晚上对着灿烂的星群抽烟发呆。
然后呢?然后去拉萨。然后再去别的地方,过不定居的生活。
她和所有人都这么说,但是心里异常悲观。她隐隐觉得她可能一辈子再也无法涉足大理了。即将到站的目的地仿佛早已张大了巨嘴,就像火车经过的山洞,只不过更大,更深,更暗,并且永无止境。一旦她跨进深渊,就再也逃不出它的控制。
她会一辈子被困在县城里,被困在母亲暗无天日的监视里。她晦暗冰冷的卧室就像一所监狱,她将被一辈子关押在那里。
她抚摸着脖子上冰冷的项链,那是她在大理买的。项链很特别,一个颈圈,吊着六块细细的石头固定成一朵花的形状,以一颗圆形的小石头为中心,向外四射开来。石头做的花朵绽放在她裸露的胸口肌肤上。那是她去过大理的唯一证明了。
如果火车出事就好了,她想。掉下悬崖或者和别的列车相撞,车里一个人也不要留,全部死掉。世界怎么还不毁灭啊。她理性上知道毁灭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浪漫,毁灭也许是一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但是她总是忍不住想象,比如说行星撞击地球,或者宇宙之王就是要消灭他们这一群生物,那该多好啊。到时候没有任何预告,也没有任何退路。所有人都只有两秒钟,一秒用来得知死亡,一秒用来进行死亡。再也没有任何烦恼了,多好啊。
最后她只在武汉呆了一个晚上。本来还是想去大学看看,但是听说大学现在都是封闭式管理,进出要刷脸,并且大学离她的酒店也很远,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买了下午四点的火车票回县城。没有去大学,没有去艾琳家,也没有和同学聚会。走之前只自己去美术馆看了看。
美术馆是她大学四年常去的地方,有新的展览她就会去看。这次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中午消毒闭馆一个小时。她拎着大箱子,在美术馆旁边的小花园里坐下来等。渐渐地旁边坐过来几个人,也是在等开馆。又过了一会开始下起细雨,不过幸好没等多久美术馆就开门了。
馆里没什么人。她本以为会有关于疫情的特别展览,但是一件也没有。进门后只看见一楼特展区外全部刷上了猩红的颜色,是关于71周年的展览。红火的颜色和冷清的大堂之间很不协调,一个男人从展板前走过,脸上的白口罩让背景的颜色更加刺目。
不过负一层有非常棒的艺术家个展。后来她直接坐在了地上,仰着头看,直想流眼泪。
展馆的工作人员觉得她形迹可疑,假装在兜圈,但目的是经过她的时候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地板很凉,更加深了她的悲哀。她觉得画里的一切正是她感觉到的。她真觉得她应该是一个艺术家。
这是她在武汉的最后一个目的地。回县城的火车下午三点半离站,她马上就要走了。
美术馆的负一楼是个人展和影音装置,一楼是特展,二楼是艺术装置。二楼的变化最少,新增加了几件装置,但是还是原来的那些占多数。那些展品在这里已经好多年了,从她第一次来参观就在这里。那还是她大一的时候,离现在已经起码八年了。
她从来是自己去美术馆,只有一次是和艾琳一起去的。也是自从那次之后她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跟人一起去看展了。就是和怡嘉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敢邀请怡嘉一起,她害怕怡嘉会表现得不妥,她不想讨厌怡嘉。
倒不是艾琳看不懂。艾琳全都明白,但是她不在乎。这是最让她不爽的地方。
这个表达了工业革命以来机器对人的异化。这个有强烈的女性主义象征。这个传达了恐惧和迷惘,这个听说是艺术家的最后一次疯狂。
她对墙上的作品指指点点,摇头晃脑的分析,就像在菜市场把案板上的死鱼一条条挨个翻过来看,机械又轻薄。
学校离美术馆很远,看完展后是四点左右,她们没有再逗留,出来后就向公交站走去。武汉已经深秋,出来后好像有一点暖意,但是抬起头却看不到任何阳光。头顶的雾霾依旧没有一丝缺口,像一块厚重的幕布,重重地锁着。
她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艾琳起先找了几个话题,见她都不搭话,也渐渐沉默起来。
公交站旁边有一个卖烤红薯的小摊,烤红薯热烘烘甜丝丝的香气顺着傍晚渐起的寒风飘荡,像一张被秋天染红的枫叶,让人无法抗拒。
艾琳提出请她吃烤红薯。她忍着烫,轻轻撕开外面干枯的褐色表皮。黄澄澄的红薯冒着灿烂的热气,她的掌心和鼻尖都被烘得热乎乎的。重重云层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金灿灿的太阳从里面放射出来。
她重新和艾琳交谈起来。艾琳说她来武汉了才知道烤红薯有这么优雅的吃法,她老家的烤红薯都是直接啃的。只有在武汉,买几块钱的红薯还送一个塑料小勺,让你剜着吃。
艾琳那次有点哄她的意思。艾琳AA的时候一分钱都要算得清清楚楚,那次请客虽然只有几块钱,但肯定不是心血来潮。
她觉得她被利用了,但是又说不明究竟是哪里被利用了。她居然被艾琳哄了。艾琳那么习惯她的阴晴不定,连她最小的不满都能感觉到,但是艾琳不在乎。艾琳对待她就像对待其他任何朋友一样,她对艾琳来说也是案板上的一条鱼。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价钱的鱼,让艾琳几块钱的烤红薯就哄好了。
这么清楚的事情,她当时居然没有发现。她只顾着吃了。她近乎虔诚地捧着那个红薯,仿佛托着冬天的太阳。掌心里奇迹般轻柔的光芒缓缓照亮她的脸庞,让她还没有吃,心里的甜蜜就已经蔓延到全身。
对面的女人点开了一条微信语音。一个男人操着方言说他现在不在家。她听得懂他的话,但是不知道他说的是哪里的方言。湖北的方言太多了,一个县,一个镇都可以有一套自己的方言,有的区别不大,有的听着就像一个小语种。
她听见有人在叫卖,好甜好甜的橘子,五元一斤,五元一斤。过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叫卖声来自于女人的手机,是那条语音的背景音。
可以想象那个男人正在热闹的街上。有很多车子来来往往,多数是电动车。交通好像不是很通畅,她听到车主们不耐烦的喇叭声。他们用腿支着电动车,双手掌握着龙头,在混乱的水泥路上艰难前进。男人收到信息后停下来,站在买橘子的摊头给女人发了这条信息。
好甜好甜的橘子,五元一斤,五元一斤。
进医院前有很多步骤。首先要填写一张保证书,详细说明自己的住址,电话,身份证号码,并保证自己近期没有接触阳性病人,或者有旅居国外的历史等等。然后要扫码出示健康码和近十五天的行程。最后是体温检测,测完后护士会把一张及时打印出来的贴纸贴在你的胳膊上。让她想起猪肉上的检疫合格证明,粗糙的粉色毛孔,扁扁的蓝色椭圆,根根分明的汗毛。
医院里没有什么消毒水的味道,再次提醒她这并不是普通的综合医院。医院有十二层,但是大厅不大。一切都电子化了,进门后左边是一排挂号取号一体机,只有两个人工挂号通道设在不起眼的角落,前面站着两行不长不短的队伍。每次自动取号机空闲了就会有护士走过去劝诫那些排队的人,有预约的去自助机,预约时间没有超过三点半的去自助机,不要都在人工通道挤着!
排队的人大多不为所动,瞥见护士过来了就紧张地攥着病例往窗口张望,生怕被护士从队伍里揪出来。护士见说半天队伍里也没人动,嘴里不时发出厌烦的“啧”声。
偶尔会有一两个年轻人从队伍里出来,跟着护士去自助机那边。这时队伍里的其他人,多半是为他们的儿女们排队的中老年人,就会向他们投以感谢和敬畏的目光,仿佛目送志愿上前线的义士。不过目送的时间很短暂,只是匆匆扫一眼,时间长了会有和护士目光接触的风险。
大厅的地板居然是那种老式的大理石方砖,暗暗的,看起来很有一些年岁了。她有一点不习惯,在深圳她还没有看过有这样地板的医院,不止医院,任何能赚钱的地方一定都是亮堂堂的。这所医院是深圳唯一的精神科综合医院,不知道多赚钱,大厅居然这么朴实无华。
相比综合性的医院,这里的人似乎更年轻,干净,体面。偶尔还会看到一两个特别漂亮的年轻女人,她们自若地挎着包,非常确定地朝前走,脸上是那种平静而木然的神色,跟在地铁上没什么区别。她猜不出她们是来看哪个科室的,也不能从她们脸上读出她们是常客还是第一次来。
还有那些穿着蓝白校服的中学生们,间杂在成人中间,醒目又慌乱,让她想起海底世界里那些被鲨鱼冲散的金枪鱼群。今天是周五,他们都应该是请假来的。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跟着她后脚进了电梯。那个女人穿着一身黑,但是一点也不呆板,非常有设计感。女人脸上的妆相当精致,可以说是专业,粉底非常贴合,皮肤看不出一点瑕疵,光洁得像好像随时可以面对高清摄像头。口罩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转身前她眼皮上清透的蓝色眼影一闪而过。
十二楼。
医生非常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七八岁,最多三十出头。她本以为会非常难以启齿,但是医生非常善于活跃气氛,一下就打开了场面。倒是让她一下子有点语无伦次。
医生似乎完全不介意,她盯着电脑,一边应和着她的话,一边快速地敲下一行行字。每当她说完一句话,有时候还不等她说完,医生会发出一声非常西式的“嗯哼”,鼓励她继续说。
她刚开始觉得很高兴,但后面越来越觉得医生没有用心听。要么就是她的话太小儿科,根本不值一提。她越说越乱,本来准备了那么多想要告诉医生的话,最后只说出了症状的一半不到。但是不管怎样,目的还是达到了。
医生最后问她,既然已经这么久了,为什么等到要离开深圳了才来看?
她说她想要一个了结,好让自己放过自己。
医生笑笑,非常了解的样子。
幸好医生没有追问下去,不然她真不知道要怎么跟医生解释。
她想要确诊,因为她需要一个借口。她不能那么健康完整地回到县城。她没有办法解释她为什么要离开深圳,为什么又一次在工作刚有起色的时候选择了离开。尝试了那么多份工作,就没有一个她能做的吗?
她没有办法解释。所有的工作都让她恶心,所有的人都让她恶心。她没有办法向母亲说明为什么二十六岁了还靠家里接济,也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一事无成。当初她一毕业就跑到了深圳,逃得离母亲远远的,但是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回去,向她求饶,并做好生活在母亲为她精心准备的监狱里的准备。
醒来的时候她的左半边脸被太阳烤得发烫。透过舷窗往外看,阳光盛放,飞机在耀眼而蓬松的云朵堆里飞行。窗外灿烂刺目的云像一朵膨胀的爆米花,灿烂,金黄,洁白,梦幻。
旁边的人轻轻捅了下她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她顺着往前看,前面座椅下的兜里有一小瓶矿泉水。她冲旁边的人点点头,说了一句谢谢。她正好也渴了。她拿出那瓶水,小口啜饮起来。
她大概睡了半个小时。她本来没有这个打算,但可能是舷窗外的阳光烤得她太舒服,飞机刚平稳没多久她就睡过去了。睡醒后怀里的衣服也被烤得暖烘烘的,像盖了一条毛毯,让她甚至微微出汗。
她看着舷窗外雄伟的熠熠发光的云朵,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她的前半生全是飞机上这半个小时里做的一场梦。
她昨天还和怡嘉一起去听讲座,今天就离开深圳了。下次再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她渐渐发现,在那些生活的关键时刻,故事的主人公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像怡嘉得知她是湖北人,觉得她参与了历史,问她年初被封锁几个月是什么感觉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就是熬过去了,和大家一样。
原来只有看故事的人才知道起承转合,高潮和铺垫,作为生活的亲历者是没有这种视角的。生活是连续的,那些关键时刻也不过就是日子,一个又一个日子。生活没有高潮,高潮的喜悦早就被稀释在了之前无数个期盼的日子里。
飞机逐渐下降。天空清新的蓝色变得深沉浑浊起来。壮丽丰腴的云朵越来越少,最后消失不见,只剩几道云痕,像是剃过很多次后再长出来的眉毛,又疏又淡。后来云痕也慢慢变瘦,等飞机正好下降到同样的高度,便薄成了一条灰色的线。天空已经没有了颜色,只是一块亮板。
随着一阵稀疏的云雾从窗口散去,下面的房屋道路和田野逐渐清晰起来。天空变得更加阴沉,铅灰色的雾霾郁结在一起,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
武汉到了。
她发烫的左脸逐渐冷却。舷窗被外面的寒气浸染,摸起来一阵冰凉。
她提前穿好外套,坐在椅子上等着松安全带的指示。
对面的女人从底下拿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圆滚滚的橘子。她拿出两个,一个放在桌板上自己吃,一个递给了坐在她身旁的女人。然后又系上塑料袋,挤出袋子里的空气,重新放回到身边。
女人开始剥橘子。橘子皮上的小室依次破裂,汁水溅出来,一阵酸涩的喷雾冲她袭来。
她厌恶地闭上眼睛。
冬天总是有橘子。她憎恨这种表里不一的水果。特别是对面女人吃的这种。不大不小的个头,没有经过改良的湖北当地品种。它们的外表可以非常漂亮,黄澄澄圆鼓鼓,非常可爱的样子。但是你满心欢喜地剥开,一口下去却酸得人五官扭曲,脚趾抓地,恨不得把腮帮子抠出来。
特别是冬天更冷的时候,橘子又酸又冰,放进嘴里嚼简直是一种酷刑。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喜欢。
她也会在美术馆有个人画展的,她想。
她会的作品会被人争相抢购,她会一举成为画坛的新锐画家。成名之前她可能会在大理默默无闻地画一段时间。但是那段时间一定会很短,她的才华很难被藏住的。
她会为怡嘉画一幅画,从大理寄给她。她的老板在怡嘉的朋友圈看到了她的画,惊为天人。老板向怡嘉打听,那是哪位艺术家的画吗?怡嘉说就是那个谁啊,万科项目的文案啊。
她的前老板是一个还没有秃头的中年傻逼。他开会的时候会充满人文关怀地说,公司最重要的资产就是你们,公司的优秀不是因为管理层设计了多好的制度,而是来自于你们在工作中形成的彼此链接。但其实公司里一大半人他都不认识。不是因为公司大,而是因为员工更新速度太快,十个人的文案部,一个月多的时候可以换三四个。人一点也不重要,人是公司里最便宜的资产。
她后来才知道,那些主要压榨对象是文艺青年的老板们 ,基本上都会这么一套话术。
老板是设计师出身,办公室里挂了很多自己的画。画的很糟,但是他还算知道怎么欣赏好的画。老板会问怡嘉,她的画卖不卖。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无名小卒,并且马上就没有钱生活了。但是她一点不怵,她说卖,十万。
老板跟她讲价。她说不,一分不少,坚定得像个英雄。
老板妥协了。他收到画后小心地拆开,把那幅画挂在办公室的正中间。他看着那幅画,一边赞叹,一边肉疼,最后所有的心情转为完全的折服。
怡嘉意识到了她作品的价值,想把画寄回来。但是她态度坚决,不要,你送回来我不会收的。我也不要钱,不要回报。只有老板那种傻逼我才要钱呢。朋友我只送,不卖。
多年以后她被电视采访的时候主持人会问她,你第一幅画怎么卖出去的?她半开玩笑地说,以前一个傻逼老板买的。主持人和观众都笑。
主持人又问,第一幅画就卖十万,算不小一笔钱吧,当时什么感觉?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感觉。
主持人插话说,但是这是一种很强烈的认可,会有成就感吧。她说没,她不确定,那个老板是个傻子,一个傻子买了她的画不能说明什么。
主持人笑笑说,好吧,那后来呢,他还买过你的其他画吗?
后来他应该就买不起了,她一本正经地幽默道。
大家都笑了。
怡嘉给她发信息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她刚从床上醒来,跌跌撞撞地去厕所撒尿。辞职后她一直过着这种昼夜颠倒的生活。下午四五点醒过来,然后一直看各种各样的电视剧和综艺节目,直到早上六点左右才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昏睡过去。蹲下的时候她一个眩晕,差点没一脚捅进坑里。
两个月前她辞了职,去了大理。从大理回来后她不得不面对贫瘠的现实。她没有什么存款,现在她已经花光了几乎所有的钱。不仅这样,她还欠钱,银行卡和借呗加起来总共两万多。事情太多,反而一件都做不了了。她在城中村租有一间宾馆改装成的单间,每天就在里面颠倒黑白的活着,等着也许突然鼓起勇气的那一天。
单间的装修还说得过去,但是非常非常小。她当初选了一间侧面有窗户的,因为这扇窗户,她每个月要多出五十块钱。不过后来她也很少开这扇窗户,因为窗户打开只能看见另一栋楼的窗户,虽然不是握手楼,但是也差不多了。防盗网和防盗网之间看着只有十厘米的间距。
对面的窗户里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厨房。说是厨房大概还有点美化,就是一个放着电磁炉的台子而已。当然也不会有油烟机,铝合窗户上有一层厚厚的黄色油垢。有一次她打开窗户的时候正好撞见对面的男人在光着膀子炒菜,那个男人也被她吓了一跳,两人同时警惕而好奇地看了对方一眼。那之后她就尽量避免开那扇窗户了。
从厕所回来,一只蟑螂正光明正大地从她枕头爬过。
屋里的蟑螂太多了,房间里阴暗潮湿,只有厕所上的一小扇窗户有阳光进来,蟑螂繁殖的速度远远超过了被消灭的速度。刚开始她还买回了各种蟑螂诱饵,后来也就习惯了。
她感到口渴,随便从茶几上拿了一只杯子,一边喝水一边等蟑螂爬走。等蟑螂爬到看不见的阴影里,她便又重新倒在床上。
房间里的窗帘紧闭,天光透过窗帘,淡淡的,这是一个阴天。隔壁的厨房又有了响声,男人应该还没有下班,应该是他母亲在准备做饭。她偶尔看见过他的母亲,只是剪影,并不知道她的长相。她只知道她会在工作日的四五点开始做饭,大概和她儿子一起住在隔壁,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她突然做了决定,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要离开深圳,回去。
今年的中秋和国庆又是连在一起。国庆假的时候她和怡嘉一起去小津看了《海上花》。她是冲着张爱玲去的,但是到了才知道《海上花》并不是张爱玲的小说。电影里人物太多,前面半段她都不知道谁是谁。只记得桌上的点心摆了又收,收了又摆上去。暖黄的灯光把圆桌上的碗碟照得像月亮一样,仿佛有皎洁的光从里面溢出来。绿玻璃的灯罩像冷清的翡翠,演员的脸和升腾的烟丝一样暧昧不明。
在深圳的最后的这几天她每天都和怡嘉腻在一起。她住的地方离公司很近,怡嘉下班了就过来找她吃夜宵,不加班的话就拉她一起去书店看电影,或者去商场逛街。
看完电影还早,她们就商量着去她那里拿书。都是她不打算带走的书,怡嘉从里面选了一些,大概十几二十本。
两个人一人装了一个帆布包拎着,本来想打车过去,走到城中村外面又都觉得走一走也挺好。可以聊聊天,顺便消消食。反正也没有很远,两站地铁的距离。
她们晚上吃得腻,夜风一吹,人清明很多。怡嘉住的地方比较偏,路上人不多,她们就在慢跑道上走。怡嘉旁边是行道树和公路,她旁边则是大朵的扶桑花。并不算高的行道树被路灯洒下婆娑的影子,有时候又融化在草地上地灯的光芒里。两人都是一手挎着包,一手夹着烟,在树和光的阴影里慢慢走着。
她们谈起张爱玲,当然两人都非常喜欢张爱玲。她最爱的是《沉香屑·第一炉香》,怡嘉没有特别喜欢的篇章,但是也喜欢《第一炉香》。自然她们聊起电影版新出的预告片,想起里面又黑又壮的彭于晏,都觉得自己手贱,怎么就忍不住点开呢,现在好了,眼睛瞎掉了。
她们又聊到林奕含。怡嘉说她看过林奕含一个采访,林奕含高中的时候很迷张爱玲,到了非常夸张的程度,她自己形容说可以把张爱玲的句子倒过来背。
后来又说起李诞,这是她们最近经常谈论起的话题。怡嘉喜欢他,说能够理解他的痛苦,总体来说觉得他还是很可爱的。她不同意,她觉得这个人说的话完全是狗屁。
她问怡嘉最近在看什么,怡嘉说她在看《卡拉马佐夫兄弟》。怡嘉看很多大部头的书,尤其喜欢俄罗斯文学。
谈来谈去,不知怎么又说到林奕含。她说她也看过林奕含的那个采访,林奕含穿着水粉色的衣服,扎着马尾,看起来非常美。对了林奕含是怎么死的来着?上吊?
好像是。
张爱玲是不是也是上吊死的?
不是不是,上吊死的是那个谁。
哪个谁?
我想想,我想想,我想想啊,哦,我想到了,是——
话还没说完,怡嘉突然被没轻重地拍了下肩膀。她一头雾水地侧过头,旁边的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怡嘉顺着她的方向,只见斜前方一片低矮破旧的楼栋上方,一轮巨大的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
月亮又大又圆,正不断朝着她们所在的地球逼近。美丽的,浪漫的,甜蜜的月亮,可是此刻她们在惊喜之余却感到了一种威慑,那种澄澈的,无所畏惧的,纤毫毕现的威慑。
她们在无数路灯地灯和霓虹的包围圈里,远远地看着对面浑壮如从远古升起来的月亮,有了一种心忧的感觉,不会只是一面巨大的投影吧?是谁把海边的月亮投影在面前了吗?她感觉她们应该在海边,只有在壮阔的夜晚的海面上,才能看到如此谦逊,沧桑而壮美的月亮。
周围人不多,只有几个遛狗的人,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几只品种体型各异的狗在人们脚下互相亲热地闻着。没有人发现头上的月亮,仿佛这轮明月只为她们而升,是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幻觉。
月亮里的阴影非常清楚,不过那是桂花树还是月海?有一瞬间她突然不知道她到底该相信什么,科学还是神话。不过下一秒她就释然了,总是可以相信美的,不是吗。
怡嘉也看傻了,只听见旁边她高兴地说,刚才我们还说今晚没有月亮呢。
前面一个老头在打电话。一副公鸭嗓像坏了的喇叭,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破音,让人听着难受。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他热心地建议女人去剪一个齐刘海。并且从脸型、气质、发质各方面都进行了详尽充分的分析。说我给你打包票,你剪了绝对年轻五到八岁。
她听着有点想笑。五到八岁,不是随口的五到十岁,也不是更顺口的五六岁,是拗口的五到八岁,仿佛是刚从实验室端出来的结果,非常严谨,让人信服。
她坐的地方看不见老头的样子,只能根据他的声音猜想。他说任何话情绪都非常饱满,可以说是兴高采烈,有一点让她想到小学生春游完坐巴士回学校的情景,叽叽喳喳,毫无顾忌。
想到这里她被自己恶心了一下,她最讨厌把“少年感”当成一个褒义词去形容成年男人了。“至死是少年”说白了就是一辈子没有承担过任何责任,还在大家共同的配合中自我感觉良好。他们是星球上最自私的一群人,而且自私得理所当然、不可撼动。
老头说他带了两袋天山乌梅,要给未来的某某吃。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头扯着喉咙夸张地笑起来。
所谓天山乌梅,不过是列车上销售员的说辞。其实就是普通的工业化生产的袋装蜜饯,除了列车销售员在销售的时候会用骄傲的语气在前面加一个产地外,没有人会这么说。
不过现在居然还有列车销售员这种职业,这个也超过了她的预料。推销员还是穿着天蓝色的马甲,卖的东西也居然还是这么几种,要么是酸酸甜甜的天山乌梅,要么是一片能泡一杯牛奶的牛奶片。话术也还是那几句,从第一节车厢说道最后一节,说了几十年。
十元一袋,二十元三袋。老头花二十向销售员买了三袋。不知道那个最后会吃到的某某到底是谁。
飞机着陆的时候她突然注意到舷窗上有一只蚂蚁。中等个头,从窗户的右下角爬到中间,又从中间爬到边缘的橡胶圈。过一会又从橡胶圈爬出来,积极地挥动触角,寻找方向。到她下飞机的时候,它依旧没有从那一小块舷窗里走出来。
它一定是跟着哪位乘客上来的。那位乘客估计也不知道有一只蚂蚁一路跟着到了飞机上。不知道它在飞机上呆了多久了?
她突然不寒而栗。它不可能找到出路的。它会一辈子被困在这里,她想。
它将在完全违反它天性的环境里度过它孤独而渺小的一生。在它剩下的短暂时光中,它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它生长的家园,也绝无碰到另一个同类的可能。它将在绝对的孤独中徒劳地寻找出路,日复一日,直至死亡。它的每一天都以绝望结束,但是第二天还是会继续,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不过有时候它也会感到由衷的高兴。当飞机跃过云层,太阳从三万米的高空向它传递温暖和热量的时候,它小小的身体专注地伏在舷窗上,细小的触须因为喜悦而微微颤动。它沐浴在永不枯竭的荣光中,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好像也正变得不朽。
这是一个又暖又亮的世界,活着就让它感到无比谦卑。
她第一次坐火车的经历其实并不好。好像也是一个冬天,母亲带着她,从县城出发到武汉看望打工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买的是站票。
母亲告诉她,如果座位没有人坐,她们抢到了就可以坐。于是她们早早地排了队,母亲还在给列车员检票的时候她就冲了进去。她以为和公交车差不多,提前抢了座位就是你的。
上车后她发现居然那么多座位都是空的。她决定先坐下再说,还用手为母亲留住旁边的座位。好多空座位啊!快来快来!她冲着母亲喊。
后来其他乘客陆续上车,周围的空座位被陆续认领,她的座位也还给了一个青年。她被转移到母亲腿上。幸好我们还有这一个,她想。
没过一会一个说着普通话的年轻女人过来了,女人在她们面前拿着票核对了好几遍,然后和蔼地问她们座位在哪里,是不是弄错了。
母亲一直目视前方,听到女人说话才不情愿地扭过头来,假装刚刚才注意到女人。
我们没有座位,母亲嗫嚅着说。
母亲低着头,仿佛一个怯懦的小偷被当场捉获,认命地等待着自己应得的羞辱和判刑。
年轻女人怔了下,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
母亲依旧抱着她坐着。过了一会才意识到年轻女人还等待着,想象中的惩罚也并没有降临,这才匆匆起身,带着她逃到了车厢后面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察觉母亲对世界的不适。以后还会有无数个这样的时刻。
母亲害怕这个世界,除了熟悉的小县城,外面的一切都让她惊恐万分。
现在她坐在火车上,把自己重新驶回县城,驶向母亲。
她的尝试全部以失败告终。她越来越有一种悲观的看法,她是在被自己拉扯,这是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的斗争。可是无论哪一方获胜,都意味着一部分她的死去。
以前她相信逃离,这个时候呢,她又该相信什么?
她是很想相信什么的,但是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信,要么太傻,要么太遥远。
她看博尔赫斯的诗,永恒的不变的核心,什么才是她的不变的核心?
她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到走廊慢慢看。医生给她安排了一系列测试,人格测试,睡眠测试,专注力测试,抑郁测试,焦虑测试。还有两个需要抽血的测试,用来检测她的大脑有没有生理性的神经损伤。
她觉得她刚才都跟医生白说了,说的都没用,全部需要重新测量。那两个检测大脑神经性损伤的测试最扯。她怎么会有神经损伤。但是医生好像也确实不能照她的话给她开处方,她们都被认为没有自我判断能力的。
她拿着一堆测试结果回到诊室。医生看了两眼,开始给她开药。安眠的药,还有抑郁和焦虑的药。
她有点担忧地问医生,抑郁的药吃了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医生说有一些,不过并不会太明显,有些人能感受到,有些人不会。比如可能会腹胀啦,可能性功能障碍啦,不过这个多半是男性啦,你不用担心。医生说话的时候打字的手没有停,脑袋也没有转过来,一心两用能力很强的样子。
她笑笑,点点头。
那安眠的药呢?吃了会有什么感觉吗?
医生停了手,专门扭过头来,有点神秘和俏皮地说,吃了会有想要睡觉的感觉。
说完医生就用含着笑的眼睛看她。两人都忍俊不禁。
医生的眼睛亮亮的,脸上的表情很生动,很可爱。
忍俊不禁这个词看着就很让人忍俊不禁,她发现。
走的时候她向医生道谢。医生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她从手提包里伸出手,冲她快活地摆摆手:没事啦,记得按时吃药。
老头意犹未尽地挂了电话,很快又开始拉着坐他对面的年轻女学生聊。
你多大啊?十六?十八?
女生礼貌地笑了笑,二十啦,没那么小啦。
有男人了吧?
没有呀,家里不让谈。
在上学吧?老头又问。
嗯呢,在武汉。
女生回答老头的时候一直含着笑,那种从小被教育要尊敬长辈的得体的笑,让调戏自己的老头如沐春风的笑。
过了一会,老头又开始打电话。这次对方是个男的,他们互相说了几句恭维的话,没聊几句就结束了。老头说他打算回去呆一段时间。对方不知说了什么,他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言为定!到时候你帮我介绍女嘉宾啊!他说。他把女人叫做女嘉宾。
老头挂了电话,车厢里终于安静下来。太阳落了山,仿佛也带走了白天的勃发的精力。一种舒缓的氛围和暮色一起合拢过来,铁轨和农田不见了,窗户慢慢变成一面镜子,映出她自己的脸,还有对面女人装着橘子的红塑料袋。她别过头,不敢再看。
我还以为你被我吓跑了呢!老头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没有啦,接水去了,女生讪笑道。
六点四十七,火车到站。
她睁着眼躺在床上。半夜四点左右,突然瞥见窗外有一颗星星,特别亮。她马上从床上起来,把头伸出去一看,果然满天繁星。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面,露台栏杆上还搭着青旅老板下午晒的被子,她就趴在那里看星星。天色特别黑,满天的星星像细碎的钻石,镶嵌在丝绒一般的夜里。她发现这句话之所以被用滥是有原因的,真的就是这样,再也想不到更好的形容了。
周围安静极了。如果她的呼吸声小一点,她甚至可以听见天上星星闪烁的声音,类似门檐下的玻璃风铃的撞击,或者篝火堆里拱出的粒粒火星。
突然一阵发动机的声音闯了进来,轰鸣声顺着小巷的弯曲,最后停在了青旅门前的空地。一男一女从摩托车上下来,男生背上背着一把吉他。万物静默的凌晨四点被一辆高调的摩托车打碎了,但是因为这是在大理,所以半夜驶来的摩托车也那么在情理之中,变得有故事了。
她想起老板聊天时偶然跟她说过的,有两个房客组了乐队,晚上去酒吧唱歌,经常四五点才回来。老板说两人本来不认识,都是来了不想走,聊天发现都会乐器,就商量着组了乐队,住了下来。两人白天睡觉,下午起了就坐着抽烟发呆等天黑。男生就住在她对面,女生住在她隔壁的隔壁。
她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见过他们的。那天她刚到青旅,下午两点左右,她到房间收拾了会,又简单冲了个澡,弄好差不多三点钟,她随便往身上挂了一件长裙,想出去找个地方抽烟,顺便好好看看这个地方。
三点多钟,东部城市的下午已经算着要结束了,大理的下午好像才刚开始,阳光灿烂。三楼走出去有一个露台,不大不小,靠着小巷的一侧种了很多她不知道名字的植物,还有两盆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仙人掌。在高高的绿色仙人掌和飞檐垂下来的铜铃铛中间,则是远处晴朗的苍山。露台上放了一套漆白的铁艺桌椅,她去的时候一男一女正懒散地坐在桌旁,没有话,只是轮流往桌上一个极小的花盆里抖着烟灰。
她当时就非常喜欢这两个人。也许今晚他们可以借着夜色一起好好聊一聊。她房间里还有酒,可以拿出来一起喝。青旅老板好像也是喝酒的,不知道她睡了没有,也可以叫她上来一起喝。
露台旁有一个螺旋楼梯,可以上去顶楼。铁艺的扶手和镂空雕花已经生锈,青绿而生涩的藤蔓顺着楼梯螺旋攀延而上。在人类熔铸的金属失效后,新鲜张满的生命将重新收复这里,一如既往,不计前嫌。她扶着栏杆一步步往上走,小心得近乎庄严。她感到青涩的藤条摩挲过她微微潮湿的掌心,在细密的露珠和藤本植物的清冷里,有一种奇异的爱。
顶楼风很大。她出来的时候套了一件外套,还是有一点凉飕飕的。她紧了紧外套,慢慢朝着楼顶的边缘走去。
四周都是差不多高的白族民居,顶楼上的视线没有任何阻挡。周围有几扇窗户还亮着,但这丝毫没有破坏夜晚的厚重与宁静,反而在纯净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的清澈,像某种晶莹的液体。到了目所能及的远方,地上的灯火就升起来,成了星星。
她觉得她似乎可以一直往前走,然后像科幻片里那样高高跃起,从一个楼顶跳到另一个。
她感到极大的诱惑,但最后还是停在了伸出来的檐角上。她看着脚下的灯光,仿佛自己心爱的造物。斜前方的顶楼的棚子里,晾晒的衬衫们正在灯泡下聚头密谋着什么。右边卫生间里的浴霸开着,暖色的强光让人想把手伸过去烤一烤。前面是连锁酒店,灯光清透,像是经过层层过滤后从后渗出来的。对面的青旅有一扇极小的三角形窗户也亮着,橙色的光折射出来,让她想起装在瓶子里的波旁酒。
楼下摩托车的前灯歪向一边,羞赧的样子。两人下车后就进了青旅前的凉亭,她等了好久,一直不见出来。安静重新合拢过来,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只有立在一旁的摩托车若有所思地侧着头,陪她一起等。
后来两人终于从凉亭里出来了,不过他们并没有进来。轰鸣声再次响起,男孩骑着摩托掉了个头,又载着女孩原路离开了。
她听见女孩说她住在叶榆路,心里猜想男孩应该是送女生回家。也许他送完了还会再回来。
再后来已经是五点多,她吹了好久的风,星星也看厌了,摩托声还是没有响起。她明早还要早起赶火车,只好回房间去了。
这次她入睡倒是很容易,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她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清晰的鸣响。摩托的声音越来越近,的确是朝着她这边来的。
男生真的回来了,她刚躺下男生就回来了。她已经沉睡的意识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多么精准的错过啊。
她模糊地感觉到男生的摩托车已经到了她窗前。窗外一道亮光闪过,车子拐了个弯,一切很快又消失在了夜里。
不过这些都是后面的事了。当他们还在凉亭里的时候,当她还站在楼顶的时候。车灯歪着头将暖黄的光柱投在水泥的地面上,周围的一切也借着这从光柱扩散出的微光,偷偷向她透露出另一种朦胧的光景。
她看到朱红的廊柱上摇晃着几支枯影,半截旧了的曲廊在转折处慢慢没进黑暗。绘彩的亭盖上有顶头树叶羽扇般丰腴的清影,垂在凉亭前挂满果实的枝叶正因重量和夜晚的风而轻轻弹动。而枝头的柿子还未成熟,小心地露出半张拘谨而光洁的面庞,悄悄地打量着沉睡的大地。
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她的化身。她黑色的睡裙和夜晚的边界正变得无限模糊,她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消融,马上就要化进这个永恒夜晚。吹来的风好像是她,无尽的黑暗好像也是她,哪里都是她。她想到了死亡和高潮,她终于可以舒爽地呼吸,她变得那么轻盈,仿佛缓缓地拥抱了一切。
她变了一个人,她好像突然知道了所有的真理,突然明白了爱。她变得极为宽容且富有耐心。她衷心地为楼下的两个人感到开心,仿佛自己是其中一员。
唯一的遗憾只是如果现在旁边有一个人就好了,如果怡嘉在就好了。她们可以一起抽烟,吹风,看星星,再一起猜测楼下另外两个人类的生活。
空气好像特别干净,车灯的光柱里一点杂质都没有。她自己也一点杂质都没有。
安静从未如此甜蜜。凌晨的风一次次吹亮她指间的烟,她站在水墨的飞檐上,想象自己是夜行的神。
2020年10月
2021年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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