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一部激进的小说吗?
关于这本书已经上了三次课,不知道有没有人专门研究过塞林格的意识形态。但我相信应该是偏保守和精英式的。其实昨天上课,也只是因为专门将书中出现的几个女性形象拎出来分析,我才愈发觉得这本看似离经叛道的小说,实则异常保守。当然,我们不能剥离作者当年所处的历史背景,只是我突然明白了,为何和塞林格差不多同时期的垮掉一派基本没什么交集。
回到昨天上课主题,霍顿和书中几位女性的关系。首先,当然要说那个书中从未正式露面,却一直犹如萦绕整本书的魅影女主简·加拉格尔,另一个是占了书中段很大篇幅的“正牌女友”莎莉·海耶斯。火车上偶遇的同学妈妈莫罗太太,紫薰衣草舞厅的三个乡下来的观光客,妓女桑尼。这里我没有提他的妹妹菲比,菲比当然对他影响很大,不过我以上举的几个女性都是被霍顿当作潜在性对象来互动的(第一个打电话的客串妓女,时间不够,就不提了)
也有许多关于霍顿对“性”的真实态度是如何的讨论,表面上他是一个看起来很酷,充满性经验的坏小子,实际上自己还是个处男,对性充满好奇,却又恐惧。在前两次课里,我不停提醒学生,整本书都是通过霍顿的第一人称口吻来叙述整个故事的。虽然他讲了很多令人心碎,让同龄人特别容易共情的琐事:考试五门四门不及格,学校里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骗子,自己喜欢的妹子被室友泡等等,但我们也发现霍顿的想法极其飘忽,说话经常前后矛盾,且带有夸大成分。因此,我们需要试着在阅读过程中,跳出来,停一停,冷静想想真实的他是怎样的?他眼中的其他人又会是怎样的?
整部小说里,霍顿不停在打电话给别人,而他最想联系的就是简,可每次都打给了别人。为什么他不敢正面去追简,甚至在得知室友即将要和简去约会时,也不下楼去跟简打个招呼?
关于简,我们只知道霍顿和她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是在他们一起下棋时,简的继父出来凶她。简哭了,霍顿安慰她,对她又搂又亲,但也只是近乎肢体的安慰,并没再发生什么,他们后来去看了场破电影,虽然整场霍顿主要关注点在于简一直给他握着手,还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可后来就没了后续,我们不知道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关于简到底有没有被她继父骚扰,我们也不知道。对霍顿最重要的姑娘,在书中却是信息最少的,我们只是禁不住会好奇,按照他和简的熟悉程度,简自然会知道自己要约会的对象和霍顿是同一个学校的,甚至也知道是一个同宿舍的,但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呢?她为什么不主动见见霍顿呢? 简在霍顿那里,就是一个“有些女孩子,你简直怎么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和霍顿的相处,也近乎儿童时期的游戏伙伴关系,早上打网球、下午打高尔夫球(都不差钱啊)正是这样近乎纯洁的两性关系契合了霍顿理想的爱情,也在他头脑里立下了标杆,从此其他女人都比不上简。但简到底怎么想的,她把霍顿也当作爱情对象吗?我们不得而知。这段罗曼蒂克的关系多半是霍顿一个人的意淫,这段存在于想象的关系如果一定要有人说破,会是怎样结局呢?霍顿不敢想,也不敢面对,正是耽于个人完美的幻想,阻碍了他在现实中和简真正去相处。
莎莉几乎被塑造的和简截然不同,漂亮(漂亮得让霍顿觉得见到她第一眼就爱上她了)、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喜欢用戏剧、明星、认识谁谁装点自己的门面,希望自己被关注。说句实话,这哪里有错了?霍顿几乎是一边骂她蠢,一边跟她含情脉脉说话。不断讽刺她和大学生虚伪的社交聊天。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就要和她去私奔。在这趟一个人的冒险中,霍顿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干嘛,最早的打算只是想消失几天,让父母接到自己被学校开除消息后消化完了,再回家去。但这一路,他都在找人聊天,和莎莉的聊天里透露了他对城市现代化生活的厌恶,觉得马至少比汽车通人性,要去森林过李子柒式的田园生活。
“你看,”我说,“我想这样。你想不想他妈的远远离开这儿?我想这样:我在格林威治村认识一个家伙,我们可以借他的车用两星期。他跟我上过同一所学校,还欠我十块钱。明天早上,我们可以开车去马萨诸塞州和佛蒙特州,就是那带地方,明白吗?那里他妈的漂亮得很,真的。”我越想越激动得要命。我伸手抓住萨莉这妞儿的破手,我他妈真是个傻瓜。“我不开玩笑,”我说,“我在银行里还存有大约一百八十块,可以等明天上午银行开门后取出来,然后去借那个家伙的车,我不是开玩笑。我们先待在木屋营地之类的地方,钱花完了,我可以去哪儿找个工作。我们就住在有小溪什么的地方。再往后,我们可以结婚还是怎么样,冬天烧柴都是我自己砍的。天哪,我们能过得美满无比!你说呢?快点儿!你说呢?你会不会跟我那样过?求你了!”
“你没法那样做。”萨莉这妞儿说,听起来她恼火得够呛。
“为什么没法?他妈的为什么没法?”
“别跟我大叫,求你了。”她说。真是瞎说,因为我根本没有大叫。“因为你没办法,如此而已。第一,我们实际上都还是小孩子。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的钱花完了,却找不到工作该怎么办?我们会饿死的。整个想法太异想天开了,根本——”
“这不是异想天开。我能找到工作的,这点你别担心,你根本不用担心。有什么关系呢?怎么回事?你难道不想跟我走吗?不想就直说嘛。”
“问题不在这儿,根本不在这儿。”萨莉这妞儿说。我多少讨厌起她来。“我们会有很多很多时间去做那些事的——所有那些,我是说你上了大学,另外要是我们结了婚,就会有很多很棒的地方可以去。你只是——”
“不,不会有的,根本不会有很多地方可以去,那会完全不一样。”我说着又变得泄气至极。
这段看起来特别浪漫,差不多都是戈达尔的电影情节了,即使作为一个过气文艺中年,我看得也心旌荡漾,毕竟我是曾是那个经常会提出这样计划的人。但现在的我,万分理解莎莉,请问莎莉哪里有错了,霍顿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吗?霍顿说这话前,还先铺垫了一下,为什么自己会在纽约,会在这里,就是为了你莎莉。说这话时,他还强调自己是真心实意的(为啥就跟现实中某人很像呢,其实我们经常也说一些自我感动的话吧? 上面引文中,莎莉看起来并不笨,她对现实看得很清楚,真你霍顿要是爱我,要跟我结婚,那咱们怎么就非要这么干?就不能正正常常读完大学,找好工作,期间也不妨碍谈恋爱、结婚啊。你这么干,无非就是想有人认同你的价值观,拉个人垫背一起走条不归路呗!(如果是杰克·凯鲁亚克叫我跟他上路,我愿意,塞林格,算了吧)莎莉的拒绝让霍顿“恨起她来”,最终对她说出直接看法:“说实话,你让我讨厌至极。”
在前半天还觉得自己几乎爱上莎莉,要和她结婚的霍顿为什么又恨莎莉,只不过因为这姑娘点破了他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他意识到自己一个人也没胆量去过他描述的诗意和远方的生活。而且,虽然有简这样的高标准在先,霍顿也难免被社会现实法则拉回正轨” 莎莉更接近世俗认可的妻子吧,美丽、平庸、家境相当”,这两个人说白了,都不爱彼此。
现实中,塞林格确实选择了后者,敬他是条汉子,但对他身边的人真的不友好。第二任妻子,还是那个17岁想给他生娃的被耽误了的高材生。先不评判个人品行。
前几天在同事课堂上读到一句话,浪漫主义是对资本主义发展的一次抗争。我问课上的学生,资本主义发展对当时社会算进步还是退步?怎么就需要抗争了?回到当时那个历史:机器生产带来了工人996(实际上当时是14147),圈地运动带来了羊吃人,可当时知识分子精英在干什么?他们享受着现代城市生活的便利,喝着从印度运来的茶,享用着中国运来的瓷器,看到打工人很可怜,失地农民很可怜,所以缅怀起美好的田园生活了,想象着自己能带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去搞乡建,回到田园牧歌般的传统生活。这就是50年代,塞林格这样知识精英认为的出路。这很激进么?
我们接着说,最接近性的一次互动是电梯工莫里斯给霍顿介绍的妓女桑尼。本来还想借这次机会破处的霍顿,对性的恐惧被彻底揭穿。这个经典情景在韩寒的1988里重现了。但我觉得让霍顿顿时没了性欲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看到老桑尼的样子:
她进房间后,马上把外套脱掉,可以说是扔到了床上。她里面的衣服是绿色的。接着她在房间里跟桌子配套的椅子上侧着身子坐下来,开始上下晃动她的脚。她跷起二郎腿,一只脚开始上下晃动。作为一个妓女,她很紧张,真的。我想是因为她的岁数太他妈小了,跟我差不多。我坐在她旁边的一把大椅子上,请她抽烟。“我不抽。”她说,她声音很细,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请她抽烟还是怎么样时,她一次也没说谢谢,根本不懂事。
和自己差不多大,看起来并非经验丰富,和自己一样紧张的桑尼,让霍顿也许想到了很多,他甚至认为对方愿意和自己聊聊天。在后面章节里会提到,霍顿自诩为站在悬崖边守护着纯洁麦田里的天真儿童,防止他们坠入罪恶成人的深渊。先不探讨成人社会究竟是不是就一无是处,霍顿和桑尼都是站在儿童、成人临界点上的,一个在努力抓住胎盘(Holden =hold, caul=胎膜)一个叫阳光(sunny)实为黑暗。虽然霍顿没有评判妓女的道德观,但这样精英式的同情还是有那么点让人不舒服的,桑尼和之前的司机一样,认为霍顿脑子有问题。但到底塞林格怎么看妓女代表的世俗意义上的伤风败俗呢?我们看他后面一大早就安排了两个修女来洗涤霍顿的罪恶感,这个安排,我更倾向于认为是作者骨子里保守价值观做出的无意识选择。
宗教元素在书中是有零星闪过的,这两位修女,也不是陈腐刻板的传教士形象,她们和霍顿聊起了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更人间的话题,让霍顿倍感亲切,还给她们捐了好多钱。
同莎莉vs简(造作vs纯真),桑尼vs修女们(堕落vs救赎),也是一组对照。知识精英陷于社会困境,看不到新的解脱之道,只能开倒车,在传统宗教社群中寻求慰藉(毕竟教徒们还是有那种更真诚的人与人之间的连接)
这本书,甚至隐晦地提到了塞林格对L吉比提的看法,具体体现在书中最后几章——少数身上有光的角色:安东里尼先生。安东里尼先生有段话非常值得玩味(下次再分析),却最终一个暧昧不明的手势,让霍顿彻底断了与成年人再互动的念头。当然得承认美国50年代整体价值观挺保守的,所以塞林格对同性恋有所排斥也不奇怪。
至此霍顿沦为整个社会边缘人,他的后半生故事,作者已经身体力行去实践了。一个人隐居将近半个世纪,至此轰轰烈烈的跨掉一代和塞林格半毛钱关系都没了。
我想我已经解释了,如果我生活在那个年代,如果非要在塞林格和凯鲁亚克之间选一个,我大概率会选凯鲁亚克,但如果再让我选一个,我就呆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