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肝胆
小马的家住在海边,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过海边了。他说他很忙,忙到没有时间睡觉。他在忙什么呢,我挺想问他的。可他总是说忙着赚钱,我会觉得他是在敷衍我。因为每当我问他赚钱是为了做什么的时候,他说我想的太多,他总说那是当一个人赚到足够的钱之后才该考虑的事情。那一瞬间的小马让我想到那些只在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快意恩仇的侠客们,可是小马,我们的马先生从小就没有爸爸陪在身边,所以我很难把他与男性侠客联想到一起,我能猛烈的感受到,小马更像是那江湖中除了身体一无所有的红尘女子。是那种忧郁的姑娘,只有忧伤的侠客才回去光顾她。一开始他妈妈说爸爸是一名优秀的海员,并且告诉小马整个整个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空间都被海水覆盖着,她希望小马过早的懂事以听懂她所有的隐喻。她妈妈把折好的白色纸船丢到一只盛满温水的已经褪色的红色浴盆中,她轻轻一推,小船就在盆子里面摇啊晃啊,打着旋儿的摇摇欲坠,妈妈对小马说你看地球太大了,爸爸要很久很久之后才能回来。小马说那一瞬间他看着船儿很伤心很伤心,他觉得他的爸爸似乎早就死去了,或者说他不觉得他那探险家一样的勇敢的爸爸会拥有那种对抗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而侥幸生还的运气。他妈妈像杀一只小猪仔一样把他脱的精光,就像带着怨气一样把他扔进那只红色浴盆,仿佛咬牙切齿地在说你去陪你那死鬼爸爸吧。那落入水中的扑通的声音还有溅到地面的水声,使小马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一条纸船。对,是一只白色纸船,而不是一个人。小马并没有告诉我太多他童年的生活是怎样的,可我总会觉得他小时候一定吃不饱穿不暖吧,他那小小的身躯里一定积蓄着太多太多那些无法实现的欲望,他又是那样聪明,他知道不能指望运气,所以这些年来无论做什么,他都是最努力的那个人。我有时候会羡慕他,我羡慕那些又聪明又肯努力的人。当我觉得我对他的羡慕快要演变成嫉妒的时候,我突然会想,这个聪明的孩子啊,他努力的方向是否错了呢,无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那努力的人儿总是更快的到达。可是天堂地狱都不重要,我只是更害怕迷失,更害怕在迷失之中身体的衰老。
所以我们的马先生也许并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样子,他是一个灵魂上的性倒错者。这些年来他只是在用自己男性的身体特征来打入男性内部,借此来模仿男人。我好像在恶意的揭示一个人的柔弱,可那只是精神的柔弱,我更希望把那认知为一个人的内核,或者说是骨子里的东西。就像保罗萨特在思考的那样,一个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以及一个人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下被他的本质驱动自己那短暂的一生。可是那些精神啊意识啊什么的太抽象了,使人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算了算了,我还是继续把小马的故事讲下去吧,毕竟我从未怀疑过小马存在的真实性。毕竟每天他就坐在我的旁边辛勤的工作着。我曾经精确的统计过小马的一天,在工作时间他一天只离开工位不超过五次,其中有三次是去厕所,两次是去就近的饮水机接一杯泡着浓茶的热水。直到有一天,他恐惧而慌乱的叫声响彻整个办公室,他说他突然什么都看不到了,就像停电,像有人突然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一点光都无法透过,于是他大叫,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台家用电器,像他身边的电脑,竟然会突然死机,一丁点儿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和余地都没有。
我因为他的慌乱而感到某种兴奋,就像小时候平静寂寞冷清的家里突然来了客人,终于可以听到鸟儿一样清脆叽叽喳喳的人声了,而且没有人在乎那声音里传达着什么讯号。于是我假装担心的走过去安抚他,我太想知道是什么让小马这样的人失控了,我那强烈的好奇使我变得兴奋而紧张,像极了我在万分担心一个人。
“小马!你究竟怎么了!”
他不知所措的用手触摸着自己的脸颊,额头,太阳穴甚至是他那凸起的颧骨,他不停的揉着眼睛,准确的说是他妄图把自己的眼皮像窗帘一样拉下来,盖住他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皮好像生锈了一样并没有受他身体的控制,他那依靠触觉的双手仿佛在跳一支慌乱的舞蹈,我看到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对我视而不见,我突然想到菜市场上那些新鲜的死鱼,那眼神空洞又冷漠。所有的同事们都围过来,他们好像在关心自己一样在关心小马,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些东西,我想只有我和小马被骗了。除了我俩之外貌似每个人都知道爱护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每个人都认为除了身体他们一无所有。只有我和小马,我以为还有灵魂还有我并没有发现的关于生活的意义与使命。而小马呢,小马只把自己当一只漂在汪洋中的纸船,他不是人,他认为自己是一只船。 只是如今这纸船即将失去他的眼睛,可是那一望无垠深不见底的海真的需要眼睛么。没有一个人去给医院打电话,我或许是看够了,也或许是厌倦了某种推己及人式的人道主义关怀。我冷静的拨通了医院的电话,在众人的目送下,我牵着小马走出办公室。我小心翼翼的指导他不要碰到门口那株绿到让人心慌的龟背竹,也不要把手按到那透明泛着光的钢化玻璃门,留下手印可不好。我牵着他,走出大门,慢慢的走下楼梯,在即将出大门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又什么都能看到了。他也看到了缓缓驶到公司楼下的白色救护车。他还是坐上了那辆救护车,毕竟作为一个完整健康的人能够体验救护车的机会很稀少。医院给他做了全方位的检查,说要第二天才能拿到诊断结果,医生说他或许是用眼过度,也或许是视网膜神经出了问题。目前能做的只能是减少用眼的时间,多多闭着眼睛休息,还有就是补充维生素a。我和医生都建议他多吃猪肝,我建议他去买新鲜的,因为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爷爷曾经教过我如何煮出鲜嫩可口的猪肝,我义不容辞的把这尘封了二十多年的记忆传递给他。这诀窍就是小火,不能沸腾的高度温水,温柔的缓慢的煮,以及煮完之后不要立即捞出来,要耐心的让那猪肝泡在还有余温的水中好久好久。小马说他听懂了。
那天下午小马请了假,他计划用一整个下午来煮出好吃的猪肝。他去海边的超市买到了柔软新鲜的肝叶,可是他没有立马回家。这一次他真的去了海边。他提着新鲜的肝脏走在潮湿的海岸线上,好像是要祭祀海神。他的手臂摇晃的幅度很大,就像荡秋千,还像是丢垃圾,总让人感觉下一次他就要把手里的肝脏丢到海里,他好像在把海神当一只小狗一样嘲弄。我从未见过有人提着血淋淋的肉在海边悠闲的散步,那场景有一种怪异而扭曲的美感。小马还像是鱼王,等待着他海中的孩子上岸。海男,海女,海子。海男和海女是捕鱼为生的渔民,而海子只是个卧轨的诗人。小马是否在今后的日子里会经常去海边看看呢,他是否会把每一次都观看当作最后一次呢。
我还没来的及拷问他,在看不见的那几分钟里,他究竟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