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
时值深秋,气温转冷。天空被厚厚的灰云拖拽着,仿佛时刻要坠到我的头顶上来。用手摸了一下背包侧面,确定伞还在后,我舒口气,裹紧轻羽,快步向学校大门走去。
今天十分特殊,是母校130年周年校庆日,也是我毕业25年间第一次与徐丽重聚的日子。她是我大学舍友,也是我大学期间最好的朋友。我们毕业之后一个人去了南方,一个人去了北方,种种原因,之后一直没有见过面。这次她出差,我请假,我们可终于凑一块了。
我在学校门口等她。学校门面儿变化很大。牌坊新建了,以前分隔文理学部和信息学部的马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规划良好的广场与长廊。我早上在广场上溜达,学生没碰着几个,倒是碰着不少做广场舞、练早操的老头、老太太以及坐在花坛旁边过早的打工族。看别人吃早饭看得我也有点饿了,我就去街边端了一碗牛肉粉,挑了一处花坛坐下,嗦了起来。
“郑玲!”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我从碗里抬起头,看见了久违的面孔。“真是你!我们不是约好的9点吗?你怎么这么早就到了?你在哪里买的粉?好吃吗?哪里卖?我也要去弄一碗!”她一口气连问了五个问题,一边哈哈哈地笑着。“好吃!在那!”我嘴里包着粉,挑重点回答她,用手比划着早点铺的方向。
我看着徐丽风风火火奔向早餐铺的背影,心里感叹,十几年过去了,她好像没太大的变化,还是像以前一样精明干练,热热闹闹。以前上大学时,由于她嗓门非常大、声音又极具穿透力,再加之十分爱笑,所以我们经常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想起以前的趣事,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早餐店不远,就在二十米开外,她在那等着早餐,来回地搓着手,看起来十分冷。没大一会,她端着粉,从早餐铺出来。突然又折了回去,加了一根玉米,出来时她将玉米递给路边讨饭的老婆婆,再朝我走来。是了!她还是那么的善良。
曾经的宿舍、一起自习考研的教室、雪天一起打过滚的草地……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充满了我们共同的回忆。吃完早餐后,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聊天。聊天内容十分随意,散漫交织着过去的美好时光,现在的小确幸,即将到来的中年危机和身边的奇闻八卦,每想起一个过去的“关键词”和笑点,我们都能乐上老半天。果然,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多久没见面,我们仍然能像以前那样有默契。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到了傍晚。我们绕着学校北面的东湖绿道缓缓地走着。“你真是可以啊!你看看,咱俩一年的,你小孩现在都快大学毕业了,还考上了国外常青藤,我小孩才10岁不到,你还是市级“优秀教师”,老公还疼你,真是工作、生活双丰收啊!真的太好了!”我笑着推搡着她,打心眼里替她高兴。
她嘴角浮起笑容,很快又淡了下去,语气变得低沉而急促。“哎。过是还过得去,但最近有点发愁。”“为什么?”“小孩明年年初出国需要一笔担保金,还差点钱。你知道的,教师的收入并不是很高……” “我去年刚在B市买了房,最近手头有点紧,但明年3月份有一笔钱到账,到时候再借你,可以吗?”她点了点头,依旧有些愁眉不展。
夜色笼罩下的湖面上泛起一团团浓雾,雾在漆黑的水面上涌动着,缓缓地靠近岸边行人,似乎要把行人也纳入那一团模糊中。寒意浸骨,我们都感觉十分的冷,便道了别匆匆离去。
心里放着这个事,3月份钱一到账,我就联系徐丽,让她告诉我汇款账号。发完信息后,工作一忙起来,我就忘了这事。再次想起时,已是一周之后。奇怪的是,一周都过去了,她还没有回复,而我打过去的电话也没人接。
我在班级群里问:“有人能联系上徐丽吗?我有事找她。”
“她也欠你钱了吗?我拉你进群。”
一个同学迅速私聊我,将我拉进一个名叫“徐丽欠款讨账”的群。群通知上写着:为了方便后续联系,请按 “姓名-与徐丽关系-借她金额-联系电话”格式修改您的群名称。我在错愕中点开群成员通讯录,发现近70名的成员中有徐丽的同事、她学生的家长、她父母的同事以及各个时期的同学。所借的金额大小不等,小的2、3000,大的有几十万,最多的是80来万,是一个学生家长借的。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总共大概有100来万元。
“别提这些了,人都死了,我就关心,这钱还要得回吗?”这是我加入群后弹出的第一条消息,还是语音的。我重听了3次,死死盯着这条语音记录,眼睛发胀、发酸。
“她死了,她老公、父母、儿子不还活着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攒了那么多年的钱,不能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臭婆娘!骗我们的血汗钱去网上赌博!我要讨个说法!”
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重名的人?“虫哥,这是怎么回事?”我打电话问拉我进去的大学同学,他也是徐丽的老乡。
“徐丽上周自杀了。她之前找我借了5万没还,我又没有她家人联系电话,我去她学校找的时候,发现学校门口聚集了很多其他人,这才知道她还借了其他人很多钱,现在警方都介入了。而我们这些人想着看看能不能把钱要回来,就加了一个联络群。”
“人怎么没了?她为什么借这么多钱?”
“割腕自杀的!听说现场惨得很!手腕都被划烂了!不知道她怎么那么狠的心,下得去手的。哎!不说了,不说了!听说她是迷上了网上赌博……哎!真没想到会这样,早知道就不借钱她了!我都快被我媳妇骂死了。她找你借了多少?”
“没有,她没借我钱,我是有别的事找她。”
我挂掉电话,退出群,无力地爬到床上。
天花板的灯光刺眼而模糊,我关掉灯,赶走这片虚假的光明。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也不愿承认,她那样一个善良可爱、乐观开朗的人,最后竟落得这个结局。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上次见面时,她应该已经有心事了,可我什么也没注意到。我怎么竟然如此粗心大意。如果我早些发现了,事情会不会不同?
湖面上的那团黑雾此刻终于登岸成功,叫嚣着、示威着,将我吞噬包裹。在这片熟悉的黑暗中,我仿佛感到徐丽正抱紧自己的膝盖,隐藏在某处,哭泣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