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马尔克斯去世7周年:一篇疑似马尔克斯遗作的来龙去脉

拉歇尔▪来福▪若普是加拿大安大略省一位西班牙语教师。
也许因为祖上是西班牙移民,这位年轻人对西班牙文化很感兴趣,尤其热爱西班牙语文学。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在他家乡感觉比较孤独。这也是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和我成了网友的原因。他有个奇怪的认识,认为中国人应该更容易理解西班牙语文学,尤其是魔幻现实主义。
他经常说:“在我的印象里,你们那里和拉丁美洲一样,到处充满神奇。”
我对他的观点并不太赞同,但是我们在商榷中保持着联系。所以我知道,2019年的冬天,拉歇尔▪来福▪鲁普终于攒够了钱,实现了他多年的愿望:到西班牙旅游。
在故乡几乎每次出门都需要破冰的季节里,地中海滨的阳光使拉歇尔流连忘返。他一次又一次推迟归期,直到新年早已过去,他也几乎身无分文,而且越来越感受到疫情的威胁。
若普先生是个有责任感和公德心的年轻人,他担心如果从欧洲疫情最严重的区域回家,在温暖的西班牙都很活跃的病毒会在更适合的寒冷环境里发扬光大,于是他作出了一个并不艰难的决定:暂不回国。
在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拉歇尔正在巴塞罗那,这也恰恰是他到过的西班牙城市里最喜爱的。于是他在一家小咖啡馆找到了一份临工,接待讲英语的旅游者,同时还从西班牙语教师转变为非正式的英语教师,给几位西班牙儿童教英文。拉歇尔对西班牙语的热爱带来的好处还不止一份临时工作。

拉歇尔和我的联络是通过偶尔发邮件进行的。在一封邮件中,他对我提到他的老板胡安,一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帅大叔,“诺坎普球场球迷区的斗士之一”。胡安大叔对西班牙语文学毫无兴趣,甚至认为自己的母语不是西班牙语而是加泰罗尼亚语。在拉歇尔努力想跟他聊一些文学的时候,老板有一天突然提到,他小时候曾在这间咖啡馆见过一位据说很有名的作家。

据胡安大叔说,那是他大约十来岁的时候,这个咖啡馆由他父亲经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经常来这个咖啡馆,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候他会在纸上写写画画,有时候就是呆坐。偶尔会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和他一起热烈交谈,胡安说,他母亲认识那位女人,称她为“卡门夫人”。
老板说,他父亲老胡安大叔当时对那位中年人不太欢迎,因为他经常坐很长时间而只点一杯咖啡,有时还会额外要求提供纸张。所以,有一次那位顾客付账时发现忘了带钱,提出用几张刚被他写满字的纸抵咖啡钱,被老胡安大叔断然拒绝了。
“但是”,胡安老板对拉歇尔说,“我母亲更改了父亲的决定。事实上,我父亲一直认为’那个色眯眯的家伙’来我们的咖啡馆的真正原因不是消磨时光,而是被我母亲的美貌吸引。那时我母亲虽然已不年轻,但仍然非常迷人。”
老板说,后来那个中年人就不见了,据他母亲说,他搬去了一个叫萨利亚的高档社区,“和他的妻子孩子一起。”
老板说,那位顾客后来好像出了名,可能对咖啡馆的生意有帮助,但他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不愿意提起这个人,而且几次试图把那几张纸扔掉,都被母亲阻止了。但是他母亲也很少再谈论此人,所以他关于此人的印象只有两点内容:一个似乎有名的作家,一个“色眯眯的家伙”。
我完全可以想见,文学青年拉歇尔▪若普对这个故事多有兴趣。在他的再三恳求下,胡安大叔有一天交给他几张皱巴巴的陈旧的纸张,说是他费了好大劲才找出来的,“半个多世纪前的一杯咖啡账”。
拉歇尔老师激动地翻看着那几页旧纸,甚至无心理睬咖啡馆的顾客,并且取消了当天该给孩子们上的英文课。胡安大叔一边忙活一边一边摇头叹息:“我就知道,这些作家都是一些疯子。好在这个年轻人还不是个色眯眯的家伙。”
拉歇尔告诉我,那是几张本来用作咖啡馆账单的纸(按照胡安大叔的说法,纸张本身就是老胡安老板对作家不满的原因之一),每张纸的两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铅笔字(铅笔可能也出自老胡安大叔)。由于过于迫切地向我转述内容,拉歇尔居然忘了给我发张照片,而我因为同样的激动,居然一直就没有想到提醒他。等我想到的时候,为时已晚。
那些密密麻麻的铅笔字很多因为岁月而模糊了,但标题还比较清晰,拉歇尔一看就觉得熟悉:“世界上最长寿的僵尸”。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觉得熟悉,拉歇尔就在第一行辨认出两个更熟悉的名字:奥雷良诺第二,马孔多。
拉歇尔那封邮件的最后一句是“我决定把它翻译出来”。
几天之后,我又收到拉歇尔的邮件,附上了一篇英文版的短篇小说。拉歇尔说,这是他熬夜翻译出来的,最大的问题是那些模糊的字迹。最终他决定,实在无法辨认的,就干脆由他想出字句填上。
他说,但是那些熟悉的名字都是不难辨认或推想的:米兰达、加布里埃尔神父、阿卡迪奥第二、小马尔克斯。最后一个名字坚定了他的判断:这是一篇人所不知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遗作。
现在轮到我激动地熬夜了。几个通宵之后,《世界上最长寿的僵尸》的中文版完成了。
当我激动地打算向拉歇尔报告这个消息的时候,发现我的账户无法登录了。
我使用的邮箱是在某平台注册的,该平台另外还有一些发表渠道,我平时也偶尔发一些所见所想。由于大家都很熟悉的原因,某一天我突然失去了登录平台的权利,因而也就无法使用我的邮箱了。
当然,我可以用别的邮箱给拉歇尔发邮件,但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拉歇尔的邮箱号,因为之前我给他发邮件只需要点“回复”。这真是痕迹时代的悲哀。
我能够想象,他会如何因为收不到我的回复而奇怪,也无数次地自责,作为一个熟悉自己所处的网络环境的人,怎么能忘记建立备用联络方式。
不管我怎么自责,总之,我跟拉歇尔失联了。
这次失联使得我的很多疑问无法解答,例如,到底哪些内容出自原稿,哪些是拉歇尔自己填上去的?再如,原稿一共有几张?因为长达七千字的中文篇幅使我怀疑几张账单能否装下它的西班牙原文,即使两面都写。
我特别想弄清的一个疑问是,那位被胡安大叔的母亲称为“卡门夫人”的女人,有没有可能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经纪人卡门·巴尔赛斯?
还有一个非常简单但重要的问题:胡安大叔的咖啡馆在巴塞罗那城的什么地方?
加西亚·马尔克斯确实在1960年代后期居住在巴塞罗那,当时就住在萨利亚社区,和巴尔加思▪略萨是邻居。有消息表明,在住进萨利亚之前,他曾在另一个普通社区住过,如果那个地址离胡安大叔的咖啡馆不远,那就算是替这篇小说作者的身份证添上了几个重要数字。
顺便说一句,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那位邻居曾给过他一记著名的老拳,配以一句话:“你在巴塞罗那对帕特莉西亚干了什么!”如果思路活跃一点,可以认为老胡安大叔那句“色眯眯”的评语也可以成为某种依据。
但是,随着我和拉歇尔▪来福▪若普的失联,这些问题似乎都无法解答了。更糟糕的是,拉歇尔发给我的一切文件,包括那份小说英文版,都因为被我保存在邮箱里而再也看不到了。除了我自己这份中文译稿,和因为要看清楚而偶然下载到手机里的两张照片,现在我什么都没有。
我甚至恍惚觉得,拉歇尔▪来福▪若普这个人的存在都成了一个问题。由于长时间沉迷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神奇小说中,我会不会像很多作家一样,产生了某种幻觉?那两张照片只不过是我手机相册里各种各样照片中的两张,和别的照片一样说不清来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来自一个叫拉歇尔的加拿大人。
唯一清清楚楚存在的是这篇中文译稿,虽然由于原稿失去,它同样来历不明。在反反复复地研究之后,我认为,如果要说它出自马尔克斯之手,那应该是和《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同时代的作品,甚至可以认为是一次预写,而那篇杰作就是1968年写于巴塞罗那。
看得出,这篇预写版的文字缺乏作者的成熟之作所具备的那种流畅的诗意,而且结尾虽然也可称昂扬,但基调毕竟和那篇正版的明媚美好有所不同。
也许这就是马尔克斯毫不在意地用这份手稿换了一杯咖啡的原因,因为他已经决定换一种基调。但是,也许是在翻译中付出的辛劳使我对这份稿子有了感情,我认为这一篇其实具有更为深远的现实意义。
尤其是当我在现实之中遥想1968年的弗朗哥的西班牙的巴塞罗那的时候,我越发觉得如此。
当然,我这些评判仍然建立在这篇小说是马尔克斯所作的假想之上。如果我前面说的那些怀疑是真实的,那么真相就可能是这样的:冥冥中有种力量,操纵着我的手指,在电脑上打出了这篇我自己都不认识的来历不明的作品。
恰逢马尔克斯逝世纪念日,我把这篇作品发出来,作为对这位伟大作家的纪念,也请有兴趣的朋友一起来判断。